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此情景,萧定一失神良久,眼前只有她昙花一现的浅笑。这样的笑她很少见过,因为耶律弘很少笑过,曾以为,耶律弘只在她这个对手兼知己的面前,才会偶尔展颜。却原来,并非只对她而已。
莫名的涌上一种酸涩之感,亦将她从怔愣中拉回神,却对上一双炯然清冷的凤眸。很快,那双眼睛又转向黄衣姑娘,仿佛刚才只是不经意的一瞥罢了。
萧定一松了口气,却自问,她真的没有发现么?
议事堂内,耶律弘起身,有礼而冷淡地对黄衣姑娘道:"萧姑娘,夜已深,你一路从滦州而来也该累了,明日还得上阵,早些歇息吧。"
"说的也是,那我走了,殿下也早些休息。"萧姑娘朗声而笑,随之起身告退。
"这里到驻营路远,还是由本王送萧姑娘回去。"
耶律弘的体贴令萧姑娘倍感温柔,暗道英王其实并不似人们所说的那么冷酷。更喜自己的眼光准确,当初对他一见钟情,虽被拒婚却无半分怨言,只当自己配不上他,于是勤学兵法,苦练武艺,到今日果真能够帮上他的忙。一想到能与他并肩而战,心中更感几分甜蜜。
原来这姑娘竟是两年前被耶律弘以守孝为名而拒绝的梁王之女萧莺莺,前些日子得知英王在幽州都统燕京兵马与宋军交战,竟死缠硬磨着其父梁王,将梁王的三万精骑带到幽州。今日方到城外,萧莺莺令将士于城北五里外扎营,只身入了幽州城,对英王表示她可助阵。
明知这会是个麻烦,可人家姑娘已经带着她的兵马赶来了。再者,梁王的三万兵马全是精骑,骁勇善战,惯打游击,对耶律弘来说无疑是雪中送炭。这一来,她完全有把握能打败宋军,并收复失地。因此,耶律弘于情于理都无法拒绝。
与萧莺莺出了议事堂,耶律弘用眼角余光瞄去,廊檐承梁上空空如也,若无其事地扫视行馆的各个角落及屋顶,一无所获。
速速送了萧莺莺回营,回程时耶律弘反倒不急,牵马步行,温柔的夜风轻拂,静谧安详的不似置身战场。直到进了城,回到行馆良久,那道注视着她的视线仍未出现。
许是自己的错觉,竟觉得是那个人来了。可细一想,她退敌后的头一件事该是回京述职,又岂会出现在幽州?
一声莫名的叹息,被黑夜吞没。
翌日,将士们刚吃完早饭,耳边征战的号角已经响起。
集合、列队、等待命令,所有的动作迅捷整齐,军容整肃,气势森严,足见是支纪律严谨的军队。
少年将帅一身银白战甲,端坐神骏白驹上,衬着阴柔白皙的俊俏容颜,宛若雪山之神,高贵而又冷冽,岂是凡夫俗子能够接近?而她的声音亦如冰雪般,不带丝毫温度,冰冷简洁,"中路军守住城头,左右二路军听本王号令,听明白没?"
"明白!"众军齐应,吼声震天。
厚重的城门打开,千军万马潮涌而出,卷起滚滚尘土。
对面是宋军密密的人群,两个先锋官各占一边。远远望去,大军中后方,正是宋军的帅营。
辽军的银甲少帅一骑当先,见此景不由冷哼,挑眼睥着宋军二位先锋官。
身旁一员副将讥诮道:"看来大宋已是无人可用,竟然派出英王殿下的手下败将任作先锋,回去告诉你们将军,不如早些投降算了!"
耶律弘兴致缺缺,当下只派了手下两名副将与之交锋。
不消片刻,原就受伤在身的两名宋军先锋官已是不支而逃,辽军副将在其后叫嚣着,让宋军的主帅滚出来应战,没种的就快快滚回中原去,别在大漠丢人现眼了!
宋军主帅并非没有听到对手的叫嚣,只是两位将军秉着中华传承了几千年的文明,发挥礼貌谦让的优秀品德,极是客气地让对方先上。
耶律弘远远看着敌营主帅的推恭,一挥手,竟然是......退军?
打了胜仗还要退兵?辽军将士极是不解,却也听从于耶律弘的指挥,仓皇而退。
宋军主帅一见这情形,一个主张追击,一个认为有诈,不可上当。
主帅争论不休,士兵茫然无措。虽然他们号称十几万大军,一路北上连下四城,可自从遇上辽国的英王之后便未有胜绩,前锋官换了十几个,非死即伤,士兵们伤亡更是惨重。而这些,不得不归功于两位正在争吵的主帅,若非他们指挥不当,即使攻不下幽州,也不致死那么多弟兄。
正当此时,宋军后方突生变故,一支辽军铁骑悄然出现,在一个黄衣少女的率领下,成尖锐的三角直朝中间帅营攻来。
宋军二帅大惊,辽国的英王不是撤兵了么?自己后方怎会出现辽人骑军?若说是燕京兵马,那绝无可能。耶律弘能用的九万兵马已分成三拨,奉圣州三万,幽州三万,两州之间的三个县各有一万,以防宋军先取奉圣州,然后调转马头围攻幽州。然而,耶律弘在幽州的兵防,有一万守在城池,另两万已随之一声令下撤退了。眼下,这支天降骑兵,明显多于耶律弘所率领的军队,难道是......辽人的援兵?
慌忙之中急叫左右殿后军迎敌,前面的兵马亦是调回头来支援。
然而萧莺莺所率均为精骑,未经战役,又有一夜休整,如今又是攻敌不备,恰似猛虎出笼,一时间打得宋军哭爹喊娘,惨叫连连。
突然,又有人失声叫喊,指着身后森然屹立的大军,竟是英王所率的军队去而复返。
广信军与安肃军合约十二万余人,死伤一万,抽调到奉圣州四万人,此地尚余七万左右。而英王的二万兵马加上那支突降奇兵也不过五万左右,宋军足比辽军多出二万人。然而,在兵力上大占优势时滑无法夺城,现下兵力相距不远,宋军只会必败无疑。
看着那个银甲战将纵横战场上,剑起无情,铁蹄践血,容颜冷酷,所向披糜,直如传说中的浴血修罗。站在远远的树后之人皱起眉头,颇不赞同她全然不要命的打法,却又不得不承认,这是最有效的打法。
不愧是无情剑法,只攻不守,首先已是舍弃自身安危,做到了对己无情。若要活命便存不得半分慈悲之心,出手快,下手狠,不断地除去威胁到自己的对手,无情冷血至斯,方能成为天下第一。
这样的耶律弘,才是那个要与她逐鹿草原的对手。只是,这样的她,竟会让人为之心疼。
意识到自己在想些什么,萧定一微愣。她是否快乐与己何干,真是瞎操心。
那边厢,耶律弘率着二万兵马势如破竹,见神杀神,遇鬼杀鬼,直将宋军劈斩成两瓣。银色战甲溅江血迹,承不住的血珠便顺着战甲光滑的表面蜿蜒滴落,满脸肃杀的神情,在她所过之处,哀鸿遍野,血流成河,宋兵吓得乖乖让路,无人再敢上前拦阻。
另一处,萧莺莺所率的军队虽不似耶律弘这般如入无人之境,可也称得上是节节逼近,令处于中军的宋帅坐立难安。萧莺莺挥舞着长鞭,在四个副将的掩护下接近宋军帅营,不觉中竟与英王并肩而立。二人冲着对方点头,夹击胯下骏马急冲过去,双双飞离马背朝宋军二帅掠去。
此时,护在帅位旁的宋军忽地撤去,而一直慌乱的宋军主帅反倒镇定下来,稳坐帅位,冷然而笑。
远处萧定一看的真切,不由脸色大变,"不好!"有埋伏!未及细思,跨上神驹如流星般追赶而去。
只见一排弓箭手突地自乱军之中冒出,箭矢如雨般射向半空中的二人。
耶律弘与萧莺莺自知情况不妙,欲收势已是不及,只得塌下身形,鞭剑齐挥搁扫箭羽。身未坠地,另一丛箭雨又至,萧莺莺用长鞭舞出一道密不透风的墙,将二人围在中间。然而长鞭讲的是力度与技巧结合,女子使鞭力度上已是不足,不消片刻萧莺莺已是香汗淋漓,手上鞭子亦有所变软。耶律弘不时地用剑挑开钻进鞭网的漏网之箭,在飞蝗般的箭雨中,二人已是险象环生。
带起一股旋风,萧定一急冲而来,急吼道:"还不快随我去救殿下!"
经这一吼,呆愣原地的辽军一时管不了来者是谁,无意识地跟了过去。
眼看着快接近二人,却听箭雨中突生异响,一支锐箭夹着万钧之势朝正落地上的耶律弘射去,力道之猛,速度之快,决非平常箭手能射出。
萧定一大吼:"小心!"身子已离骑而起,直直射向漫天箭雨中。
无须警告,耶律弘自已知道此箭非同小可,然而来箭之快令人不及任何防备,眼前人影一闪,竟是萧莺莺挡在了身前!
电光火石之间,一溜血珠溅出,二人踉跄着倒地。
锐箭射入耶律弘的左肩背,而萧莺莺离她尺许跌倒在地,一双眼失神地盯着她苍白的脸。
萧定一虽是飞身而掠,却是看的清楚,耶律弘在眨眼间竟然用力推开了那个女子!见到这一瞬间,胸口突生钻心的痛,她觉得有股莫名的怒气冲直脑门。
辽军主帅受伤,箭雨即停,宋兵团团围攻而上。
即使箭入肩骨,痛彻心扉,耶律弘仍自站起,持剑面对万千敌人,冷汗不时滑下脸颊,她却沉稳冷静,锐利的凤眸扫过宋军,一时竟吓得他们不敢近前。
萧莺莺与她背肩而立,二人缓步移动,竟是朝着宋军主帅而去!萧莺莺一鞭甩出,鞭尾卷住宋军一个主帅扯到身前,耶律弘将剑横在宋帅的脖子上,二人配合的极为默契。
谁知宋另一主帅枉顾同伴的性命,一挥手,宋军将士们又蜂涌而来。萧莺莺抓着宋军主帅,已是腾不出空,幸而耶律弘伤的是左肩,右手尚能握剑。然而她毕竟是受伤之人,这一拼杀扯动了伤口,血流的更快,脸色更是白纸一般。
眼看着二人快要不支,蓦地,一声尖啸如凤唳九天,青空碧草白云间,一团金光从天而降,耀出刺目光芒,一闪便到二人眼前。耶律弘尚未看清来人,身子已被人横空抱起,乌星马急驰如飞,如一道乌黑闪电划破人群,承载着背上的二人往幽州方向飞驰着。
萧莺莺见状虽是心急,却仍抓了宋朝那没用的主帅上了战马,在部属的保护下且战且退,自宋军背后迂回退兵。
这一战双方各有损伤,辽军伤了英王殿下,气氛有些凝肃;而宋军主帅被俘,却直如打了胜仗,真个是让人看不明白到底谁输谁赢?
一路飞驰回到幽州城行馆,不再颠簸之后,耶律弘自昏迷中醒来,对上的却是手下将士们的焦急面色。
此时,萧莺莺已带着一个军医进来,急问她伤势如何。
"我没事,你们去整顿一下,有情况立即汇报。"耶律弘虽是虚弱,却仍不忘吩咐。
"耶律弘你这白痴!"
不待有人回应,突然而来的清晰骂声让屋子里的人都愣住,才想起这个救了殿下的少年人,他一直没有说话,一开口却是吓的众人心跳几乎停止。竟然敢在英王面前直接骂本人,他还要不要命了?
听到头顶上传来熟悉的声音,耶律弘这才发现自己被人抱在怀里,转头对上那双幽深的黑眸。众将士更吃惊的发现,他们的英王非但没有生气,竟然还笑了?然后又直接昏在了那人的怀里。
于是,那个人又骂了句白痴,一双勾人的漆黑眸子冷冷扫过萧莺莺,定在军医脸上,"你,把东西留下,让人烧桶热水来,其余人都出去!"
"你会医术?"萧莺莺问,想要留下帮忙。
那双幽冷的黑眸毫无温度地盯着她,并不回答,只是冷冷地开口,"出去。"
迫于这人的霸道,又想这人救了殿下,当不至于有危险,于是屋里的人退了个精光。
箭伤入骨,幸好并未射中要害,静养半个月应无大碍。为她疗伤包扎妥当,怕压着她的伤口,萧定一将她抱在怀里穿衣。暗道真是风水轮流转,前次是她救自己,这会儿换了她救她,这笔债还来还去的何时是个头?扣上她前襟的云扣,意外触及她胸前的一处温暖,握起一看,竟是自己赠与她的凤凰泪,原来她一直戴在身上?
"这么不舍?还给你便是了。"
她醒了?喑哑的声音轻轻绕在耳边,萧定一惊回神,将血玉塞回她的衬衣里,冷硬回道:"送出的东西概不收回。我只问你,为何要推开那个女子?若是射中要害你断无活命机会,你不是冷血无情的么,还是她比你自己还重要?"
问出口的同时,呼吸亦在霎那屏住,怕漏听了她的回答,更怕得到她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