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堂警惕,这样的女人,不该出现在这里。
那女子听得响动抬了头,神色突然变得惊恐。
[不......不要过来!]
白玉堂本就没打算过去,也不下马,冷了脸看她。
那女子想要起身,似乎脚踝受了伤无法着力,每挣扎一下便痛得变了脸色,身体只得不住往后缩,眼中已经害怕得泪光浮现。
[你......不要乱来,我娘马上就会来找我......带很多人......你......]
白玉堂笑了,带着轻蔑。
[你娘是谁?]
那女子仿佛突然有了勇气,与白玉堂对视,声音也大了起来,
[我娘便是天香阁的云容!]
白玉堂收起笑容,淡淡哦了一声。
云容他自然是认识的,天香阁更是他以往常去之处,云容便是天香阁的老板娘。云容是白玉堂的旧识,双十年华便撑起了天香阁,与其他女人不同,用白玉堂的话说,她是个识进退的女人。
曾经也帮过白玉堂不少忙,却从不以此为荣,两人一直淡淡地来往,白玉堂心中也是将她当了一位朋友的。
白玉堂下了马,向着那女子伸出手,
[上来罢,我带你回天香阁。]
那女子似是愣了,停了哭泣,却没有伸手。
白玉堂不耐,上前拉住那女子手臂,将她拉起身,那女子啊地惊叫出声。
[香儿!]
白玉堂停下动作,转过身,看见一女子正匆匆行来,即便是此时行色匆匆也未遮掩了她翩翩风姿,却正是云容。
[娘......]
被唤作香儿的女子见了云容便垂下泪来,挣开白玉堂的手扑进云容怀里,嘤嘤哭泣。
云容好言安抚了一会,止住了她哭泣,这才看见白玉堂,双眸一亮,
[白五爷?]
白玉堂颔首道,
[云容姑娘。]
展颜坐在马背,静静望着相拥而泣的云容母女,默然不语。
斜倚着鸳鸯秀榻,白玉堂伸直了一双长腿,翘在榻前高凳之上,舒服得微眯了双眸,欣赏窗外的夕阳斜下。
云容淡淡笑着看他,递过一杯清茶。
[五爷可是真久没来了。]
白玉堂接过茶盏,却不急着喝,轻轻吹气,看着杯中嫩绿的茶尖翻卷着四周散开,片刻又汇聚在一处。
[确实,真久没来了。]
云容轻笑出声,
[五爷还是没变。]
白玉堂盖上杯盖,望向云容,唇边有了笑意,
[你也没变。]
展颜一直没说话,坐在桌旁看着云容,忽然便转过头望向门外。
环佩叮当,香风先至。
[香逝见过白五爷。]
只盈盈一拜,便是数不尽的风华,低眉垂眼,好一个弱柳扶风!
展颜眸光陡然深沉起来。
白玉堂微笑,
[香逝,真怪的名字。]
云容起身,拉了香逝坐下,笑道,
[香逝是我自小拣来的孩子,本不叫这名儿的,可待她大了,却非跟我入了这风尘,还认定了这逝字。]
[娘......]
轻轻一声唤,白玉堂见她,没了林中的狼狈,居然也是清丽绝俗的相貌,低低柔柔的嗓音,时不时地抬一抬眼,欲拒还迎的神态,真真能把所有男人都勾去了魂儿!
可惜,白玉堂的魂早就被人勾去了。
展颜默默走到白玉堂身边,双眼却紧盯着香逝,香逝看了一眼这奇怪的孩子,随即低下头去。
[爹,我们今晚住这里?]
云容讶然道,
[爹?五爷你......?]
白玉堂笑笑,摸了摸展颜的头,道,
[我儿子,视若己出。]继而目光扫过香逝,道,[今晚在此叨扰了。]
云容笑得开心,
[五爷哪儿的话,云容这里五爷想住多久都成,何来叨扰一说?]
展昭走到开封府门前,便停了脚步,也不进门,就这么呆立着。
下午去了几个死者家中询问些情况,也只得知几名死者生前皆喜欢穿白衣,且常出入声乐之所而已。这次的案子确实比较棘手,一点蛛丝马迹也无,根本无从下手,回来的路上,展昭走得很慢,脑子里满是这个案子。
所以路过天香阁时,展昭破天荒地抬头望了一眼,便看见了二楼窗边露出的那一袭白衣。
展昭本就走得很慢,路过天香阁还特意放慢了脚步,而当时虽已是黄昏,但光线还是很充足,所以,展昭确定自己看到的一定是白玉堂。
除了白玉堂,还有一名女子,那女子展昭是知道的,正是天香阁的老板娘,展昭也知道她与白玉堂是旧识。
展昭没有上去,而是径自走开了,走到开封府门前,却怎么也跨不进去这一步。
脑子此刻倒是清晰起来。
白玉堂来了。
白玉堂穿着白衣来了。
白玉堂来了却在天香阁会红颜......
握着巨阙的手突然有些痛,摊开,掌心竟深深地印出剑鞘上的花纹。
深深吸入一口气,缓缓吐出。
[展护卫回来了么?怎么不进来?]
展昭抬起头看着公孙策的时候,嘴角还是带上了笑。
[我......]
脑中突然灵光闪过,天香阁?
[公孙先生!]
公孙策有些茫然地看着展昭急步走近。
[可否帮展昭一个忙?]
夜已静。
白玉堂轻轻起身,瞧了瞧依然熟睡的展颜,温柔地笑笑。
在窗边站了片刻,东南面的阁楼还亮着,白玉堂知道那是香逝的闺房。
真是用心良苦!白玉堂嘴角上扬。
他对自己的轻功很有自信,这世上除了那猫儿,没几个能比得上自己,所以白玉堂落在香逝阁楼的走廊上时,理所当然地没有人瞧见。
就算有人瞧见了,恐怕也当了鬼魅去......
只怕这速度,也只有鬼魅才能瞧见了罢?
突然想起展颜对于"鬼"的解释,白玉堂突然笑不出。
原本清朗的夜风,怎地忽然就带上了丁点刺寒?
有什么感觉,正要突破自己的身体,出来......
白玉堂跨进香逝房门的时候,香逝正愣愣地出神。
悄悄走到她身后,见她身前有一幅水墨画卷,半摊着,绘的是鸳鸯戏水。
兀自伸了手拿起画卷,薄薄的质感,很软很轻,竟不是宣纸。
香逝吃了一惊,转身见是白玉堂,便轻轻笑,比之白日里多了几分妩媚。
[你还是来了。]
白玉堂瞧着手中画卷,啧啧称奇。
[姑娘好巧的手。]
香逝羞赧地笑,声音软软,
[五爷见笑了,那是香逝无聊时随便绣的,手艺差得很。]
[绣的?]
白玉堂真个吃了一惊,细细瞧去。
果然,那黑色之处,竟是丝丝缕缕,只因绣得紧致,整个除了黑色便没了其他色彩,乍看之下真像极了水墨画。
手指轻抚上鸳鸯线条,触手尽是柔滑感觉,就着烛光看去,竟显出一圈薄薄光晕。
白玉堂颦起眉头。
[这绣线......是你的头发么?]
香逝点点头,面露凄楚,低声道,
[这三千烦恼丝,弃之不得,孤寂无聊之时便剪了作绣,亦盼着能减轻些烦恼苦楚罢......]
白玉堂指尖暗使了劲道,搓揉着那幅丝绣绣底,质感颇异,一时竟想不出是何质地,面上却带着笑,道,
[香逝姑娘有这么一个好娘亲疼着,还有什么烦恼苦楚么?]
香逝黯淡了面色,强颜笑道,
[五爷高贵,自是体会不到我们这些人的苦楚,罢了,今日五爷是贵客,香逝却说了这些扫兴话儿,不如香逝敬五爷一杯,聊表歉意。]
说罢一双纤纤素手,已托了精致杯盏凑到白玉堂唇边。
白玉堂并未饮下,只是看着那双手,光洁莹润,素指纤纤,伸手握住,香逝有些惊讶,随即羞赧低头。
[五爷你......]
[姑娘的手好冰,天寒露重,还是早些歇息罢,我改日再来看你。]
说完放开她的手,起身出了门去,香逝追至门边,见他几个起落已回到房中,双眸瞬间冷了下来。
抬起方才被他握过的手,眼波又转为柔和。
手,被他握得有些暖了......
开封府,书房。
气氛有些沉闷。
包拯愁眉不展,公孙策看着展昭,展昭一语不发。
昨晚白玉堂进了那女子的厢房......
展昭的轻功确实比白玉堂高出那么一点点,隐藏了气息,看见了白玉堂,白玉堂没有看见他。
脑中挥之不去的,是白玉堂离去后,那女子眼中一闪而过的寒光。
怨毒?
提剑,起身,出门,竟连招呼都忘记打。
到了大门口却和冒失冲进来的人差点撞上,展昭身体轻旋,避开,扶住来人。
[王朝,做什么这么急?]
王朝确实很急,急着找包大人。
[展......展大人!找到一个人头!]
找到一个人头!
展昭看着地上的人头,有些意外。
本以为死者是浑身都被剥了皮,脸自然也不例外,可眼前这头颅面上皮肤却依然完好,只是......
没了头皮!
头皮没了,长在头皮上的头发自然也跟着没了。
[公孙先生,这人头可能确认是此案死者的?]
公孙策点点头,道,
[虽然时间久了,切口处肌肉萎缩,就骨骼断口处看,是吻合的。]
这绣线......是你的头发么?
三千烦恼丝,弃之不得,孤寂无聊之时便剪了作绣......
凉意没来由地窜起,带起周身皮肤一阵颤栗。
望向窗外,阳光正好。
玉堂--!
深夜,子时。
白玉堂一袭白衣,在黑夜中分外明显。
正要自窗口掠出,却见另一抹白色一闪而过,落在东南阁楼的走廊之上。
虽是夜里,又隔得远了,白玉堂却还是有些激动。
展昭!?
不会错,绝对是展昭!
见展昭进了厢房,白玉堂不做多想急忙追了过去。
白玉堂却没有进去,隐了气息矮身在窗下,注意着房内动静。
香逝感觉有人进来,并不回头,柔柔地招呼,
[你来了,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
盈盈转了身,眼波流转处,却见着一个陌生相貌,微微吃了一惊。
[你......是何人?]
展昭默然而立,看着眼前女子。
妩媚,妖娆。
香逝只惊愕了片刻,随即恢复了正常。
不是他又有何关系?眼前的男子亦是俊逸脱俗,儒雅温文。
而且......
他不正也着了一身白衣么?
人已如莲,身上白衣衬着,更是衬出一股超凡的气质来。
香逝掩嘴轻笑,展昭抬了头,双眸直视她眼底,嘴角微微上扬,
[姑娘为何发笑?]
声音竟也这般温柔动听!
香逝止了笑,望向展昭,媚眼如丝。
[香逝见过不少穿白衣的公子,可没有一个能将白衣穿得如公子般好看的。]
[哦?]
展昭不置可否地应着,目光移到桌上几幅刺绣。
水墨般的刺绣。
顺手拿起一幅,甫一入手,展昭心中已然明了,细细端详去,果然柔亮顺滑,正是青丝所绣。
[不知公子深夜前来......所为何事呢?]
香逝低柔嗓音响起时,人已倚在展昭身上,展昭侧身避过,香逝一个踉跄险些摔倒,站直了身子,却也不恼,依然柔柔笑着靠近。
[公子为何避开?香逝方才初见公子已甚是欢喜......如若公子不弃......香逝愿伺候公子......]
展昭皱了皱眉,再次避过。
香逝又是一扑落空,面上已现哀怨,转头见展昭手中所持刺绣,莞尔一笑,
[原来公子是喜欢这绣品,待香逝新绣一幅便赠予公子留念罢!]
展昭握着那方刺绣,抬起双眸,道,
[姑娘的新绣,又打算用谁的人皮做绣底呢?]
白玉堂在窗外听了个一清二楚。
原来那竟是人皮......
寒意缓缓爬过,这女子......
初见她便觉某处怪异,却总也想不出,每每呼之欲出之时,便再没了感觉。
香逝没有惊慌,甚至没有否认。
[这些负心人都答允了娶我,结果都是些薄幸郎......青楼寂寞,香逝便将他们头发取了,用他们的皮肤做成绣品,好陪伴自己度过这漫漫长夜......]
展昭见她神态温和,轻描淡写的诉说着如此血腥之事,皱了眉,凝了双眸,却忽然觉得四肢酸软,浑身气力不住消失,逐渐支撑不住身体。
[你......!]
闷哼一声,倒向地面。
香逝蹲下身,手指轻轻划过展昭面颊,笑得更加温柔。
[公子放心,香逝最喜欢的便是你,定然为你绣一幅最好的来,不会浪费了你这身好皮肤......]
砰!
门被踢开,白玉堂冲了进来。
他现在才进来,本是有充分自信的,进得门后,心中那份自信却开始一点点消失。
那种奇怪的感觉,呼之欲出!
猛地明白过来,太像了!
四周的摆设,女子的声音,展昭躺在地上。
白玉堂想起那日的梦境。
香逝抬起眼,看着白玉堂,温柔地笑。
白玉堂却见到那双眸子里闪烁着诡异的青色光芒。
[你很爱他?]
白玉堂没有回答,走到展昭身边将他扶起。
[猫儿,怎么样?还能走......]
冰凉异物刺入肋下,话语被打断,白玉堂闭了闭眼,睁开,望向展昭。
面无表情,双眸一片冰冷。
鲜血流出,染红了白衣。
[啧啧......可惜了一块上好料子......]
香逝皱眉不住惋惜,肋下有了伤口,整张皮也是无用了。
白玉堂伸出手,温柔地拭去展昭面上溅到的血迹,
[猫儿,你的脸脏了......花脸猫......]
鲜血继续汩汩流出,原本冰凉的剑身,也因了血的热度变得温暖。
展昭依然面无表情,甚至连看也未看一眼白玉堂。
香逝在笑,似乎很愉快,
[我知道你很爱他,我一眼便能看出的......被自己最爱的人杀死,感觉如何?]
白玉堂望着展昭,眼中竟是温柔爱意,伸手揽了他的腰,展昭靠近他一分,剑身便更加深入一分,白玉堂忍住疼痛带来的目眩,依然笑,
[猫儿,等会也许就再也见不到你了......让我再抱抱你......]
俯身,吻上他微凉的唇,感觉到鲜血不断流失,意识不断模糊。
香逝笑容逐渐凝结,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
[你怎么......你竟不恨他么?]
艰难一吻,离开展昭的唇,白玉堂咳出血来,目光却不离展昭面庞。
[为何要恨......?爱他还来不及......笨猫儿,其实你只要说一声,我便可以去死的,不用弄脏你的身子......]
怎么会......怎么会有这样的感情?
香逝又想起那种刺痛,已经分辨不出究竟是身体还是心,只记得每一寸身体,每一分意识,都在号啕。
数百年前,那个男人,一身白衣飘飘,儒雅俊秀的一张脸,即便是在将那柄匕首刺进自己身体的时候,那张漂亮的脸上还挂着温和的笑。
自己的魂魄飘在半空之时,第一次不是在镜中瞧见自己的身子,被鲜血衬托着,竟是一种别样的,动人心魄的美!
而那个男人......那个男人在笑,大笑,得意地大笑!
从此,自己的意识里,便只余下了恨!本以为爱之深,恨之切,难道竟然不是......?亦或者,自己从来便没有真正地爱过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