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深夜十点多时,赤木他们回到了警视厅。
"怎么样?"彩子一看到他们,连忙上前询问。
木暮摇了摇头:"一无所获。植草智之下午就离开了东京,也不知去了哪里。真奇怪,他好像已经预料到自己会暴露似的。对了,彩子,三井他们回来了没有?"
"还没有。不过,三井刚才打电话回来,说小田真三那个案子有进展了。"
"还好,今晚我们总算不至于全军覆没。"木暮松了口气。
这个晚上,越野显得出奇安静,他一回来就坐在一边发呆。
宫城见彩子盯着越野,于是走到她身边小声地解释:"越野整个晚上都这样。这也难怪,他和植草智之不仅是高中同学,还都是球队的控球后卫,天天形影不离,感情非常好。"
"也对,现在一个是兵,一个是贼,他不难受才奇怪呢。唉,这是什么世道。"彩子叹了口气。
"我希望这种事最好不要发生在我身上。"宫城突然睁大了眼睛,故作惊恐地看着彩子,"我现在对什么都产生了怀疑。彩子,你不会也有双重身份吧?要是这样的话,我会比越野难过一万倍的。"
"双重你个头,谁像他们那么无聊,玩双重身份玩上瘾,连命都肯搭进去。我还想活到一百岁呢。"彩子威胁地敲了一下宫城的头,"宫城,我要是杀手,第一个先杀了你,省得你像苍蝇一样缠着我。"
"彩子,我没那么讨厌吧?"宫城哭丧着脸说。
水泽在一边看着这对警视厅出了名的欢喜冤家,不由暗暗好笑。他看得出来,彩子对宫城其实是有感情的,只是由于个性的原因,表现得非常隐晦罢了。他用眼角的余光看了看坐在一边发呆的流川,心想,自己就没那么幸运了。
他这样想时,那天在川崎的音像店里那种有些绝望的酸楚感觉,这时又重回他的心头。
牧这时走了进来,拍了拍手:"已经很晚了,今天就到这里,大家回去吧。"
众人听了都纷纷向大门方向走去。
流川站起身来,看了一眼身边的水泽:"水泽,回去吧。"
"好的,学长。"水泽点了点头,和他一起走了出去。
在走廊里,水泽侧头看着流川:"学长,发生了什么事?你今晚好像有点不对劲。"
"没什么。"流川摇了摇头。他一直在想,那个寄照片的人,于他们暗黑公正而言,究竟是友还是敌?当然,他宁可往坏处想。这样的话,即便最坏的状况出现了,他也不会觉得措手不及。
"水泽,虽然你说那张照片应该是一个专业摄影师拍的,但会不会有这种可能:其实是某个摄影爱好者无意中拍到的?这种事也是常有的。一般人都不希望自己卷入某个案件里,又不想知情不报,于是,就会以这种方式向警方提供线索。"
"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但对于那张照片,我倒不这么想。学长,明天我想到现场看看。如果能推测出拍照者站在案发现场的什么位置,其实也不难判断他是无意中卷入案件里,还是本身就是有意参与的。"
流川点了点头。他也觉得水泽说得很有道理。
"对了,学长,今天我姐姐把我的车开走了,我能不能乘你的车回去?我怕这么晚了拦不到计程车,而且,我和你好像是同路的。"水泽微笑着说。
"可以啊。"这又不是什么为难的事,流川没想过要拒绝。
在车上,流川仍然在想那张照片的事。他当然知道他们迟早会有暴露人前的那一天。他也早就做好了迎接那一天的准备。
但那一天真的逼近时,他才发现,那种危险迫在眉睫的感觉并没有他想像得那么轻松简单。
他忍不住想,仙道会不会也这样觉得?
不过,对他们来说,现有仍然算不上是什么世界末日。
"学长,关于那张照片,你有没有联想到一个人?"一直也没有说话的水泽突然开口了。
"你说的是谁?"流川有些好奇地看了他一眼。
水泽沉默了一会儿,望着流川:"刚才我以为大家都会在第一时间想到那个人。可能是因为你们一直都在跟这个案子的缘故,反而形成了思维死角。我说的那个人是南烈。那个本来是《每日新闻》社摄影师的杀手。他的好朋友在医院那次的追捕事件中被幕后主使派去的杀手杀了。他现在回来报仇,不会没有可能吧?学长,你说呢?"
南烈......流川心想,真是惭愧,他竟然没想到那个人。水泽说得对,也许是因为他们都觉得南烈不可能还待在东京,所以就忽略了他。
现在想来,的确有可能是他。流川想着那晚他和牧在国际仁友病院一起追捕的南烈:他的身手就连牧也忍不住开口赞叹;他甚至用左手也能百发百中;还有,他的瞬间应变能力敏锐得就像常年生活在丛林中的野兽......
他必须承认,如果真是南烈,事况的发展就会变得难以预料。他直觉南烈是个什么都做得出来的人。
"学长,退一万步说,如果我也有过好朋友死在自己怀里的惨痛经历,我一定也会想方设法揪出幕后主使为好朋友报仇的。从这一点上看,他和我们警方倒是站在同一阵线的。"
但......流川心想,南烈和他们暗黑公正却未必站在同一阵线。
当然,南烈现在的所作所为,还不足以证明他也准备向他们暗黑公正宣战。
南烈也许只是想让警方、幕后主使以及他们暗黑公正因他而乱成一团。不过,只要他们自己足够镇定,当角逐的另两方乱了阵脚时,真相也许会浮到层面上来。如果真是这样,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何况,他们是三个人,没有必要怕区区一个南烈。
泽北和洋平从酒吧里出来时,洋平已经喝得很醉了。
"洋平,你这样开不了车了,我送你回去吧。"
洋平苦笑了一下:"泽北,只好麻烦你了。"
开车的时候,泽北偶尔会转头看看洋平。他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个总是极端清醒的人喝得这么醉。
一直以来,洋平给了他这样一种印象:他像是有很多的难言之隐,但似乎又没有找人倾诉的欲望。他透露给外人的,也许只占到他心里藏着的万分之一。
这样想来,洋平走到今天,其实也是相当得不容易。他不过才24岁。
他默默地望着洋平英俊的侧脸,心中怜惜之情顿生。
有一刻,洋平微微侧开了头,朝向自己这一边的窗外,静静看着夜色阑珊的东京街路。他知道泽北一直在看着自己,于是眼睛一闭,泪水从眼角缓缓落了下来。
他一直都在等着这一天,等着泽北关心和爱上自己,可是,当泽北真的向他敞开心扉时,他才发现,自己以前都错了,泽北不是他的救命稻草,泽北自己也在黑暗里沉沉浮浮;他更应该做的,其实是离泽北远一点。
他不敢想,当泽北发现他就是他所痛恨的那类人时,是不是会因此真的又多了一个恶梦。
泽北已经做了十九年的恶梦,他不能再把新的恶梦强加给他了。既然恶梦不可能突然消失,一个晚上只做一个恶梦也是好的。
到了洋平的住处,泽北等他开了灯,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洋平,你还好吧?"
洋平摇了摇头:"我没事。"
"那么我走了。"
"你要不要喝杯水再走?"洋平很想多留泽北一会儿。
泽北迟疑了一下,还是摇了摇头:"不了。仙道刚才打电话给我,他可能有什么急事。而且天也不早了。"他走到门边,正要去拉开门,洋平突然叫住他:"泽北。"
泽北回过身去,看着他:"什么事?"
"如果实在不行,就去看心理医生吧。"洋平凝视着他,温柔地说。
"我说过不去了,我不相信心理医生。"泽北笑了笑,"我没事的。你看,我不是也好好活到二十五岁了。"
洋平感觉到自己的心痛得厉害。他多想从这一刻起,把泽北的恶梦拥在还里,让它从此没有机会钻进泽北的睡眠。可是,他知道自己已经失去这种资格了。
因为真的在意,真的爱,他绝对不能也绝对不想伤害泽北。
他咬着牙,眼睁睁地看着他这一生中最有可能得到幸福的瞬间,就这样白白地在自己眼前悄然消逝。没错,那的确只是一刹那,仿佛眨眼间就过去了,然而,那个放弃的过程,像是被显微镜放大了,如此清晰,如此明了,看得见一寸一寸的挣扎。
他还清楚地知道,这种机会,从此以后,也许都不会再有了。
"洋平,你真的没事?"泽北觉察到他看着自己的神情很不对劲。
"真的没事。"洋平心想,他真的很好,只是心很痛,好像已经痛穿了一个洞。
"那么我走了。"泽北第二次这么说,但显得有些犹疑不定。
洋平这时突然想到了《遇见》里那句歌词:我遇见你,是最美丽的意外......
他是很想不管不顾地捉住眼前这个人,得过且过到谜底揭开的那一天。他甚至曾经侥幸地想过,到那时也许会有奇迹,一切都能迎刃而解。虽然他自己其实从来不相信所谓的奇迹。
但他不能再欺骗自己了,他必须从这一刻起为自己的过去付出代价:也许是终其一生都不能得到所爱的人;也许要经过漫长而艰苦的跋涉,才能再次回到现在这个场景。
所以,在等到那一天之前,他必须克制自己,实现自己对自己的救赎。
泽北走到门口,蓦然回过身来,看着洋平,他还是有些不放心这个看来有些问题的人。
当泽北那明亮而关切地目光投过来时,洋平设了好几道防线的心又崩溃了。
他突然快步上前,一把抱住了泽北,泪水如泉般奔涌而出。他绝望地想,要是能倒回去重头来过就好了,他不要这偌大的产业,他只想驾驶直升机载着泽北飞向蓝天,飞得很高很远......远离这红尘俗世里那林林种种的早该被诅咒的欲望和诱惑。
泽北有些猝不及防:"洋平,你......"洋平的拥抱令他有些窒息,甚至于有些害怕。在此之前,洋平在他面前都是彬彬有礼的,他今天是怎么了?怎么会给他一种这么绝望的感觉?
洋平很快地擦去了脸上的泪水,放开泽北时,已经是一张笑脸:"对不起,我真是喝醉了,请你原谅我的失态。"
他想,他们一直都相敬如宾,相待有礼,就像是世间一切有着普通相熟关系的两个人,然而,至少,在放手之前,他拥抱过了泽北,在那一刻,他甚至把泽北的恶梦也一同拥在了怀里;至少,在拥抱的那一瞬间,他知道他们彼此喜欢着对方,他不是在单恋;至少,他可以不在泽北的人生中增添另一个恶梦;至少,他可以对自己说,水户洋平,你懂得爱的,你也爱过人了,只是你运气不好,不一定有机会和你所爱的人相守一生而已。
他看着迷茫而疑惑的泽北,心中苦涩地想:这么一放手,不会就此相隔天涯了吧?
"洋平,你到底是怎么了?"
"泽北,你别担心,我真的很好。可能是因为小田的死让我有些难过。"小田的死的确让洋平看到了自己不确定的未来,但他绝对不会为了那种事伤怀难过。他怎么能告诉泽北,说自己很想爱他,可是却不能了。
"那么我走了。"泽北第三次这么说,这次像是下了决心。
"嗯,小心点。"
泽北关上门那一刹那,洋平颓然地坐在了沙发上。
他想,他该怎么办?如果真的放弃了泽北,他的人生还剩下什么?但如果继续这样下去,他更不敢想他们会有什么未来。
他必须好好想一想,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流川回到公寓,径直走到仙道的书房前。
站在门边,他听到虚掩的门里透出了《一生都给你》的音乐:"你是我过河的一叶扁舟,你是我登高的一把扶梯。我把生命深埋在你的怀里,落下了滚烫的泪......"
他眼睛微微一闭,定了定心神:"仙道。"
"流川,你回来了?进来吧。"
流川推开了门,看到仙道坐在电脑前,神情一如往常地笃定,没有一丝的紧张也没有一丝的慌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当然,如果他为了这么一点事就慌了阵脚,就不是流川所认识的那个仙道了。
他静静地看着仙道,仙道也静静地看着他。
这一刻,世界万物仿佛都进入了静止状态,在仍然向前流淌的时间之河里,唯有蔡琴温柔的歌声,在从容优雅地浅吟低唱。
(三十)
"流川......"仙道站起身来,正要说什么,突然听到了泽北的声音:"仙道,流川,你们在哪里?"
"我们在书房里。"仙道依然目不转睛地望着流川,扬声说。
泽北很快就来到了流川身边,手里拿着一封信:"仙道,这是你的信,我在门口看到的。我先欣赏一下,看看里面有什么好东西。"因为经常会有热心的读者寄礼物给仙道,泽北才会有此一说。
"泽北,你是律师,却惯于监守自盗,一点都不懂得尊重我的隐私权。"仙道抱怨了。
"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我想应该又是某位花痴美女读者的玉照。"泽北笑着取出信封里的东西,真的是一张照片。
"仙道,是你自己的玉照。哇,很上镜呢,不愧是我们家的头号帅哥。"泽北饶有兴趣地欣赏着那张照片。
流川从他手里接过照片,看了一会儿,翻到背面,念出声来:"暗夜行路。"他抬头看向仙道,把照片递给他。
仙道低头看那张照片:"暗夜行路?和我们暗黑公正好像是兄弟。"
泽北这时察觉到了他们的表情有些古怪,疑惑地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三个多小时前,有人寄了杀手的照片到我们警视厅。现在,他把仙道的照片也寄出来了。"流川说。
泽北这时明白了:"仙道,你被人发现了?"
仙道苦笑着:"我本来以为自己已经很小心,没想到还是被人注意到了。"他仍然在看那张照片,连连点头,似乎对那张照片的拍摄效果相当的满意,"没想到我竟然这么帅。简直有种惊艳的感觉。"
"仙道彰,别臭美了你。"泽北大笑起来。
"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说这么无聊的话。"流川皱着眉头说。
听了流川的话,泽北脸上也开始显出了凝重的神情。
仙道微笑着看他们两个:"泽北,流川,你们两个是怎么了?好像今天是世界末日一样。不过是我被人拍到了而已。比起生活在伊拉克的人,我们可安全多了。我昨天在网上浏览新闻,看到基地组织发电子邮件警告我们的政府,叫他们不要派自卫队去伊拉克,否则他们的打击会直抵东京的心脏,还说他们的袭击会是很痛的。"
"如果他们真的行动了......我先声明一下,我绝不是那种惟恐天下不乱的人。我的意思是说,如果东京都毁灭了,我们三个就是暴露人前,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对不对?"
他拿起面前的那本《今日周刊》,翻到某一页,"不说反恐战争和恐怖袭击了,来,我说点美好的事。这是我最新发表的一篇小说《第一次》,非常受读者的欢迎,你们想不想听我读其中的精华部分?"
"请便。反正除了我们,你也找不到其他人来虐待他们的耳朵。"泽北倚靠着墙,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仙道彰,你又不是演说家,为什么特别喜欢朗诵?难道说码字为生的人都这么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