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文笑着过来给我擦衣摆上沾的茶水,"算了,就当我谢他好了,你没事就最好。"说着轻抚我的腿,抬脸问道:"还疼吗?"
我摇摇头:"早不疼了,你少操心。"
"那后来呢?怎么不回营?"
后来?那日我的亲兵虽从悬崖上跳了下去,依着匈奴人的秉性多半也不会放过我藏身的尸首堆。我拖着伤腿动弹不得,于是乘着他们追上山顶,咬牙从平缓些的山坡滚了下去。坡底有个不大的湖,第二天一个来收网的渔夫发现了我。当时我穿着士兵的服饰,高热昏迷,那人冒险带我离开,却不知军营在哪里,无法送我回去。又辗转数日才到达安全的地方。没有大夫和对症的药,也耽误了治疗的时机,就成了现在的模样。
还记得刚到小镇的时候,渔夫张叔出门请大夫,回来却老泪纵横,哭诉沐将军阵亡,说尸体送回京城时,边城百姓家家设祭台,哭声震天。又说荣王千岁已带了几十万大军杀出千里,誓为沐将军报仇雪恨,不胜不归。
再后来京城传来消息,皇上诏告天下,建沐公祠,广文旌旗招展,凯旋而归。
事态一变再变,终于尘埃落定。神策将军已战死沙场,我再也不能回去。
于是,我又成了一个残废的私塾先生,生活在小镇上。但是因为行动不便,生计就愈发艰难起来。
考虑过自己现在的处境,就算私下里找到广文或傅帅,也不过仰人鼻息生活,日子长也少不得被人指指点点。左右都是冷眼,我宁可回到没人知道这一切的地方。
最后我恋恋不舍的告别度过整个青葱岁月的塞北,回到阔别多年的江南。
有时候,坐在慕容府安静的庭院里,读到"将军百战死",想起先贤们辞官归隐时,也不过是想要终老在烟雨江南,就觉得上天毕竟待我不薄。
"我真笨。"广文喃喃自语,捏起的拳头没有半点血色。"半夜里在悬崖下疯找,怎知道你竟在山那一头。小柱子摔得血肉模糊,那些跟着你的亲兵都被崭了头颅,你叫我怎能猜得到,你居然还活着......"
幸亏只简单说了几句,要是详细了还不把他急死。
我拍拍他的肩,让他坐好说话。"能活下命来,其实已是万幸。"
而且在我万念俱灰生活中再没有一点光华的时候,遇见了燕云。
我抬头看向身侧的他,他微微笑着,向我举举茶杯。
我也笑着回应。
广文默默坐回座位,半晌也不说话,只是低着头看着茶杯出神。
燕云见他的模样,起身给我和广文加了遍水,轻声跟我说道:"我去外面,你们聊吧。"
柴门轻响,燕云消失在黑夜中。
广文看着他的背影,说道:"你和他......你们......"还是没有继续说下去。
"广文,我现在生活得很好,如果没有龙家的事情的话。"时候不早了,我单刀直入。
广文避开话题,目光柔软,却火般的热烈:"大哥,跟我回京城吧。"
"你若不愿回塞北,不如跟我去京城。大隐于朝,你就住在我王府里,有谁能知道你的事?边关现在也没什么战事,我这趟来江南本是告假散心,临时接到皇兄的密旨才带了当地的绿营军来剿匪。可见天让我来这一趟,就是为了再见到你。"广文越说越激动,身子渐渐前倾,我看见了他脸颊的潮红。"此间事一了,我就跟皇兄辞去军务,做个闲人,天天陪着你。有回你进京受封时住在我府上不是还夸碧来轩风景好么?我马上让人收拾打扫,给你腾出来。若是时间长住厌烦了,咱们就山山水水四处游历,日出东海,月满西山,我一直陪着你,我们俩......我们俩......"
我们俩怎样?我在心里一叹,终于还是回不到过去无忌的时光。"你明知道没有可能。"
"为什么没可能?"广文腾得站起来,说话又急又快:"就因为那个燕云?大哥,我真的想不通,你为什么对他那么好?因为他长得一张桃花脸迷惑了你?还是他会讨你欢心?这种江湖人士最是油嘴滑舌龌龊不堪,你跟他待在一起,就不怕被他骗了!"
"他能骗我什么?我又有什么值得他一骗的?"
"当然了!比如现在!"广文大声说道:"我大军围了他的贼巢,他便推你出来为他解困,神策将军的威名怎么不值一骗!"
我看着这张生气动容的脸孔,实在不想解释燕云一个时辰前还不知我是谁。而且,广文关心的根本不是这个。他只想带我离开。
"坐下说话吧。你冷静冷静。现在根本语焉不详。"我喝了一口温热的茶不去理他,且让他平息一会儿。
茶香袅袅,恍惚间又想起第一次见到燕云的情景。隔着烟水迷漫,一双探索的眼睛。
说起来我和他初初相识,惊鸿一瞥的相逢后便......我的人生经历还从未有过如此疯狂的时刻。
连连咳嗽,我掩住嘴角,一并遮去自己的古怪神色。
"大哥......你没什么吧?"广文半天没说话,再开口气焰已低下许多:"我不想惹你生气......每次你一不理我,我就又要被你整治好几天......"
我放下杯子,正色面对广文,不容他一点点犹疑躲闪:"我们在一起生活了快十年,同桌吃饭,同碗喝水,战火连天时,都在一个中军帐里日夜不休生死与共。彼此间,有很多话说个开头,就能明白对方的意思。这份感情比血亲还浓,又何止你叫我一声大哥那么简单?你自己也清楚,我待你是属下,是兄弟,是比我自己还重要的人。但是,也如此而已了。
这次出了事,我能活在世上已属万幸,本来想就这样平淡的了此残生,没想到风烛般的光景倒发生变化。个中的经过也不必多说,只是我无论如何也不会离开燕云,离开燕子山庄。如果你荡平了这里,我不会做倾巢之下的那只完卵。"
广文欲言又止,只是定定的看着我。我毫不犹豫的直视他变幻的眸子。
广文,我已做了我的决定。就看你了。
"这就是你的意思么?"考虑了良久,他缓缓问道,声音里透着大势将去的挣扎。
"不错,"我干脆的回答:"说明白点,我想请你抗旨,放了龙结晟和燕子山庄。"
"你......"广文暮地一惊,随即后苦笑道:"你还是这么个脾气,一点也没变。到了关键时说话像刀子一样,半步也不让。"
"广文,想想可有万全之策,我不想经过这么多以后,死在你手里。"
"死在我手里?"他摇摇头,笑得极倦:"......你明知道不可能的......如果你一定要我这么做的话......"
"只是,我真的不甘心哪......"话未说完,脱力般的靠在椅背上,闭上眼侧过脸去。
来不及合上眼睑的瞬间,我依稀看见有光浮动。
26.
我和燕云回到山庄时,正是黎明前。天色比夜里还黑,但银白色的启明星已亮了起来,夜幕中分外耀眼。
门口已是人影憧憧。
"看来大家都发现我们俩不在家里。"我对燕云说道。
"这么大的火,想不看见都不行呀。"燕云一笑:"我去通知他们。算是今天最好的消息了。"
"恩。"我抬头看看天色,"要快点,一定要在太阳出来前让大家离开。"
"那是。"燕云推着木椅加快了步子,"我还想快点把他们都撵出去,这样家里就只有我们两个人了。"
我不禁愕然。
是这么说没错......但......我还没讲出话来,结晟已冲到近前,明亮的眼睛掩饰不住的着急:"庄外起火了,你们俩又不在屋里,出了什么事?"
我看看燕云。他轻咳一声:"人都在么?我们去里面说......"
接下来的事混乱、迅速又简单。
按照我和广文达成的约定,在天亮前让结晟一干人等乘乱离开燕子山庄,一但天色全明火势被扑灭,广文就回京请罪,大军重新合围,谁也不能出去了。
当然,在这之前先扼要地说明午夜的大火以及其间发生的事。
饶是燕云三言两语轻轻带过,也引来一片不自然的唏嘘声。
结晟的意思所有人一齐离开,留个空庄子给军队围着。燕云摇摇头,说我自有打算。
其实广文让我和燕云也一道离开,剩下的他一力承担:"我好歹也是有功名的王爷,皇兄总不能把我一刀砍了吧。"可是这次圣旨明面上是"着荣亲王协地方肃清燕子山一干水匪不得有误",若广文不但放了结晟,又公然逆旨,就算死罪可免,活罪也难逃。而且,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结晟远走海上是不相干,若我和燕云也走了,长扬会势必被一夜间荡平。用成千上万的无辜性命保我俩一条活路,便是逃到天涯海角也不得心安。
我跟广文说:让结晟走吧,我和燕云在燕子山庄等你的消息。
广文考虑了会儿,点点头,说这样也好,皇兄面子上好看些,我也容易周旋。大哥你放心,拼了我一命,也要保你平安。
我看看这泥菩萨,为了我,回去还不知会被怎样,虽说是亲兄弟,毕竟天威难测,这会儿又赌上性命......一个谢字怎么也说不出口。我伸手揽住他的肩头,紧紧地抱着他。也许这一次,真的是最后一面,生离死别。
他也回抱着我,把下巴埋在我的肩窝里,动也不动。半晌,说了句:我真想打晕了你,就这么带你回去。
劝走结晟不难,让倚红偎翠和长生离开也很简单。燕云一边对姐妹俩说着放心我不会丢下你们的,一边抚着发顶安慰。只见二人笑着无声无息的委顿在地,已失去知觉。燕云一手一个交给结晟:"替我照顾他们。"
最后,在天色将明之前,结晟带着明灭,昏迷着的小红小翠,没醒转的长生,还有十二近卫,终于离开了燕子山庄。分手时和燕云紧紧的拥抱,眼睛里发亮的是没说出口的"保重"。
看着一群人消失在灰蒙蒙的林子里,好象晨曦的风,打了个转,很快就没了痕迹。长舒一口气,这个结果比预想中好很多了。我右手合上搭在我左肩的他的手:"我们回去吧。"
"好。"
啪啪。
有手指轻拍我的脸颊。
睁开惺忪的睡眼,阳光耀眼生花。我坐在池塘边的摇椅上,燕云在坐在我身边,挽着袖子,似恼非恼地看着我:"跟我聊天很无趣么?"
"哪里......"我揉揉眼睛,端正身子坐好:"太阳这么好,晒得人没精神。你不是也说过冬日里很少有这么好的天气么。"
"所以才要出来走走嘛。倒好,看着看着就睡着了。"燕云忿忿地斜着眼,装出生气的样子。
"醒了醒了,"我连声道:"保证不睡。刚才说到哪儿了?结晟八岁时在你碗里放毛虫,后来呢?"
燕云一脸得意。"吃饭时他不像平日那么聒噪,不时的偷偷看我,我就觉得一定有毛病,虽然没露在脸上但格外小心。果不其然在碗底看见一条又肥又大的豆绿色的毛虫,差点没吃不下饭。当时我故作惊讶,用筷子挑起来,问结晟:你给我的吧?你怎么知道这个能吃?他被我问愣住了,忘了死不认帐那套,傻傻的问:这个能吃?我暗笑,跟他说,这个味道不错,就是要烧熟了才能吃。说着把毛虫搛出来,用小碗扣上搁在厨房里。第二天,练完功我带他去后山,逮了几只蝉,到厨房生了火,把蝉穿在小刀上烤熟了给他吃。他先还不肯,看我吃得香甜,忍不住也抓了一只,结果一吃不可收拾。趁他吃得快活,我取出昨日的毛虫,依样烤了递给他,说你尝尝,比那个还好吃。结晟不疑有他,一口撂进嘴里大嚼起来。我笑得打跌,只见他怔怔地看着我,苦着嘴,苹果样的小脸由红转白,由白转绿......"
听到后来,我已模糊,不知不觉的又开始眼皮打结,燕云的声音连成一片,嗡嗡的仿佛催我入眠。
再后来,有柔软的东西掠过嘴唇,又有人抱我起来。一惊,我睁开双眼,燕云正抱着我在花园中穿行。
"啊?我又睡着了?不是故意的......你放我下来......"我大窘,挣扎着起身。
"算了吧,与其在园子里睡着了凉,还不如回房慢慢睡去。"燕云没奈何的一笑,"不要乱动,你难道还怕谁看见不成?"
是啊。离大家离开的那个清晨已过去十几日了,如今,偌大的燕子山庄只有我和燕云两人。
应该也算是一种相依为命吧。
自从大家平安走后,我和燕云再无其他心愿,只是守着燕子山庄,等待千里迢迢外的宣判。开始时还想想有没有可能时来运转,后来又觉得杞人忧天,不如今朝有酒且醉今朝。于是,我和他都不再提起此事,只是镇日肆混在一起,形影不离。时间像凝住了般,日复一日,看不到"今后"。每日睡到日上三竿,胡乱吃点东西裹腹,兴致好的时候就做上一桌子的菜,二人对酌。前些日子一直下雨,阴冷得很,燕云在屋里生了个火炉,把地瓜之类埋在灰堆里慢慢焙熟,又用铁签子串了放在明火上烤,满室生香。我吃着滚烫的蜜橘,燕云靠在我肩头假寐,我不时塞一片进他的嘴里,往往连手指也一并被咬住。
夜晚是抵死的缠绵。也许下意识的都无法忽视近在咫尺的死亡,在静谧的夜里,更想牢牢的抓住点什么。让彼此肢体纠缠,肌肤相接,血肉交融。用人世间的极乐赶走死亡的狰狞。
欢愉过后,偶尔会聊到一点点。
"铁衣。"
"恩。"
"你说你那干弟弟这会儿到京城了么?"
"......算算日子,一路轮番的快马伺候,就应该到了。"
"唔。......你担心他吧?"
"是啊。他这趟放走结晟,往重了说就是谋逆,从轻发落也是抗旨,一般人也是个死罪。不知道他怎样了......喂,你别勒我勒这么紧......"
"哦......道理我也明白,但听到你心里有他我还是难受。"
"......自找的......"
"铁衣,现在我才明白,为什么长生的一席话就能叫你离开我。那天看到你和荣王在一块儿,说话也好,什么都不说也罢,一举一动一个眼神,都是十几年浸淫出的秉性。我就只能在边上看着,一句话都接不上,像没我什么事似的,一股子灰心从头凉到脚。你别笑,是真的。"燕云埋头在我散开的发里,声音闷闷地:"那种朝夕共处的默契,不能不让人害怕。"
我拨开自己的发结成的网,里面的人露出脸来,烦恼地向我笑笑。我忍不住吻上他的嘴角,死亡和对命运的无力感被甜蜜的爱恋逐去九霄云外。"自找的......我们俩都是自找的......"我低声呢喃,燕云愈吻愈紧,我呼吸急促,喘不上气来,像溺水的人抓住救命稻草般,我攀住燕云的脖子,于是我和他发烫的肌肤重叠在一起,耳厮鬓磨,气息相接,恨不能把对方就这么嵌进自己的身体,永远,永远都不再分开。
如果要死在一块儿的话,这倒也办得到。随着极乐来临我们一起宣泄快感,在眩晕的时候,我这样想。
27.
山中日月长。
渐渐地,池塘边的柳枝吐了新绿,走廊上的兰也抽了长长的蕙。抚面而过的风一天天暖了,连后院屋檐下空了许久的巢也热闹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