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回头看他的勇气。
他甩上门的时候,低低地说了句:"真没意思,我们......就到此为止吧。"
门"嘭"的一声在身后关上,我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动作没有改变。
小赵敲了门走进来,刚开口喊了声"程医生......"就像看到世界末日一般征愣在了原地,当场"石化"。
我站起来,垂着脸,从小赵身边擦肩而过。
快速躲进洗手间,一下冲到盥洗台前,把水龙头拧到最大,对着脑袋一阵冲洗。
于是泪水顺着清水一起淌下,然后,就再也分不清哪是泪水、哪是清水了......
我压抑着哽咽,宁愿把嘴唇咬到失去知觉。
心里一遍遍告诉自己,这根本不算什么,两个人在一起,久了,自然会散,更何况,在这个圈子里,原就没有所谓的长久......
我抬头,镜子里那个窝囊的男人是我么?
程瑾什么时候这么窝囊过了?
开玩笑!
我狠狠扇了自己一耳光,脸颊上清晰的五指印。
仍旧不解气,于是在另外一边又狠狠打了一下。
我指着镜子里的人,大笑道:"别傻了,你以为你是谁?人家眼里根本没有你程瑾的存在!你只是个替代品!"
正品只有一个,然而替代品却可以有成百上千个!
这个道理说穿了其实很简单,只是我一直不愿去承认而已。
自欺欺人的下场......
"程医生!程医生!不好了!那个五号病房的病人突然心律不齐!"小赵的声音突然想起,在安静的走廊上,不大的声音也显得格外响亮。
我使劲擦了把脸,撸去一头一脸的水滴,冲出厕所,快速朝五号病房走去。
病床上的人突然呼吸急促起来,因为痛苦而挣扎的脸庞狰狞而且恐怖。
我被那一瞬间的表情吓了一跳。
竟愣在门口。
小赵进门的时候无意中搡了我一把,我这才回神,连忙紧急部署:"再去找几个护士,立刻进急救室!马上手术,你给我打下手。"
"是。"
无需两分钟,人已经躺在了手术室的病床上,无影灯打在那个男人的脸上,苍白得让人心惊肉跳。
我握着手术刀的手不由颤了一下,"叮当--"刀子落到了地上,众人倒抽一口凉气。
小赵深深地瞥了我一眼,一声不响地又递了把刀给我,我接过,感激地看了眼她。
划开了病人的身体,我寻找着心脏周围的细小神经、血管,拨开一根血管,我找到了出现故障的"源头",我正要去动,脑海里突然响起卫东临走时扔下的话语:"真没意思,我们......就到此为止吧。"
只是一秒钟的分神,回神的时候,就看到血正从伤口不可抑制地朝外涌着......
我惊呆了,愣愣地看着眼前的景象,一个护士在大声报着急剧下降的血压数。
一瞬间,我感到耳边什么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血透过伤口潺潺外流的声音竟变得如此清晰、分明,并且越来越大声,直到变成一种令人无法忍受的声音。
我大吼了一声,顿时,现场一阵安静,所有人都看着我。
我机械地转过头,看着小赵,她摇了摇头,瞥了眼已经成一条直线的心跳示波器:"心跳血压都降为零......"
我似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抢过手术器械想为病人缝合伤口,嘴里近乎尖叫道:"电击!快!电击!"
小赵拼命拉住了我的手,我像疯了一样。
在几个护士的合力制止下,我终于颓然地放下手里的器械,抬头,眼神空洞地扫了眼时钟:"通知病人家属,死亡时间:两点二十三分。"
第九章--往逝
早上7点的时候交接班,医院里还没传开这件事。
我下了班,走到路口,正好一部公交车过来,我乘了上去,投了两元硬币,寻了个位子坐下,抵着窗子闭上了眼睛。
朦胧中,我的眼前突然出现了那张无影灯下的脸,在白光下狰狞地大笑着,然后,他突然跳起来,卡住我的脖子,拼命摇晃道:"一命抵一命!......"
我猛地惊醒,才发现,车子已经到了终点站,驾驶员惊恐地瞪着我,活似遇见了鬼一样。
我猜测刚才的摇晃来自于他。
我逃也似地下了车,漫无目的地在陌生的地方晃荡。
虽然身体已经累得有些超负荷,但是头脑却要命的清醒,清醒到只要一闭眼就仿佛看到了那个无影灯下由于我的过失而消失的生命。
我想我是完了!
抬头看看天空,突然很想见那个人。
不管怎么样,在这世上,我没有一个亲人和朋友,唯一可以算是亲近的,就只有他了。
我摸摸口袋,没带手机,大概是落在办公室的抽屉里了。于是走到一边的公用电话亭,拿起听筒,才发现自己手抖得厉害,投了一枚硬币进去,快速摁下了一串自己熟到不能再熟的号码。
响了两声,那边就通了。
"喂?"熟悉的声音传来,虽然在几个小时前刚刚听过,然而此时此刻听来却觉得仿佛隔了许多时间一样。
突然想到一个词:咫尺天涯。
我一下子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才好,只觉得嗓子眼干得快要冒烟。
"喂?你找谁?"那头的声音有些不耐烦起来。
"是我......"我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
"什么事?"他听出了是我,声调瞬间转为冰冷。
"没......卫东......"我叫了他的名字,大概是最后一次叫了吧。
"没事我就挂了,马上就要开会了......"他声音的温度已经降到冰点。
"等一下。"我开口挽留,想再听一听他的声音。"那个......"
"什么事?我很忙!"
"不打扰你了......"我呐呐开口,竟发现自己的嘴角在笑,"游艇的钥匙我掉了,你再去配副新的吧。我还是开不来......就算了......"
"我说了那是送你的礼物,你......"
"其他没什么了,那就再见吧。"我打断了他的声音,硬生生挂断了电话。
因为再也没有勇气和他对话。
身体沿着玻璃缓缓下滑,最后终于颓然地坐到了地上。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敲玻璃,我抬头,有些惊讶,竟是林兰芝。
"发生什么事了吗,程瑾?"坐在临时选定的咖啡馆里,林兰芝迫不及待地开口问道。"你脸色看上去很不好。"
我摇摇头,继续搅拌着杯子里的咖啡。
"我......只是想关心你。"她垂下头,咬了咬下嘴唇。
"真的没事。"我扯了个笑,"只是昨晚值夜班,有点累。"
她抬头,将信将疑地点点头:"最近......过得还好吗?"
"这句话应该我问你。"我喝了口咖啡,抬眼,凝视着她。
她突然低下头,瞥开视线,许久,悠悠叹了口气:"我......们刚刚从欧洲回来。"
我点点头。
她再次咬了咬下唇,一副难于启齿的表情。
我不语,并不强求她告诉我她不愿透露的事情。
"我刚刚去了医院......医生说......我有了......"
我的勺子不小心掉进了咖啡杯里,我出神地看着咖啡的表面,喃喃自语:"有了很好,有了很好......"
她大约没听清,凑近来,问道:"什么?"
我掩饰地摇摇头:"没什么。"
看到行人从窗口经过,于是视线被什么东西吸引了过去,定在了某一个不知名的物体上,思绪慢慢飘散:"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我跟别人不同。那时候,我的母亲不让我跟同龄的孩子玩耍,于是我一个人在家门口的空地上拍皮球。来了一伙很霸道的孩子,他们要抢我的皮球,我不给,于是打了起来,他们仗着人多欺负我,我居然一点也不怕,揪着领头的大个子一口咬了下去,咬在他的手臂上,还见了血。大个子哭着跑开了,临走,其他孩子就一起起哄,说,没爸爸的孩子是没人管的野孩子!我捧了皮球回家,没告诉我的母亲,可是后来,那个大个子的家长上门来兴师问罪,我母亲坚决不开门,于是他们在门口大声叫骂,最后说到了我的母亲。我还清楚地记得有个女人的声音说:‘做鸡做来的免费儿子还当宝,也不知道是哪来的种。'我看到母亲的脸色死灰。那天晚上,母亲像疯了一样用扫把打我,打断了扫把,她就抱着我哭,一边哭一边喊:‘让你贱!让你贱!'。"
喝了口咖啡,我抿抿嘴唇:"真奇怪,咖啡怎么变苦了?"
"程瑾......"
我朝她笑笑,示意她别开口,然后继续说道:"11岁那年,母亲开始抽大麻,她身边的男人换了一个又一个,她在人前卖尽风骚,对着我的时候,不是打我就是抱着我哭,我那时候还小,根本不理解她作为一个母亲、抑或一个女人的想法。其实我早就知道她开始吸食白粉了,只是没想到,事情会变成那样。在我13岁那年,我生了场病,痛得在地上打滚,她抱住我,给我吸了第一包白粉,她当时的表情我一辈子都记得,温柔得近乎残忍......以后的事你应该也猜得到......只是后来,她抽得量越来越大,最终死在了那些毒品的手里。她死的时候,我就在她身边,她握着我的手,两眼瞪得老大,然后阴森森的怪笑,最后叫着:‘程瑾,我寂寞!我寂寞......'叫到一半就断了气。后来的日子,我就被送进了强制戒毒所戒毒。"
我撩起衣袖,丑陋的伤疤仍然在提醒着我过去所发生的一切。
"你不是很好奇这些针孔的由来吗?"我温和地笑道。
"程瑾......你......"林兰芝满脸担忧,表情甚至隐隐透着古怪,"你为什么突然告诉我这些?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好了,耽搁了你这么久,走吧。我也该回去补眠了。"我起身结帐。
林兰芝跟在我身后走出咖啡馆时仍然一副欲言又止样。
我走到路口给她拦车:"你自己当心,我就不送你了。"
坐上车,她又不放心地放下车窗:"程瑾,不管出了什么事,你都不要担心,来找我,我会帮你的!"
"弗蕾娅,你会是个好妻子、好母亲。"
"也是你的好朋友。"
我不语,看着车子扬长而去后,我才对着空气里虚无的一点,摇了摇头:"不,我没有朋友......"
第九章是程瑾对自己过去的回忆,题目用"往逝"而不用"往事"是因为,"往事"是个中性词,而"往逝"透着股悲凉。程瑾的童年是不幸的,所以造成了他现在的压抑性格。至此,看客们多少应该理解了程瑾为何性格别扭的原因了吧?他不是没有心,只是他从来不懂得如何去表达而已。
这篇文章原想结束在十章以内,看来是不行了,写得很伤身体,别扭的程瑾,简直让我又爱又恨。可是写到他的童年,又忍不住非常难过。好想给他一个幸福的结局,一个人在世上孤孤单单,没人疼没人爱,虽然表面上拒人于千里之外,实际上还是希望有个人来真正关心他的吧......
回到家时,电话的留言信箱已经塞爆。
都是从医院打来的。
我听了个开头就摁下了删除键。
拔了电话插头,我回到卧室,换了件衣服,走到门口,想了想又折了回去,打开抽屉,取出了那只绒布盒子。
没做停留,我走到路口拦了计程车直奔医院。
医院门口已经围了许多媒体记者,见我一到,立刻围了个水泄不通。
"程医生,听说你今天凌晨手术时错手导致病患死亡,是否真有其事?"
"程医生,病患家属已经打算起诉医院,您对此做何看法?"
"程医生,医院方面对此无可奉告,那么您个人的想法如何呢?"
"程医生......"
我站在那里,看到摄像机一直对着自己的脸,代表运行的红灯刺眼地亮着。
我根本未作思考,挥出拳头,一下砸中了摄像机的镜头。
现场顿时一阵安静。
我头也不回地朝医院的大门走去,人群自动让出了一条道路。
进到医院,才发现每个人看我的表情都透着古怪,不是惊恐万状就是鄙夷万分。
我敲开了院长室的门。
院长一见到我,立刻垮了脸:"小程,你这次......"
"一切后果由我一个人承担。"我轻声但却坚决地说道。"和医院无关。"
"你......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你不要......"院长皱紧了眉头,"本来也就是个医疗事故,可没想到医院里有几个医生对你不满,于是在病患面前添油加醋了一番......你一个人承担责任,恐怕......"
他松了口,可能一方面觉得这样对我不太公平,另一方面又觉得把医院扯进去会连累这次的升级,正在天人交战。
我走到窗前,隔着完全放下的百叶窗的缝隙,看到了门外蜂拥而至的媒体。
冷冷一笑:"病患家属提出的条件是什么?"
"这个......赔偿100万......不然......"
"不然?"我回头,挑眉询问。
"不然就把医院告到关闭。"
果然是冲着钱来的。
我微笑。
在金钱面前,人的生命可以等价交换。
我从口袋里取出辞职信,放到院长的办公桌前:"我想,这样,我就可以和医院无关了吧。"
"这个......小程......你也不用......"
"赔偿的事我会和病患家属私下解决,如果解决不了,那也是我个人的事了,从今天开始和医院无关。下面的媒体,你可以让他们都走了。"我边说边走到门口,打开门,回头,笑得极虚伪,"院长,谢谢你这么多年来的栽培和照顾。"
回办公室取了手机,正要离开的时候,办公室的电话铃响了。
接起,竟然是何津。
"程医生,你那边......"他的口气明显透着担忧。
"没事。"我淡淡开口。
"可是......"顿了顿,"要不找我大哥帮忙吧,也许他能......"
"不用了,我自己会解决。"我拒绝了一切好意,匆匆挂断电话。
门外媒体记者散了大半,我出去的时候冷着一张脸,众人自觉噤口,所以并没有来时的涌堵,顺利出了医院。
我按着院长给我的病患家庭地址找到了那个死在手术台上的男人的家。
摁了门铃后,来开门的是个中年女人,发福的臃肿身材完全堵住了门口。
听说了我的来意后,立刻乜斜着眼睛,说:"怎么?治死了人来猫哭耗子假慈悲了?还是个专家呢,怎么我男人说没就没了!哼,狗屁医生!我这次要告到你们医院关门!"
我垂着头:"对不起,这次的事故完全是我一个人造成的,跟医院无关。"
她伸手朝我面前一摊:"我管你谁的责任,总之一句话,100万!"
我咬了咬嘴唇:"数目太大了......我......"
她从喉咙深处呸了一口:"你当是菜市场买菜呐,还讨价还价!没钱?没钱就等着坐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