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气盛啊,我想。但是毕竟也是为我着想。进宫,第一件事就是收买人心,更要有心腹之人。其实再简单不过,待下人和颜悦色,时常赏赐些贴心物品。不出两天,霖清便十分依赖我,并时时为我出主意。未必听,但却不厌烦。而凭借这样的作风,还有霖清的人际脉络,其他御侍的侍从也都对我印象不错。不必亲近,只需减少仇恨。
因为此后,就由不得我,也怪不得我了......
我正了正神色,轻道:"霖清,我告戒过你不要参与议论的吧......?圣上不喜好男色你也看到了,但求平安就够了......"
"真的吗?"霖清疑惑地问,"那......主子您就甘心这样被遗忘吗......"
我不回答。是的,我不甘心,进宫,就意味着必须步步为营,勾心斗角,我早已经不干净了。只是我懂得,锋芒不能过露,成为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并非我所愿。何况,宫里的服饰,又怎能搭配我的气质?美貌不是资本,特别才是。
浩繁美色,任何人都会厌倦。而我要做的,只是不被厌倦。
即使我的内心深处,可能还渴望着某些温暖吧?
但是......那些早不知在多少年华之前的温暖,我是什么时候遗失的呢......就连我自己,都未曾想起过......
镜若花会那天,是我永远无法忘怀的日子。记忆模糊的时候,都会记得,那天,彻底改变了我的命运。却是以我意想不到的方式呈现。
出门之前,我身着一件凌云丝微绣浩夜星辰的月蓝长袍,外罩锦雀线织就澹泊浪涛的泛色薄纱,温柔的一缕长发被萍海珊瑚珠簪挽起,别无他饰,只有彰显身份的御赐皇牌挂在腰间。宫里,必须要清晰明了自己的身份。每个人都是如此,我并不想惹到没有必要的麻烦。
"主子,时候到了......"霖清推门走进来。
我回头微微一笑:"霖清,走吧......"
霖清却一下子怔住了,呆在门口久久没有靠近。
"霖清,怎么了?"
"主子......您,您真是太美了......刚才,你那么一笑,我的脑海里近乎一片空白了......"
"大概是因为你不怎么见我笑吧......好了。别多话了。"
"主子,我想,陛下如果看到您,一定会爱上您的......"
爱......?这个词有多么沉重,我知道。然而霖清的话,却恍然拨动了我的心弦。
爱吗......?爱和死,都是那般冰冷。遥远得无法企及的星光......我,从不奢求......
"塔矢君。"刚出阁,就有人走了过来。
"是。"我辨认出那也是一位御侍,便回答。
"陛下传来口喻,我们都要先去摘星楼等待。"
"不先去镜若花会吗?"
"也许陛下又有什么旨意吧。走吧,大家都到了呢。"
"哦......"那个时候,我心里竟然没有半点怀疑。这是真的,毕竟未曾历练。
或者说,未曾想过自己,早已不被他人所容。年轻的时候,再怎么现实,终还是有幻想。但是在我踏入摘星楼的那个时刻,在心里隐隐有些不安的那个时刻,在被股怨恨的力量猛然推入的那个时刻,在门在刹那紧紧锁住的那个时刻,我的幻想,从此真正破灭了。
"塔矢君,请不要怪我们。谁让你生得如此让人迷恋,有你在,陛下恐怕连一眼都不愿瞧我们。我们都是背负家族名望进宫,惟一的希望,绝不能毁在你这里。我们会向陛下禀告说你身染重病,以后你就别想再出来了......"
疼痛犹如浩天长波,泼打而来。我强忍胸口的疼痛,镇定回答:
"你们还真是自信,难道我不在,你们就有机会么?陛下据说不好男色,没有我这个筹码,就凭你们能吸引到陛下的注意么?还是,你们认为这样你们才能公平竞争?可笑,得罪了我,于你们又有什么好处?"
外面寂静下来,许久才说:
"进宫之前,我们本也想跟你结盟的。但是见到你之后,发觉你,才是最大的威胁......"
脚步离开了。我颓然倒在地上,没想到,如此谨慎,如此卑下,竟然早成为别人眼中的威胁。威胁......吗?我只是我,和他们一样,不过是尘寰中企图挣脱桎梏的俗子,我,和他们,有什么不同。
有不同的吧?再谨慎,也不愿低头俯就;再卑下,也不愿放弃自尊。如果都不是,那就是在深夜长眠的时候,会穿衣起身,遥望着宫里宫外相同的月亮,痴痴地,怀想过往纯真的自己。
一切,就要在此结束了。真的,就这样结束了吗?胸口的疼痛,海浪一样层层涌来,生生不息。
小时候占卜的术师告诉父亲,我有心痛的隐疾,到我命中注定的那段岁月便会频发。最坏的结局,就是寂寞地死去......
寂寞地死去......吗?我嫣然一笑,我想,这刻的笑容,必定绝美。可惜,没有人看得到了......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是一个世纪般漫长......当我以为我会痛死在这个黑暗的所在时,门外响起了声音:
"......塔矢君?"
我一惊,这里必定是被精心挑选的隐秘藏身之处。竟然有人这么快就会找来?这个声音,很熟悉,清淡,却......感觉莫名的温暖。
"是。是......伊角大人吗?"
门开了。伊角清俊的面容掩映在月色里,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
他转身离开,我忽然出声:
"伊角大人,你一直都知道,是么?"
"宫里的事,无论大小,都不得疏忽。塔矢君,我以为你明白。"
"是,我明白,但我想问的是,你为什么不事先警告我,却在这个时候才放我出来?"
"为什么呢......"伊角微微一笑,"也许,我也是下个赌注吧......"
"什么......?"
"我在想,如果你和陛下在一起,也许也是不错的选择吧......"
我久久怔在那里,只能凝视着伊角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而我的命运,在这一刻,再次被颠覆了。
第三章
经过刚才的绝望中沉溺和挣扎,疲惫再一次漫上了我的心头。
夜,寂静得有些可怕。在这朱墙皇城之中,阴谋绽放出妖艳而可怖的花朵。不经人世的我,究竟能有多少胜算?果然是太天真了么?
回首,镜若花会正盛是繁华喧闹,而另一边,同样是风月城里,却是咫尺天涯,恍若是两个世界一般,距离,实在是太遥远。
我惨然一笑,现在的自己,真的迷茫了。舍弃一切,其实也并非能够获得想要的东西。真正忧虑的不是熊掌和鱼不能兼得,恰恰是熊掌和鱼都竹篮打水一场空。直到寂寂地死去,什么也没有留住,什么也没有守护。才是悲剧吧。
那我还有什么理由再去那个被人像展品似地审视,被人像玩偶似地篾然的舞台?真的,我只想好好地睡下,沉入另一个梦境里,永不苏醒,这样就不会疼痛,不会倦怠了吧。
情不自禁间,眼前忽然出现了一汪水蓝般的晶莹。我蓦然一怔,才回复了记忆,原来我真的走到了和镜若花会完全不同的岔路上,这里,原本就空无一人。
"嚣嚣往事晰如昨,恋恋风尘无轻愁。"
嘴唇微翕,浮沉的诗句缓缓唱出,听来宛如一曲飘摇迷扬的悲歌。又是谁,又是谁在记忆深处曾经如是告诉?从未相遇的处所,却是如此熟谙,甚至连名字也能一一道来。
"恋尘湖。"恋恋风尘,繁华凋零,不知几路烟花。
飘然的云彩躲进了苍茫月色浩瀚的皎然光色中,朦胧得难以觉察她们的移动。这个世界把我隔离在玻璃墙的外面,但我却能窥探到世界的美丽,惊心动魄的美丽。
我从怀里取出玉箫,母亲小时候缝制的"亮"字在绣坠上熠熠闪光。我轻轻地闭上了眼睛,任凭箫声从我的忧愁里,我的彷徨里,我的惆怅里,我的坚决里,流出了潺潺细流,流出了浩浩长河......
今夜,惟有独自一人。孤单,也惟有一人了......
忽然一片寂静,身后却恍然足音响起。讶然的同时不禁猜想究竟有谁会在今夜尚有兴致来这恋尘湖?空虚的时候尚且都要用忙碌来充斥灵魂,能来这里,想必也是空虚得无法用喧嚷填满空洞......我一笑,自己究竟是怎么了,从未有过的怪异想法。
"你是......谁?"澄澈的声音意料之中地传来。
我是谁吗?我猝然转身,迎面正对上了一双同样澄澈清明的眼睛。
很久以后我都不明白,为什么人生会宛如初见?为什么宿命会就此注定?但是在对上那双眼睛的那一刻,我知道我灵魂有块曾经坚硬无比的地方,颓然破裂了。
"我是......谁?"刹那间,原本准备好的所有从容竟然消逝得无影无踪,我只是怔怔地站在那里,只听见我茫然的声音在风中来回地迁徙流浪。
"我叫光。你的名字是......?你为什么会在这里......?还有,你的箫,吹得真好......"晴朗的声音带上了些许的尾音,听来透明中搀杂着清凉,明明是纯真的感觉,却蕴涵着不为人知的气息。我读不懂,却发觉莫名的心悸。
仿佛是很久很久的记忆被这声音撩拨了起来。然而那些记忆在哪里,我早已无处去寻。
"我叫亮。"我微微一笑。
风忽然大了起来,我的珠簪不自觉地掉落下来,"砰"地一声敲击了地面,脆然的声响在我的心湖荡起了层层涟漪......
乌黑的长发飘荡着,我背着月光,清晰地瞥见了他的面容......我,永生不会忘怀的一刻。期限直到死亡才会终止,我是这样相信着。
"亮君也是贵族子弟吗?"我心底深深一颤。我竟然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在宫里,这便是引火烧身,步步为营,时时谨慎的我,竟然忘了!
我苦苦地低声喃语:"是啊。"光,恐怕也是以为我是来参加花会的游玩青年吧。
"那怎么没有待在镜若花会上呢?"果然如此。
我轻笑。转头问:"那光君呢?"
是我看错了吗?刹那间我瞥见光的的迟疑,然而瞬间又恢复了粲然的笑容:"我也是啊,来了以后,却觉得镜若花会也不过如此。"
不过如此?如果是这样,我也不会遭人猜忌,更不会流落此地了。我沉默了。
"那......你有没有看到皇上......?"
身边的人一愣,好久才道:"为什么要这么问?"
"很正常吧,来参加的难道不都是为了一睹天颜么?"毕竟都是年少气盛,多数贵族子弟尚无官职,自然也无得进宫朝见。这是实情罢了。
"陛下......隔得很远,看不分明......"
是吗?原来我们这些暗下争斗得头破血流的机会,在高高在上的人眼里,不过是一场笑话呢。
"亮君,也想见到皇上吗?"
想么,想么,想么。进宫前念念不忘的事,然而到了这步境地,我真的惘然了......
"想......又不想......吧。"最后我才这么说。也只能这么说了。
"我很喜欢亮君的萧声。"忽然明媚的声音打破了刚才的沉重气氛。我微微一怔,转头,正对上了光微笑的眼睛。在这时的眼睛里,我只看见了跃然的光泽。
我轻轻松了口气。太敏感了吧。我想。
"谢谢你。光......"第一次叫他的名字,却是意想不到的安静。但我却不自禁地嘴角翘起,仿佛这个名字能带给我温暖。轻盈地将我的愁绪托起的力量。
很久以后,多少次我在心底呼唤着这个名字,再悲伤纷乱的思绪,也渐渐地回归了宁静。光。这个名字,是我孤独时分的惟一慰藉。只是当时的我并不知晓。
情萦万千的我并没有看见光在听到我叫他名字时眼里忽然闪过的亮光......
"亮君吹的是什么曲子?"
"《歌未央》。"很古老的歌谣,却是我的钟爱。轻盈的曲调没有沾染一点世俗的尘埃,永远是如此纯净。也许是我觉得无法再企及的境界,即使能够靠近一些,也是好的。这......算不算是一种慰藉?
"踏歌行,愁未央。离离草上,脉脉无语。道是初见意难平,可怜别时分。重逢若无期,惘然不知情归处。"
"重逢若无期,惘然不知情归处......"我抬头,只见那轮皎洁已然黯淡了,不复往常的浑圆清晰。
"亮君的箫声,总觉得很是忧伤。是因为这曲子的缘故,还是亮君自己的心境?"淡淡的声音却直中我的心事。
我忽然明白,刚才不懂的眼神,是看破红尘的敏锐,看清人事的洞察......
"亮君......"
"嗯?"不知为什么,我却很愿意让他懂我。好像在不知不觉间,我已经渐渐向他敞开了心房。这很危险,我知道。但那时如此孤独无依的我,却如此轻易地把自己的灵魂,一步步地交托给了这个才是初见的人。
"我愿意分享亮君的忧伤,让你,能够真正无羁地吹出这首《歌未央》。"
后来我才知道,这句话,便是光给我的,一生的承诺。
木芙蓉树正是似锦的花期,枝头雪白的花朵摇曳着扑鼻的芬芳,我仰头凝神细视正朝我灿烂着的她们,盛开得宛如天真无邪的孩子。这个时刻是如此美好,美好得我都不忍心打破。长久以来的郁结于是在此刻舒畅了重负,遗忘了曾经怅惘的,过往忧虑的吧。至少,我还能拥有这方平静的心灵寄托。
并肩伫立的两人,长久都没有说话。然而我没有察觉,我凝视着那繁花的时候,有道清冽的目光,一直停驻在我的身上......
风起了。雪白的花朵蓦然碎裂,纷纷扬扬的花瓣宛然年华流逝,不经意间便撒落了肩头。束缚的咒言被打破了,凝滞的时间重新开始了流动......
"亮。花瓣落到头上了。"说着细长的手指伸了出来,为我摘掉了零落的花颜。我有些讶异,甚至没有留心光对我称呼的改变......
"嗯?哦。谢谢,光......"光字还没有吐露完整,他的面容忽然靠得我很近很近,近得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忽然莫名加快的心跳,近得能清晰地看到光眼里美得慑人心魄的自己,近得能清晰地感觉到拥住我的无限温柔,就这样犹如漫天飞雪般覆盖上来,我,无力抵抗,甚至,无心拒绝......
光温柔的吻笼罩上来的时候,我倏忽间睁大了眼睛。然而就在下一刻,我抚上了他的后背,轻轻地闭上了眼睛。也许是懂得了我的回应,然而这个吻,却是愈加地轻柔缠绵。谁也不知道未来究竟怎样,并不知晓身份的彼此究竟会面临怎样的悲伤,我都不再理会,不再去想。只知道在这无垠的黑暗里,我能感受到光的每一寸抚摩,每一刹柔情,每一时爱怜。......我不想忘却。不想忘却每一个细节。
原来,人的温度竟然能够如此的温暖。温暖得甚至想让我放下一切,只为换得这一刻的永恒。
当光终于离开了我的唇时,他依旧还紧紧地环着我,仿佛守侯着一个失而复得的珍宝。我微微仰头,那张明媚的面庞早在初见时就深深地烙印在了我的心头上,也许早在那时,这一切便是顺其自然。
"亮,我们以后都在一起。"义不容辞的言语,甚至没有疑问。然而悲伤终于在这时沉重地弥漫开来,我想到了宫廷的残忍,想到了砚岚的泪水,想到了父亲的背影,想到了,空荡受伤的自己......这一切,注定我无法忘记,更无法抛弃的!
"光。就当......我们做了一场梦吧......"我无力解释,奋然挣脱了光的怀抱,胸口的疼痛竟再次海浪般拍打而来,彻底地,淹没了我的周身。
"亮!......"光彷徨无措地想来扶差点踉跄着地的我,"不想让他看见我的不幸!"这个想法主宰了我,我冷冷抛下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