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况,在那一天没有到来之前,谁知道它究竟会不会来?虽然来的可能性非常之大,但没来之前,哪怕是泽北和流川,都难免侥幸地想,他们也许可以把现状一直维持下去。
殊不知,现状是世上最难维持又最易打破的东西。
但他自己不会。从6岁开始,他就不会想,因为他是仙道彰,生活中那些痛苦或灾难会见了他避开或拐弯。他一直都知道,只要活着,什么都可能迎面逼来。
因为经历过从天堂到地狱的生活转变,虽然他已经不是十九年前那个懵懂无知的孩子了,仍然还是会害怕某些哪怕今时今日的他都承受不起、化解不了的不定因素。
所以,他早就学会在看淡生活中任何意外的同时,却又对任何危险都保持着必要的警惕。
他不是没有想过,这样活着很累,但他又不得不这么做,因为事实早就证明了,他们三个都不是被命运眷顾的人,要想继续活着,想要更多的幸福,唯有自己爱惜自己。
可这样的心情,能告诉泽北和流川吗?
毕竟,他还知道,因为他一直都笑面人生,所以,他们才都相继有了笑容。
他怎么能让泽北和流川知道,他也会害怕呢?
第二天上午,花形到医院看藤真。
"真是没想到。"花形表情复杂地摇了摇头。
"是吗?"对昨晚发生的事,藤真不想多说什么。当然,他不能控制自己时不时去想,南烈现在在哪里?他们这一生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再见时,会是怎样的光景?他们又会有怎样的表情?他现在真的一点也猜不到。
"我是说,我没想到南烈是个杀手。"
藤真一怔:"花形,听你的口气,莫非你以前就认识他?"
"本来我是不能说的。不过,现在应该可以告诉你了。南烈其实是我的一个病人。确切地说,两个月以前是,自从九月初在那家餐厅遇到他之后,他再也没有到过我的诊所。"
花形见藤真眼中渐渐有了惊诧之意,转向窗外,沉吟了一会儿,回身微微一笑,"藤真,其实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每个人多多少少都有心理问题,就是你我也有。南烈虽然来找我看病,事实上,他什么也没对我说。不过,我能感觉得到,他有很重的心理负累。现在看来,他对于自己选择的这条路,就算不后悔,也是有心理阴影的。唉,现在他最好的朋友为他而死,自己也难以立足于社会,真不敢想他今后会怎么样。藤真,你能原谅他吗?"
"我不知道。"
"你就是不能原谅他,也是正常的。他为了钱,差点要了你的命。我认为他本质不坏,我倒是希望,他能重新开始生活。也许是因为工作的关系,我总觉得,还是应该给那些走错了路的人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否则,他们会更加无路可走。"
这样的机会,不是人人都有的......
藤真心想,有些选择做出后,也许就回不了头了。
上天不见得会眷顾什么人,就算偶尔会,南烈看来也不是那些幸运的人中的一个。
当然,他是真的希望如花形所说,南烈的人生可以重头再来。
他要是能从此洗心革面,做个普通人,在这个星球的某个角落好好地活下去,未尝不是件好事。
然而,经历了这一切之后,南烈真能成功地做个正常人?
他不能不怀疑。那要有多差的记性才能办得到?
就算自己的受伤不是,岸本的死总是他心底的一个伤口。这样的伤口,在藤真看来,是不容易愈合的。
所以,就算他能活着,要在多少年之后,才能真正做个轻松一点的人?
下午,彦一到医院看流川,当然,顺便也向仙道催稿。
"我姐姐一听说南烈是个杀手,当场就呆住了,她一个晚上盯着电视屏幕摇头,翻来覆去地说:‘不可能,这怎么可能。是开玩笑的吧?'但事实明摆着。"彦一有些惋惜地叹了口气,"不过,据说南烈是《每日新闻》社最好的摄影师之一,和我姐姐一直都是黄金拍档,怪不得我姐姐会接受不了。"
"反正,在这个世上,什么事都可能发生就对了。"仙道意味深长地微笑着,"彦一,你要记住这句话。"
流川当然明白仙道话里的意思。他想,牧、彩子和三井他们要是知道他是暗黑公正的一员,说不定会比弥生更吃惊。
彦一莫明其妙地看着一脸笑容的仙道,他现在当然不可能知道,仙道暗示的内容以后会令他大跌眼镜。
"对了,流川先生,你昨天是不是也伤了南烈?"
"彦一,叫我流川就好了。没错,他的右臂也中了一枪。"
"唉。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他虽然不爱说话,人其实挺好的。竟然是个杀手,真是想不到。"彦一摇了摇头。他虽然会说自己的姐姐,其实,对于这件事,他自己也同样接受不了。
"你们说,南烈昨天来医院,真的是为了杀藤真?"仙道突然问。
"那还用说。否则,这里戒备森严,他铤而走险,是为了什么?"彦一睁着大眼问。
"可流川说,他是带着花来的。"
"那是掩护身份的手段吧。就像电影里的道具,有什么可奇怪的。"
"他不是左撇子,却能在电梯就要关上门的瞬间,把枪交到左手伤到人;还能在离医院大门外的目标有四十多米远的地方,用左手射中对方。这样的枪法,他那晚竟然没能击中藤真的要害,不是很奇怪吗?我总觉得有些蹊跷。"
流川没有说什么,他其实也有想过这个问题。还有,他一直觉得,藤真说到南烈时,表情总是显得有些异样。
他和南烈也许不只是一面之缘那么简单。
"会有什么内情呢?"彦一颇感兴趣地问。
"小说写太多了。"流川虽然有些认同仙道的看法,但嘴上仍然不肯认输。
"哎呀,都快五点了,我还要回编辑部一趟。"彦一看了看表,跳了起来,"我该走了。"
"我们送你下去。流川,不如下去走走吧?"仙道看向流川。
"好啊。"
三个人走出了病房。
"泽北先生,我想去看看流川先生。你现在要不要一起去?"晴子站在泽北面前,细声细气地说。
"去吧。虽然他实在是没什么事。"泽北微微一笑,放下手里的文件,"不过,我还有工作没做完,要等晚一点才能去医院。"
"那么,我先走了。"
泽北看着晴子走出办公室,心想,晴子这么喜欢流川,流川却一点感觉也没有,真是可惜。
因为晴子是这么好的一个女孩,他其实是很希望他们能有发展的。
但这种事,他是一点也帮不上忙,只能顺其自然了。
晴子抱着一束花走进国际仁友病院,想到也许能和流川单独见面,她的心情很好。
三三两两的病人和看护的人,在医院的林荫道和草地上,或走或站或坐,小声地说着话,和喧嚣浮华的闹市街头相比,这里显得很宁静。只有穿着白衣制服的医生和护士时不时行色匆匆地从她身边走过。
突然,晴子停住了脚步。
她看到两个青年从那条两旁种满了银杏树的林荫道上,向着这边走过来。那是仙道和流川。
仙道似乎说着什么有趣的事情,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缝,甚至连万年没有表情的流川脸上都露出了笑容。
在这个深秋的黄昏,这两个人走在一起,恬静美好得就像是一幅画,和谐至极。
晴子脸上的笑容渐渐隐去了,呆立在那儿,一时之间,觉得心中疼痛难忍。
她想,那个大律师协会举办酒会的夜晚,流川被泽北逼着和她跳舞的那一刻,莫非就是她和流川最接近的时刻?
流川永远都不会让她这么接近,更不会为她流露出这样温馨的笑容。
她喜欢这个人不会有结果,她早该想到的。
这时,一个护士从她身边走过,晴子深深吸了口气,叫住她:"护士小姐。"
"小姐,有什么事?"护士看着她问。
"请帮我把这束花给那位流川先生。"晴子指了指流川,犹豫了一下,"请别说是谁送的。拜托了。"
"好吧。"护士虽然有些奇怪,还是接过了,"真漂亮。"
"谢谢。"晴子微微欠身鞠躬,转身向大门走去。
"流川,你说,故事情节有多白烂,两个人住在同一幢公寓的隔壁,竟然从来没有在公寓附近见过对方,只因一个习惯向左走,一个习惯向右走。这怎么可能呢?要不是周刊非要我写一篇有关缘分的文章,我还不如去看《黑客帝国三》或《加勒比海盗》呢。总之,本来想去感受都市浪漫情怀的我,差点就在电影院里睡着了。结局更......这样的巧合,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因为一次地震把他们公寓之间的那堵墙震塌了,他们才终于发现对方就住在隔壁。"
仙道边走边笑着说,"难道真如《倾城之恋》里说的,也许就因为要成全他们,一个大都市倾覆了。我记得书里不是这样的。书上的那个结局至少还够温暖。两个人不约而同选择在圣诞前夕离开那座城市,在动身的那个清晨,他们在路上再次相遇了。于是,春天终于来了。不过,不管剧本编得怎么样,那首《遇见》真的很好听。"
他是个编故事的人,本来应该对人与人之间任何一种相遇的可能性都能心神领会,但如果自己喜欢的人一直都在身边,根本就不存在寻找和等待这回事,也许就真的不能体会一种关于遇见的心情。
因为喜欢的人一直都在身边,就不知道在城市这个犹如迷宫般的钢筋水泥森林里,有的人终其一生都得不到命运之神的眷顾,遇不到自己一直在等或找的那个人。哪怕在某个时刻,在某个街角,你甚至曾和他很近很近地交叉错过。这种心情,他不曾也不必经历,所以就感受不了其中的百味杂陈。
然而,如果一场势必发生的战争或地震,在造成大破坏的同时,能够成全一对不被命运之神眷顾的恋人,那又有什么不好?
"仙道彰,你以为你写的那些故事,就高明了吗?"
"流川......你不用损我,我也知道自己高明不到哪去,然而,自己不高明不等于没有说别人白烂的资格。"
这时,一个护士走到他们面前,对流川说,"你是流川先生吗?这束花是送给你的。"
流川一怔:"是谁送的?"
"我也不清楚。是流川先生的熟人吧。"
"谢谢。"仙道接过,那是一大束的紫色郁金香,"紫色郁金香是魔羯座的星座花,象征坚强和积极。流川,这个送花的人知道你的星座,看来真的是个熟人。"
他向医院大门的方向看去,有个女孩秀美的背影从大门边一闪而出,那个身影看来很像晴子。
他想流川一定不知道紫色郁金香的花语是永恒的爱。而晴子一直都在暗恋着流川,他其实也有觉察。现在得到了证实。
他看了毫不知情的流川一眼,不由暗暗叹了口气。
"泽北吗?我是洋平。你在哪里?"
"我还在办公室。有点事没做完。"
"我现在在国际仁友病院附近,想去看看流川。你要不要一起来?还有,我有点事想和你谈,晚上能不能一起吃晚饭?"
"这样啊......好吧,过二十分钟我就过去。"
"就这样了。到时见。"
"到时见。"
洋平刚挂了泽北的电话,很快电话就响了。
"洋平吗?我是河田。我刚从新加坡回来,听美纪男说你一直在找我。有什么事?"
"河田,那件事你打算怎么办?"
"洋平,你不用紧张,这件事我会搞定的。天下没有我河田雅史摆不平的事。"
"算了,让那个杀手能走多远就走多远吧。反正,他也不知道是你让人去杀他的。"
"哪有这么偏宜的事。他只要还活着,就是个后患。洋平,你是个能做大事的人,可别学女人心慈手软。"
洋平没有说话。他以前以为河田只是对金钱欲壑难填,没想到他竟然对那些打打杀杀的暗黑手段乐此不疲:"河田,你是个商人,不是黑社会老大。我看你还是别做太多这样的事会比较好。"
"洗黑钱,走私,这些事比杀人越货干净多少?洋平,你别以为自己有多干净。趁早收起那些洁身自好的想法。这世上什么都是假的,只有钱才是真的。有了钱什么事都办得到。我知道你看不惯我,不过,因为我们是合伙人,你又比我年轻,我还是想教教你怎么为人处世。"
"多谢了。我还有事,不和你说了。"洋平不无厌倦地挂了电话。
他开着车来到国际仁友病院的对面,看到晴子一脸落漠地走出来,站在街边发呆。
他停在路边,默默地看着晴子。晴子失魂落魄的,没有发现就在不远处的他。深秋傍晚的风很大,吹得晴子直直的长发迎风飞扬,显得异常美丽,也显得楚楚可怜。
洋平心想,她这时站在这里,是来看流川吗?为什么会有这么沮丧而寂寞的表情?
他每次看到晴子,晴子都是温柔地笑着的。
洋平第一次在泽北的律师事务所里看到晴子,就觉得这个女孩会是樱木喜欢的人,果然,樱木看到她时简直就呆住了,那种又惊又喜的表情不言自明:他不知有多中意晴子。
后来有一次,樱木喝醉时,甚至对他说,晴子就是那个对他来说百分百的女孩。
虽然从小到大,樱木一直都没有女人缘,中学时代甚至有过50次被甩的经历,但除了国中毕业那次,因为岛村叶子当着樱木的面说喜欢篮球部的小田,樱木刚上高中那会儿曾情绪低落过一阵,总得来说,那些所谓的失恋,于樱木而言,不过是比感冒还更小的事情,根本就算不了什么。
但他知道,樱木对晴子是认真的。如果不认真,他就不会连约会晴子的勇气都没有了。
因为认真,所以诚惶诚恐。这种心情,洋平自己也有,所以完全能够感同身受。
可是,和他的命运息息相关的樱木......会有将来吗?
就算有,另一个难题从一开始就摆在了樱木面前:晴子喜欢的是流川。他看得出来,这个女孩貌似柔弱,实则有所坚持。如果她始终都不能接受樱木,樱木该怎么办?趁早全身而退?惯于一路走到底的樱木能听他的劝吗?这样说来,他岂不是害了樱木?
洋平越想越觉得头痛。他很想帮樱木,可他自顾不暇,何况,这种事旁人根本就帮不上忙。
(二十)
晴子站在将暮未暮的街头,看着车辆和行人在自己身边穿行。
她是看到好些人脸上满是倦怠,但也许没有人像她一样,有着一种还没开始就已经绝望了的心情。
晚风吹得她脸颊生疼,她在心里对自己说,赤木晴子,算了吧,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那个人不可能喜欢你。现在只是再一次证实了而已。但要证实多少次才能死心呢?她不知道。
她听到风里隐隐飘来歌声:"......阴天傍晚车窗外,未来有一个人在等待。向左、向右、向前看,爱要拐几个弯才来......"
她想,未来会不会有个人在等她?她的爱要拐几个弯才来?如果那个人不是流川,她是否能接受?她真的不明白。
"是晴子吗?"
晴子蓦地转过身,看到一个和自己年纪相若的身材高挑的女孩站在身后,笑盈盈地望着自己。
她先是怔了一下,随即露出了笑容:"你是水泽吧?好久不见。"
水泽茜是她的国中同学,国中毕业之后,因为读的是不同的高校,便没再见过面,算来也有近十年了。虽然她这时的心情很差,但遇到旧同学,还是由衷的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