下午四时三十分————日向和季

我看了挂在墙壁上的时钟一眼，晚上七时四十分。
离闭馆时间，只馀下二十分钟。要赶去图书馆，实在太勉强。
今天是星期六，我原来的打算是先探病，再到图书馆去。
看，要还的书，我带在身上呢。
可是，今天很明显，是去不成了。
探病所花费的时间，比我想像中的多。
今天，还是不要去了吧？
虽然说，还书日期还没到......
想著想著，我感到一阵焦躁。
我是个做事前先计划的人。
这并不是说这是个坏习惯，而是碰巧我的个性很糟糕。
事情不如计划中进行的话，我的心情会变得很差。
既神经质，又歇斯底里，对认定的事情很执著。
这个惹人讨厌的人，偏偏就是我。
6
伊织篇

晚上七时五十四分，图书馆内响起不算轻柔的闭馆音乐，告知读者们是时间归家了。
我看著手中的书本，露出苦涩的笑容。
碧根本不会来，我傻傻地在这里等待，又能怎样呢？

即使再不甘心，也不能改变碧不会出现的现实。
走吧。
勉强抬起因站立太久而发麻的腿，带著不甘心的心情，我低著头、慢吞吞地步离图书馆的入口--彷佛只要我走慢一点，碧就会出现。
当然，这只是错觉。
我对自己这麽说。
吸了一口气，抬起头，决定离开。
然後，我看到了什麽？
一个人影快步步出升降机。
他喘著气，比平常还要苍白的脸上挂著点点汗珠。略长的头发有点凌乱，而我所熟悉的墨绿色外套则依旧穿在他身上。
看得出是跑步赶来的。
虽然他迟到了三小时二十四分，但是没关系。
因为，他还是来了。
是的，他就是我一直等待的碧。
也许是我惊喜的表情太明显，连一向迟钝的碧也看了我一眼，又回头看了看身後，想要看看我对谁露出这种表情。
当他看到身後空无一人，便皱起了眉头，露出困惑的表情，瞄了我一眼。但这时候，我已经收起脸上的表情，转身步入图书馆。
要是碧知道我一直都暗中观察他、看著他，他一定会感到很震惊、忿怒吧。
想到这里，我就感到自己很差劲。
但是，我无意伤害他。
所以，我不能让他知道。
身後响起碧的脚步声。
因为是闭馆时间，在众多离去的足音中，将要踏入图书馆的碧的脚步声显得特别清晰。
突然，身後传来一声闷响。
那不是很大的声响，但我却清晰的听见了。
我回头一看，感到心脏似乎吓得跳漏了一拍。
碧双膝著地，单手撑著地面，重重地喘息著。
他面色发青，眉头紧紧地皱在一起。
虽然看得出他很辛苦，但四周的人并无停下脚步，关心碧到底怎麽了。他们面上依旧挂上冷漠，彷佛看不到碧似的。
而碧则是垂著眼帘，并无向他人求助之意。
「......你怎麽了？」
我走到碧的身前，单膝著地，尽量露出友善的笑容。
碧抬起头，有点讶异地看著我。
果然是太唐突了吗？
我心中想著。平常在梦里，我都能与碧轻松畅谈。但在现实，我却紧张得神经绷紧。
「谢谢，我不要紧。我休息一下就好。」
碧的话语听起来有点生涩，似乎不常与人对话似的。
现在想起来，我从不见过有朋友与碧一起到图书馆。
碧也许，总是独自一人......？
我知道这种推测太过武断，但我还是不由得为碧感到心疼。
我伸手，表示要扶他到一旁休息。
碧看了我伸出的手一眼，又瞄了我一眼，似乎在打量我是否可信。
半晌，他放松了面上的警戒表情，却摇了摇头。
「等会儿再休息。图书馆要关了。」
他扬了扬手中的书本，踉跄著要站起来。
「我代你还书。」
我连仔细思考也没有，这句话便已脱口而出。
碧静静地用他黑白分明的眼睛凝视著我，眼中不带有任何感情。再加上他脸上本来就很少表露情感，所以我一时之间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麽。
我想要说些什麽，但喉咙像被人紧紧捏著似的，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好不容易，我才勉强挤出一句话。
「我也要还书，顺道而已......」
碧看了我手上的书一眼。
突然想起，我手中的书与碧手中的书，是一样的。待我想起这一点，想要把书藏在身後，已经太迟了。
从他的眼神，我知道他已经看得清楚。
也许，他已经发现我一直暗中观察他了......
想到这里，我感到害怕。
害怕碧会用鄙视的眼神看我。
不过，显然是我想太多了。
因为碧正对我露出笑容。
「真巧，我们看的书是一样的。」
虽然只是淡淡的笑容，但对我而言，足已让我感动了。
因为，我一直都想看见他的笑容。
如我想像中，那是个很漂亮的笑容。
7
那歧篇

那个男孩，是一个好人。
正当我身体不适时，每个人都对我视若无睹。
而我，也习惯了不向任何人求助。
因为我认为，即使我向别人求助，也不会有人愿意帮忙。
所以向人求助是一件没意义的事情。
但是，那个男孩却面带关心，用友善而温和的声音，来到我身前。
甚至说要替我还书。
他真的，是个亲切的好人。
真後悔对他笑了。
当他看到我的笑容时，他立时呆住。
一定是因为我的笑容太吓人，把他吓倒了。
於是，我隐去了笑容。
男孩默默地扶我坐到一旁。
不常与人接触的我，对隔著衣服所传来的体温，不由得感到别扭。
已经有多久没与人触碰了？
屈指一算，大概有九年了。
自从那个唯一会以〝那歧″这个腻称称呼我的人死了以後，我一直与其他人保持距离。
与家人也是。
渐渐的，我似乎过著只有自己一人的生活。
但我不讨厌这种生活方式。
我坐在大理石制的光滑墙壁前，瑟缩起来。
男孩已经走进图书馆内。
图书馆内的人们陆续离去，使得升降机大堂更显冷清。
之前因为跑步而感到不适的身体，已经开始平静起来。过快的心跳也渐渐回稳。
我果然还是不要做剧烈运动比较好。
我心底如此想著，但口中却是呼唤著某人的名字。
那个人的死，改变了我的一生。
他让我变得孤独，变得沉默寡言，变得不能走近窗户。
尽管如此，我还是很想再见见他。
你为什麽要死呢？
--〝因为我爱你喔。″
我不明白。
--〝因为你是属於我的。″
这是到底是什麽意思？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为什麽？
「梓......对不起。」
我低著头，喃喃地说著。
8
伊织篇

把书本归还後，我步出图书馆。
碧没有离开。他瑟缩著，原本不算高大的个子，看起来更加娇小。
他静静地坐在大理石的墙壁前发呆。黑白分明的眼睛透过镜片，狠狠地瞪著地面，彷佛地上有著什麽似的。
甚至，我来到他的身旁，他也没有发觉。
他到底在想什麽呢？
我猜不著。
只是，他的脸色变得比较有血气，不再苍白，对这一点我比较安心。
我无意打扰碧，却也没有离开。
我默默地坐在碧的左手边，没发一言。
离开图书馆的人们，向我们投以好奇的目光，但碧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而我则对他们一一投以警告的目光，好叫他们不要靠近。
和碧在一起，我感到很幸福。即使我们都没有对话的意思，但我只要能与他呆在一起，我就很满足了。
我不希望有其他人打扰我们在一起的时光。
「谢谢你。」
碧忽然说道。可是，他的眼睛并没有看著我。
要不是他确实说了这番话，我甚至以为他还在发呆。
「......不客气。」
我只能这样回答。
他转过头，用他黑白分明的眼睛凝视著我。
面对他的视线，我感到心跳不由得加快了。
这是怎麽的一种感觉？
我对碧，只不过是在意而已--一直以来，我都有这种认知。
可是，现在的感觉，却似乎不仅是这麽一回事。
雀跃的、兴奋的。心跳得很快，却不难过。
那麽，我对碧，其实是......？
「为什麽你会陪我......在一起？」
碧的问题一针见血，吓了我一跳。
正当我犹疑著要怎麽解释，一个声音从两人之间响起。
碧从口袋里拿出银色机身的手提电话。
电玩插曲的电话铃声，正是由碧的手提电话传来。
碧向我作了个代表〝抱歉″的手势，接听了电话。
我不知道电话的另一方是谁，可是碧的表情冷了下来。
本来就不苟言笑的碧，眼中闪过一丝莫名的情感。
我想，电话的另一方，大概是个令碧感到烦恼的人吧。
碧只说了一句〝我明白了″，就结束通话。
神色间，他有著无限的疲惫。
对方到底是谁呢？
我不由得猜想著。
「母亲要我回家了。」
他简短地说出让我愕然的话语。
并不是愕然於他将要离去，而是愕然於他对母亲的称呼。
母亲。这是多麽冷淡的称呼。
也许，碧与他的母亲间相处并不好。
想到这里，我也就不难理解碧接听电话时所流露出的冰冷。
碧站起来，拍掉身上的灰尘。然後，他步入空无一人的升降机。
「等一下，请问你的名字是？」
我快步来到升降机前，向他问道。
「......那歧。」
碧静静地说道，他黑白分明的眼睛闪过一丝笑意。
「......虽然不是本名，但我希望你这样叫我。」
「那歧......」
我喃喃地念著碧......不，是那歧的名字，我笑了。

电脑出了问题，更新遥遥无期。(泪)
9
那歧篇

黑暗一片的归途，彷佛是我心中此刻的写照。
在我心中，家里总是一片阴暗。
并非家人对我不好，只是我对家人并没有任何希望。
没有好感，也没有憎恨。
名为〝家″的存在，就只有字面的意思--存在而已。
我的家，是一家四口。父母、我，以及妹妹。
家里虽然不富裕，可是我的童年生活很愉快。回想起来，那个人的存在是占了很大的因素。
我说的那个人，就是梓。
我不记得梓本来的名字。
因为我和妹妹一直都叫他〝梓哥哥″，所以梓就是梓。
梓和我们一样，住在屋村里。
同样家中并不富裕的梓，是我们的邻居。
我们从小就混在一起玩。
我们在走廊追逐，在逃生梯间嬉戏。
虽然梓比我大六岁，他却乐於与小孩子玩。
对没有兄长的我而言，梓就像我的大哥。
只要是梓说的，我都乐於相信。

梓是个很单纯的人。
成绩优秀、受人欢迎的他，却是个二元论者。
他相信世界上只有彻底的好人与彻底的坏人；相信战争是坏人与好人相斗的结果。
也许，他也相信天使与恶魔吧？
〝只做正确的事″，是梓的理念。
只是，世界并不如他所想。
渐渐，随著年岁渐长，梓的行为也开始变得怪异。

小时候，我们常常玩亲嘴。
那只是模仿电视节目，毫无意义的触碰。梓却对这情有独锺。
两人在无人的逃生梯间，轻轻的相吻，然後两人都在窃笑。

毫无意义的游戏。
而梓的对象，总是我。
我十一岁的那年，梓十七岁。
我们依旧在玩著老把戏。
还记得，两人在唇瓣相触之前的一瞬，我问了个问题。
「梓哥哥，男孩子玩亲亲好像很奇怪？」
梓瞬间睁大了眼睛，然後露出落寞的笑容，轻轻抱著我。
「是啊，是很奇怪。」
耳边传来梓闷闷不乐的声音。
「以後不能再玩亲亲了。因为这是错误的。」

第二天，我们依旧在无人的逃生梯间相见。
虽然没有再玩亲嘴，但我们仍旧会在一起--可，这只是我的想法。
这一天的梓，笑容很开朗。
他笑著摸摸我的头，在我耳边耳语。
「今天，梓哥哥要死了。」
当时的我不太清楚死亡的定义，不、即使是现在，我也不太清楚。我只知道，死亡是一件不好的事。
「死......是什麽？梓哥哥要怎麽了？」
「死就是，以後再也见不到了。」
梓笑著说。
直到现在我还记得，梓当时的笑容有多幸福。
10
伊织篇

我呆坐在课室里，看著同学们在班房里走动、聊天。
有人拍了拍我的肩。我回头一看，是武藏和小次郎。
武藏与小次郎，是一对双胞姐弟。武藏是姐姐，小次郎是弟弟，是班中的活宝，也是我的好友。
这当然不是他们的真名，只是腻称。就像我叫伊织一样。
「我们的小伊织，怎麽你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
武藏说道，纤细的食指滑过红唇，媚态十足。
「武藏，你这就不明白少年心了。你徒弟伊织是因为看不见心上人，所以没神没气。」
小次郎笑说，拨了拨头发。
至於我为什麽是武藏的徒弟，我不想说。想知道的人先去看一次〝宫本武藏″的小说，没笑死回来再问我。
我在烦的两件心事，被小次郎道中一个。我不由得对小次郎竖起姆指比个Good。
今天才星期一，离能够见到那歧的星期六还遥远得很哪......
「对啊，今天小冷没上学。」
武藏说道，坐下小冷的空坐位--也就是我旁边的坐位。
小冷，我们学校的校花冷凝珊。今天请假，没上学。听说受伤住院了。
「小冷没上学与我何干？」
我不由得问道。
「咦咦，你不是喜欢小冷吗？」
武藏与小次郎异口同声。
「你们哪只眼睛看到我喜欢小冷？」
我冷冷地瞪著两人。
「我们两个人四只眼看到。」
姐弟两人同时举手回答。
「你常常看著小冷。」
弟弟一唱。
「这是因为你喜欢小冷。」
姐姐一和。
「不对。」
我摇摇头，想起小冷黑白分明的眼睛，然後压低了声音。
「这是因为小冷的眼睛和那个人有点像......」
姐弟互覤一眼，然後扬起奸笑。
「来，告诉师父，你喜欢的是谁？」
武藏笑问，还〝啊呵呵呵″地娇笑了起来。
面对众多同学的注目礼，我再次确认到这对姐弟天生就是会引人注目的本质。

「喔，就这样？」
步进医院，姐弟第一句话就是这句。这是我说出我喜欢的人可能是同性这个大烦恼时，他们给的唯一反应。
「什麽叫〝喔，就这样″？你们不会震惊点吗？」
我嚷著，抱著要给小冷探病的糖果喃喃抱怨。
「对你要震惊，那徘徊在同性恋与姐弟乱伦恋之间的我们要怎办？」
姐弟异口同声，用说平凡事的口吻说著令人喷饭的话语。
「好，当我没说过......」
我举手投降。

对小冷，我完全没有爱意。来探病，是基於同学的情谊。
话说，小冷是校花，又受人欢迎，全班同学基本上都已经分别於头一、二天探望过小冷，今天只馀下消息不灵通的我。
至於武藏与小次郎，则是陪我一起来的。
三个人浩浩荡荡来到三楼的病房门前。
门上写著，每次只准两人探病，可我们伸头进去一看，趁著漂亮的护士小姐们不在意，三个人就窃笑著溜进小冷的病房。
推门进去，看到一抹人影坐在病床边。
并不是小冷。他坐在小冷身旁。
那个人穿著墨绿色外套和牛仔裤，过长的头发束成小马尾垂在脑後。
他抬著头，微微眯起眼看著我们。
我听到小次郎吹响了口哨。
看见那人，我哑谜无语。
那人戴起眼镜，看清楚我後，然後也呆呆看著我。
「是你......」
「......你为什麽会在这儿，那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