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傍晚。
晴明曲起右膝,右肘撑在右膝上,右手托着腮。
厅院里的紫藤花开的正好,淡淡的香气在空气中轻轻荡着。
晴明倚坐在可以眺望整个庭院的房间里,膝下摆了盛满美酒的瓶子和两只琉璃酒杯。
"要不,去晴明那里看看?"
庭院中,一直安静的趴在多罗树上的松鼠突然开口,用博雅的口吻说道。
晴明勾起红润的唇,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再慢悠悠起身,向门口走去。
"啊呀,真的是晴明吗?"
不出所料,博雅一手提了六七条香鱼,站在门口,犹疑的望着一身白色狩服的男子。
"如你所见,博雅。"
晴明接过博雅手中的香鱼,径自朝屋舍走去。
"今天居然不是花草或虫兽弄出的式神?"
博雅连忙跟上,憨直的笑着。
"好吧,说说看。"
"什么?"
"难道你不是有求而来?"
晴明将刚刚烤好的鱼干丢进嘴里,盯着博雅。
"没有什么事情。"
博雅突然红了脸,四处张望着,似乎有什么不敢说出口的事情,被他憋在了胸中。
"博雅什么时候成了不爽快的人?难道,有了心上人,需要我来指点?"
晴明略低下头,用端了酒杯的那只手臂遮住半张脸,戏谑的问道。
"晴明......"
博雅有些恼羞的嗔怪着,手却不知不觉捏紧了杯子。
晴明抿着嘴乐了一会儿,却也不再追问,只是喝酒,嚼着烤的焦香的鱼干。
一时间,庭院里说不出的静谧。
"那个,我遇上了怪事。"
不知过了多久,博雅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面红耳赤的说道。
"哦?"
"前天晚上,我去蝉丸法师那里听琴,因为他又弹奏了新曲,所以耽搁了时间,从他那里出来时,已经是半夜时分。"
"是这样。"
"你知道,要从他的住处回来,需翻越一座不高的小坡,小坡下有道很浅溪涧,长年流着。"
"嗯,知道。"
"正是在经过那溪涧上的石桥时,听到桥下有人在呼救命,我下去一看,原来有人被溪水中的石块夹住了脚,动弹不得。"
"你救了那人?"
"是的,借着月光,看上去是个年轻的妇人,模样很美。"
"哦?"
晴明扬起好看的眉,故作惊讶的叹道。
"晴明!"老实人的脸涨的愈加红了起来,晴明笑了笑,恢复了认真的态度。
"继续说吧,博雅。"
"唔,那人向我道了谢,却又说因为要去探望住在山里的亲友,不想出了意外被困到现在,又怕孤身一人在荒野之中,所以还要烦请我送她一程,到她的亲友家中。"
"你去了。"
"嗯。"
博雅低头把鱼干一点点撕碎,再慢慢丢进嘴里吞下,看上去他并没尝出香鱼的美味,只是沉浸在回忆之中。
"她要去的地方,恰好在溪涧的上游,几棵枫树的后面。那个宅子,从外面看不出灯火,门却大方的敞开着。于是,她又央我陪她到宅子里,我也应了。谁知,当我刚一迈进那宅子时,庭院便不见了,四面的院墙向中心合拢过来,直至将天空完全挡在外面。那个妇人,抱着两手,站在一旁大笑,脸上的香粉扑扑嗉嗉掉了一地,竟然化做了个精壮的汉子。"
晴明手中的酒杯突地颤了一下,几滴香醇的米酒飞溅在他的白色狩衣上。
"他一边笑一边将我按倒在地,几下便除掉了我身上的衣物。"
博雅的声音突然小了下去,胸口涨涨的,被羞耻感填满。
"他好象说了一句什么,我没有听清楚,然后只觉得浑身象是被烧着了似的痛楚,便失去了意识。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还是躺在溪涧的石桥上,衣服好好的穿在身上,月亮仍在当空照着,只是水流的声音比平时大很多,吵吵嚷嚷的。我想,可能是睡着了做的梦,便起身回家。"
"博雅......"
晴明突然开口,低声唤了遍博雅的名字,似乎有什么话想说。
"不要打断我,晴明,我怕一打断,我便没了告诉你的勇气。"
博雅深吸了口气,继续说道。
"回到家中,更衣洗浴的时候才发现,原来那不是一个梦,因为......"
博雅闭上眼,猛的扯开领口。
从颈处向下,藏匿于衣物深处的皮肤上,倒处烙满了粉色的,妖艳的花形图案。
"是这样。"
晴明走到博雅身旁坐下,解开他的衣服仔细观察。
"你不感到震惊吗,晴明?"
博雅头一次被老朋友这样贴近的看着,只觉得浑身都不自在。
"很震惊。"
晴明的声音却没有表现出一丝惊异的成份,他看了一会儿,又站起身走到别的房间,没多久捧了个木漆的盒子回来。
"有眉目了?"博雅扭头问盘腿坐在他身后,正忙着将木盒中的物事一件件摊出来的晴明。
"是的。"
"倒底是怎么回事?"
"是咒。"晴明简捷的答道,右手拿起一支饱蘸了墨汁的毛笔。
"忍住不要吭声,博雅。"
"唔......"
柔软,湿润的笔尖,在博雅光裸的身体上慢慢游动着,晴明左手两指并起覆在唇上,一边用毛笔画着,一边低声念着古怪的法咒。
庭院里突然变得十分幽静,平时四处碰跳的精灵小兽,全都不见了踪影,就连那喜欢随着风沙沙起舞的紫藤树,也垂下了枝条,稳重的伫立着。
(二)
"好了。"
晴明放下毛笔,拍了拍手站起来。
我们那老实直率的博雅君,这时将头深埋在两肩之中,坚定固执的注视着地面。
除了手和脸,他全身上下被印上了神秘花纹的地方,都被晴明用乌黑的墨迹画上了符咒。
晴明收好笔墨,自己坐到可以看到庭院中风景的位置上,倒了浅浅一杯酒,悠闲的咂了起来。
"喂,晴明。"
博雅突然开口说道:"你还要我这样子坐多久?"
"如果你喜欢,一直坐下去也没什么不可。"
晴明仰起脸,斜着眼瞅那尴尬的坐在屋子角落里的年轻武士。
"如果不喜欢,尽管披了衣服,咱们继续喝酒。今天的酒,实在是美味啊,博雅。"
"晴明!你又......"f
武士源博雅蹭的跳了起来,扯过单衣裹住画满符咒的身体,坐到哈哈大笑的晴明对面,虎着脸瞪他。
"喝吧,博雅,今天的夜色倒是难得的清雅。"
晴明搬起酒壶,倒了些酒在博雅面前的杯中。
"唔,晴明,你倒说说,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酒过三旬,博雅带了些微醉,最近遇到的麻烦事,实在是让他头疼。
"我说过了,是咒。"
晴明想了一会儿,肯定的答道。
"又是咒?"
"是的,当你听到呼救声,下桥追寻时, 这个咒便开始了。"
"然后呢?"
"你被咒牵引着做了它想让你做的事情呗。"
"那么那个妇人或是汉子,会是什么?"
"施咒者。"
"......"
"又听不懂了,博雅?"
"嗯。"
博雅放下酒杯,搔了搔头发,夜色很美,可他也真的有些倦了。
这两天来一直担着的心,唯有在晴明这里,才会觉得有所依拖和放松。
"今天留下来住吧,博雅。"
晴明幽幽的说道,一双带了些许褐色的眸子凝望着博雅。
"我要为你解咒,恐怕会是个难熬的夜晚呢。"
"哦。"
一位身着唐服的绝色女子带领源博雅去他的房间休息。
晴明仍然就着夜风,有一口没一口的啜着杯中残酒。
庭院中的紫藤花开的越来越艳,浓郁的花香弥漫着覆盖了整个庭院。
"蜜虫,准备好了吗?"
屏风后转出一位年青女子,身穿十二单衣,乌黑柔亮的长发披在肩上。她微微笑着,指尖拈了一朵刚刚盛开的紫藤花。
"美好的事物,总是能让人开心对吗?"
晴明接过那花,深深嗅了嗅,扑鼻的花香啊。
"去吧,蜜虫。"
那个被称为蜜虫的女子向晴明鞠了一躬,便又在屏风后面消失了。
晴明两指夹着那朵花儿,朝博雅休息的房间走去。
"睡了么?"
"还没有,你不是说,今晚要解咒?"
"所以在等我?好人哪,博雅君。"
博雅坐起身,正看到晴明跪坐在地,右手掌心向上,一朵盛开的紫藤花正一点点被吸入掌中。
"这个?"
博雅明明记得,晴明的那个式神,名为蜜虫的女子,似乎就是紫藤花的精灵。
"要记得蜜虫小姐的好呀,博雅。"
晴明笑着,紫藤花已完全吸入掌心,不见了踪影。
"除去衣服,来我面前坐下。"
摊开的掌心,隐隐发出莹莹紫光,那醉人的香气,不知是从窗外飘入,还是从晴明白晰的掌中散出。
"又要......"
博雅瞪大了眼睛,虽然很想早些消掉这恼人的花痕,他却也挺不愿意自己不着一缕的出现在晴明眼前。
"嗯,紫藤花的灵力我聚拢不了太久,你要快些过来。"
顿了一会儿,晴明收敛了嘻笑的表情,正色说道:"只当我是个医师吧,博雅。"
(三)
这是个寂静的夜晚。
窗外庭院里,肆意生长的草木在微弱的月光下吐出新芽,花儿们收紧了蕾苞,期待着天明时的怒放。
武士源博雅褪去了衣衫,闭了双目侧躺在晴明膝旁,让那一身白色狩衣的男子用掌心中泻出的紫色莹光缓缓照在那些重重叠叠,象是烙在他身体上的妖媚花斑。
博雅从没听晴过念过现在的这些咒语,似乎更晦涩难懂,很是深奥的样子。
晴明跪坐着,手心向下,在博雅身上的花斑处小心的用紫光照着。
不知是他咒语的作用,还是那紫藤花的神奇灵力,花斑的颜色渐渐淡了下去。
晴明轻舒了口气,收回手掌,做了个收式。
"糟糕!"
博雅正要起身时,突然听到晴明低声喝道。
"怎么了?"
"别动,博雅!"
晴明的声音分明失了往日的平静,他匆匆按住博雅,籍着月光仔细观察。
本应在咒语作用下消失了的花斑,又慢慢从博雅的肌肤上显现出来。
而且,不再是一朵朵独立的小花,这回,所有的花斑连成一朵极大的,妖艳无比的花形。
那妖花,在博雅身体上肆意的伸展着花瓣,颜色愈来愈鲜艳耀眼。
而博雅,却随着这花的绽放,逐渐失去了意识。
"该死,竟然用了镜咒!"
晴明忙将博雅抱进怀中,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好友,一点点失去生命的活力。
"博雅,振做些!"
"我不是好了吗?晴明。"
博雅虚弱的睁开眼,月光下,晴明的脸显得格外苍白。
"我,我,竟然是我害了你,博雅......那些咒语,是被反着印入你身体的,所以解咒的办法,便成了害你的利刃。"
晴明攥紧了博雅的手臂,生怕一松手,这点微弱的生命便会流逝。
"哦。"
博雅下意识的应着,他已经没有力气和精力来分辨晴明的语言,只是呆望着晴明焦虑的双眼。
"笨蛋,你也会哭吗?"
他扯了扯嘴角,想笑,却忽然失了力,昏厥过去。
"博雅,博雅!"
晴明用力的摇晃着怀中的男子,可那人象是睡的很沉,根本无法醒来。
强忍了许久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晴明专注的抱着博雅瘫软的身体,丝毫没有注意到庭院中不知何时多了个阴沉的黑影。
"博雅,你真的忍心让我一人在这世上独活?"
晴明低着头,晶莹的水珠一滴滴打在博雅身上那依旧妖艳的花蕊上。
"哈哈哈......"
院子里的黑影突然桀声大笑,晴明忙抹去脸上的泪痕,朝窗外看去。
那黑影闪了闪,便化成一缕清烟,从窗格中漫进屋内,再凝结成人形。
"又是你。"
晴明盯住来人,一张脸冷若冰霜。
"这回认输了吧,无所不能的阴阳师?"
来人蹲下来,用手指戳戳博雅。
"虽然还活着,但做为朋友的你,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死去,不是吗?"
"把忠行留下来的东西交由我来保存,或许,我能帮你救活他。"
那人得意的将脸凑过来,月光下,晴明看到他脸上敷了厚厚的白粉,随着动作不断的掉落。
"你已经得到了不死之身,何苦再来纠缠。师傅的东西,定然不可流入宵小之手。"
晴明低下头,不再理会那人。
"哼!骗人的阴阳师!这种不人不鬼的不死之身我留着又有何用!"
那人猛一甩手,站直了身子。
"不给,就看着他为你而死吧!"
又是一阵清烟蒸腾,晴明的小屋内重新变得安静起来。
"你不会死的,博雅。"
晴明纤长的手指抚过博雅身上的花斑。
"别人都以为妖花是无法解除的死咒,那是因为,没人相信会有法师甘愿与中咒人一同承受妖花之力。"
晴明小心的将博雅放平,深深的凝视着他安谧的面容。
白色的狩衣凌乱的落在脚下,晴明跨过衣物将博雅重新搂入自己怀中。
冰冷的肌肤紧紧贴住那妖艳邪魅的花瓣,红唇抵住花蕊。
低语般的咒,从口中吐出,象是薄纱,轻轻罩住两人。
奇妙的事情发生了。
那妖花象是被什么吸引住,自行活动起来。
它四处伸展着,沿着紧贴着的肌肤,渐渐爬上晴明白晰光洁的胸膛。
博雅身上的花斑,也同时一点点减少,缩小着分布的范围。
当那妖花向新的宿主攀至一半时,晴明突然并起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在两人中间凭空画了个符咒。
象是有什么东西从指尖处炸开,晴明被强烈的气浪推开,脊背重重砸在房间的墙壁上。
他看了看自己的身体,右边的半个身子,完全被妖花所盖,唯有需要露出衣服的脸与手脚没有花斑。
而博雅,则是左边的半个身子还有半朵妖花。
"醒醒吧,博雅。"
晴明穿回衣物,又将博雅的单衣丢在他身上,转身走开。
在外廊内坐下,背靠着廊柱子。
随意地曲起左膝横在地板上,竖起右膝,右肘支在右膝上,右手托着右颊。
夜晚已经过去,天空泛起隐隐红霞。
蜜虫从后廊转出,端来了美酒和鱼干。
"谢谢你,蜜虫。"
晴明饮了口酒,清晨的凉风吹在面上,撩起几根乌黑的发丝。
"唉!晴明!"
身后传来咚咚的脚步声,博雅胡乱穿了件单衣出现在外廊上。
"我好象完全恢复了啊,现在又觉得浑身有力了!"
晴明斜眼看了看面前生龙活虎的博雅,唇角勾勒出美丽的弧度。
(四)
"有兴致再喝一杯吗,博雅?"
晴明端起酒杯,愉快的邀请博雅坐下。
"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