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道,你先看看这个。"流川把那两张照片递给了他。
仙道看了一会儿,抬头望着流川:"这两张照片是水泽给你的?流川,这个戴眼镜的男人是谁?而这个只拍到侧影的男人,我怎么看都像是......"
"你自己。"流川在他对面坐了下来,凝视着他,"这是水泽无意中找到的。是那晚你在春日酒店走出来时被人偷拍到的照片。而另一张照片上的人,应该就是杀死一之仓的杀手。他叫宫益义范,是一个高校数学老师。"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现在,我开始相信这句话了。流川,水泽已经知道我们另一种身份了,对不对?"
"嗯。仙道,对不起,我事先没有和你们商量,就选择了信任水泽。"
"没什么好道歉的。其实我也信任水泽,他毕竟是我们的学弟。"
话虽如此,仙道这时的心情其实很复杂,甚至是很不好受。
他不知道水泽是以一种怎样的心情对流川说,他已经猜到了他们就是暗黑公正这件事。
何况,他对流川这么信任水泽难免会有些嫉妒。但转念一想,他又释然了。毕竟,对流川来说,如果连水泽都不能相信,在这个世上,除了自己和泽北,他还能相信谁呢?
何况,他也并非万能,根本就无力阻止越来越多的人窥悉到他们的暗黑身份。
暴露就暴露好了......
反正,在事情到了一发不可收拾的时候,他还可以和流川逃离这是非之地。他想,虽然他能力有限,但至少这一点,他应该还能做得到。那么,还有什么好怕的?
刹那间,一种消极得近乎破罐破摔的念头掠过了仙道的脑海。
"仙道,你是不是怕水泽知道了我们的另一种身份后,会置我们于不利之地?这个问题,我当然也想过。但水泽的确已经知道了。"
水泽的确已经知道了......
说得真好。仙道心想,他们果然只能做好人,所以才会这么说。
如果是高头之流,遇到这种情况,应该这么说才对:"竟然被他知道了,那么,只好一不做二不休......"
所以,人和人真的是不一样的。
"我当然会怕。流川,我说过我会怕的。但该来的总会来,我们也没办法阻止越来越多的人知道我们的真实身份,甚至于有一天我们彻底暴露人前。不过,俗话说得好,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水泽说不定是我们人生路上的福星,何况,他是这么的能干,也许可以帮我们度过难关。"
"我也这样想。"流川点了点头。他这时突然想到水泽今晚曾无意中提到了田岗。回来的路上,他一直在想这件事,"仙道,田岗叔叔是不是也参与了那个案子?"
"哪个案子?"仙道疑惑地问。
"当然是十九年前那个案子。"
"应该是吧。"仙道开始有些警觉了,"流川,水泽是不是和你说了什么?"
"没有,我只是随便问问。"因为流川一直都知道,仙道和泽北非常敬重田岗,所以,他还是决定等查到了些许证据之后,再向他们提出自己的疑问。
他站起身来,迈步朝书房外走。
"流川......"仙道突然叫住了他。
"什么?"流川停住了脚步,回头看着他。
"我今天突然想到了那晚在立山上的事。"仙道微笑着说。
"是吗?然后呢?"流川平静地问。
"我记得我还欠你一个问题。"
"那又怎么样呢?我都不急,你急什么?"流川说着转身走了出去。
仙道听了他的话,先是怔了一下,随即右手支额,像个孩子似地笑了起来。
他想,是啊,他急什么呢?
流川答应过他,会和他一起活下去,能活多久就多久。也就是说,他们会有长长的一生,可以相依相伴,一起变老,那么,他有什么好急的?
那个问题留到他们七老八十的时候,流川再问他,他再回答流川也不迟。
流川大概是这个意思吧。
泽北走进洋平的办公室。
洋平甫一看到他,就被他生硬而冷峻的表情震住了,甚至于已经荡漾在了嘴角的笑意也硬生生地收了回去。不过,他仍然以为泽北是因为下午他没有去律政署,才给他脸色看的。
"泽北,我下午本来想去律政署的,不巧的是,被一件事给耽误了。听说对你的违纪调查很快就会撤消,这么说来,如果你今晚是想和我谈解约的事,就没必要了,对不对?"洋平看着他,小心翼翼地说。
"今天,有人对我说,那个投诉我的人就是我曾经的当事人山本。我承认这件事给了我很大的打击,但我一直都知道,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
"泽北,山本的事你根本没有必要放在心上。这世上,本来就是什么人都有,偶尔看错个把人其实也没什么可介意的......"洋平柔声说。他这时心中满是怜惜之情,但唯一能做的,却仅仅只是对着心爱的人说几句无关痛痒的安慰话。
"但我很怕一而再,再而三地看错人。所以,水户洋平,你能不能对我说一句真话?"泽北这么说时,显得有些悲愤,也有些激动。
"什么?泽北,你......"洋平听了他的话,则有些不安,也有些疑惑。
"我从来没求过你什么,我只希望到了这种时候,你告诉我一句实话。"泽北定定地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
"泽北,关于我,你想知道什么,请尽管问。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洋平这时仍然以为泽北和仙道一样,想知道自己是不是真心喜欢着他。他看着泽北英俊的脸,柔情顿生,心想,管他什么河田、高头呢?如果泽北想要他的真心,他现在就可以毫无保留地给他。
"你和水野孝三枪杀案以来的那一系列案子有没有关系?"
洋平没想到他问的竟然是这个问题,不由脸色一变。
他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盯着泽北,一颗心忍不住微微地颤抖。
他这时很想说点什么,却半天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我曾经怀疑过你的,在最开始的时候。但你那时斩钉截铁地对我说,你和那些案子毫无关系,于是我相信了你......我真是傻得可以,竟然会那么轻易地相信了你。你知道吗?我最恨别人当着我的面骗我了。
水户洋平,你自己也说过,这个世界对你很眷顾,让你一出生就比大多数人有钱,何况,你还比大多数人聪明,为什么还要那么做?这个世界还欠了你什么,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做个普通的正常人,对你来说,真的那么没有意义吗?你知不知道,有些人就是想做都做不了。"
"泽北,我不能再骗你了,我的确和某个幕后人物有牵连,但我也的确没有参与那一系列谋杀。因为,在遇到你之后,我还是想做个普通人,而不是黑社会。当然,我也不能轻描淡写地把我走私和洗黑钱的暗黑历史一笔抹掉。你现在是不是对我很失望?我自己也是。"
洋平说着脸色灰败地坐了下来,伸手蒙住了自己的脸,长长地呼了口气。
此时此刻,他那颗心已经徘徊在了绝望的边缘,因此,也实在是不太敢去看泽北失望已极的神色。
"我其实一点也不聪明,我曾经发过疯,曾经不服气地想,我明明也是水户家的少爷,为什么却要仰人鼻息,为什么就要被两个哥哥看不起?我不甘心。所以,我选择了和河田雅史联手,有一阵子什么事都肯帮他做,无非是想依靠他登上青阳会社掌门人的宝座。后来,我成功了。
我曾经可笑的以为,有了金钱和权势,就等于拥有了整个世界。但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现在的我,宁可自己仍然是那个毫无希望继承父业的水户家的浪荡三公子,哪怕就是终身做个飞行俱乐部的飞行教官也好。
所以,在知道了你的身世之后,我就更绝望了,我想有过那种经历的你一定恨死我这种人了。但泽北,我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回不了头了。而你最开始时遇到的,其实已经是这样的我了。"
泽北这时的确是很失望,甚至是绝望。
虽然他看得出来,洋平已经为他的过去后悔莫及,但那又怎么样呢?他毕竟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他虽然还没有幼稚到希望自己喜欢的人的过往最好清白到可以做万世楷模的地步,但由于身世之累,他的确是一直都极为痛恨那些仗着自己有钱有势,就随意处置别人的生死命运,把别人的人生玩弄于鼓掌之上的人。
而可悲的是,洋平的确曾经做过那样的人。
泽北这时心中乱成一团,在这种纷乱之中,还隐藏着清晰到令人疼痛的苦涩和麻木。他转身向外走。转身之际,他还是说了一句:"你好自为之吧。"
他走到门边,听到洋平在身后叫他:"泽北。"洋平的声音里,都是焦灼,都是痛楚,还有不顾一切的挽留。
泽北回过身去,面无表情地看了他好一会儿,终于还是什么也没说,开门走了出去。
(六十一)
当泽北呯的一声关上了办公室的门时,洋平颓然坐了下来。他知道与此同时,泽北的心门也对他关闭了。
他不由绝望地想,水户洋平,你这一生,是不是真的没救了?
不会的......怎么会呢?应该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他开始在心里自己安慰自己。
虽然他一直都知道,生活不是一场彩排,每时每刻都在正式演出,因此马虎不得;但他同样也相信,只要不死,在每一条貌似"此路不通"的人生旅途上,总还会有意想不到的转机。
一定会有的......一定会。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想到了什么,拿起电话拔给惠里:"惠里,那些事是不是你告诉泽北的?"
"没错,是我。"惠里痛快地承认了。
"惠里,你......"
"如果那些都是事实,你为什么这么怕被泽北知道?他迟早都会知道的,对不对?如果泽北不能接受这样的你,只能说,他其实并不值得你这么为他。"
"惠里,你不懂的。还有,我再说一遍,我的事你别再插手了。老实说,如果你不是女人......"
"你会对我不客气的,对不对?洋平,我就等着你对我不客气,我正觉得我的生活实在是太无聊了,刺激一点也无不可。而且,没办法,我这个人就是这样,对自己感兴趣的事通常不到最后都收不了手。还有,我好像对你说过,我只希望你好,泽北会怎么样,我管不着。"惠里说完挂了电话。
泽北回到公寓,仰头坐在沙发上。
仙道像有特异功能似的,立刻从书房里走了出来,坐到他身边,看着他:"泽北,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
"我没事。"泽北摇了摇头,眼角的余光突然看到了茶几上的那两张照片,连忙拿起来细看,看了一会儿,他不由怔住了,侧头望向仙道:"一张像是你......另一张呢?"
"那张的确是我,另一张是一个叫宫益义范的杀手,一之仓可能就死在他的手上。这两张照片是水泽给流川的。"
泽北看着那两张照片,再次默然了。他想,今天到底是怎么了,不好的消息源源不断,滚滚而来。他开始认真地研究有着仙道模糊侧影的那一张:"这张莫非是那晚在春日酒店外面被人偷拍的?仙道,水泽是不是已经知道了什么?"
"没错,他已经知道我们的另一种身份了。泽北,老实说,是福是祸,一时之间,我也没有把握。"
"水泽还是可以相信的。"泽北虽然这么说,但他这时也很茫然,心想,他们真的可以这么信任水泽?在此之前,洋平对他而言,未必会比水泽更不能相信。可是到头来呢?
"仙道,等事情查清楚了,我们就离开日本吧。"
"好啊,那时我们就说好了的。泽北,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仙道仍然有些不放心。
"没什么。可能是因为山本的缘故,我对这个城市实在是毫无留恋。"泽北说着站起身来,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仙道看着他的背影,心中隐隐有些不安。但泽北不愿说,他也就没问。他想,适当的时候,泽北总会告诉他和流川的。
他回到书房,虚掩上了房门,开始打电话给洋平:"洋平,我是仙道。今晚请泽北吃饭的是不是你?"
"不是我。是藤泽惠里。"
"什么?"仙道这时有些明白了。他想,藤泽惠里约见泽北,当然不可能会有什么好事。
"仙道,有一件事,我想提醒你,泽北可能已经从惠里那里知道了田岗茂一的事,他肯定会采取行动的。希望你留意一下。"
"我会的。洋平,你们是不是见过面了?"
"没错。泽北回去后,有没有对你和流川说什么?"
"他什么也没说。他就是那样的人,喜欢把心事都藏在心里。不过,我看得出来,他很心灰意冷。我想,能令他失望的,应该不会是山本,而是你。"
"我想也是。仙道,关于我的事,你总有一天会知道的,但不是现在。"
心灰意冷......
洋平心想,如果泽北对他心灰意冷了,他对自己怎么能不心灰意冷?
但他清楚地知道,他的确不能对自己心灰意冷。如果他对自己都没有信心,如果他自己都觉得会没有将来,泽北怎么可能会再次相信他?而他,又还能以什么为支点,继续保持着对幸福的想望?
他深深呼了口气,伸出手掌拍了一下,在心里对自己说:水户洋平,不管好的坏的,都已经过去了,不如从这一刻开始重新上路。
如果没有人看好你,你就自己给自己掌声。
十二月下旬的一天晚上,田岗坐在一家餐厅里。约他见面的人还没有来。
他这时在想那封来历不明的信,信封后面的署名是"十九年前那桩案件的知情人"。
他是经过了再三犹豫之后才决定来赴约的。
而他之所以选择了和对方见面,除了因为清楚那个案子已经不可能再被法律追究之外;还因为他始终觉得,对于当年那个案子,他除了对自己的昔日同窗仙道广之和泽北哲治的死负有间接的道德责任之外,并没有任何明显的执业过失,更没做过什么大奸大恶之事。
何况,在这个世上,本来就没有百分之百的真相,更没有从来不犯错的完人。他在司法界工作了二三十年,早就明白了这个真理。
不过,他必须承认,他是在参与了十九年前那个引起政法界地震的大案之后,才开始声名大振,平步青云,从而成为了今天司法界举足轻重的大人物。
每每想到,同一件事,他可以从中终生受益,而两位情同手足的同窗却因此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他就觉得很不是滋味。这些年来,这个念头一直在折磨着他的良知。所以,尽管他明明知道这个危险的约会也许会对他的事业和社会地位带来毁灭性打击,最终还是决定要来。那种既恐惧又好奇的复杂心情,这世上除了他自己,也许没有人能体会。
这时,他看到泽北向他这一桌走过来,不由心中猛地一沉。不过,他毕竟遇事甚多,阅历丰富,很快就镇定了下来。
泽北走到他面前,微微一笑:"田岗叔叔,你也在这里。是等人吗?"他一边说一边坐到了田岗对面。
田岗这时已经肯定了,那个所谓的"十九年前那桩案件的知情人"就是泽北。他这时突然想到,那天下午,在律政署的一楼大厅里,他隐隐觉得仙道看着自己的表情显得有些异样。看来,那并不是他多心,很有可能仙道在那时就已经知道了什么,仙道和泽北情同手足,如果仙道知道了什么,泽北当然没可能会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