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生都给你》那舒缓的前奏响起时,记性极好的流川点了点头:"就是这一首。《一生都给你》吗?"他心里这时有了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像是紧张,又像是松了口气。
他想到了昨夜,他曾站在仙道的书房外听过这段前奏;当他推门进去时,仙道慌里慌张地关掉了音响。
于是,即便到了这一刻,他也仍在好奇,仙道怕他听到的是什么呢?他很想知道。
"你是我过河的一叶扁舟,你是我登高的一把扶梯。我把生命深埋在你的怀里,落下了滚烫的泪,一滴一滴是我是你。我要把心底的一句话告诉你:我一无所有只有我自己,不给别人不给别人,一生都给你。"
一生都给你......
流川终于听到了他想听的,虽然他这时面无表情,心中却是一抖:这首歌是为他们写的吗?六岁以后,他也是一无所有,只有他自己......他的一生也没想给别人......
现在这样就很好。真的,这样就很好。
川崎看着这个神情淡漠的年轻人,他看得出来,这首歌已经使这个青年震撼了,就像那时的仙道一样。他没想到这样的歌竟然能打动时下的年轻人,而且不止一个,他真的没想到。
"很好的一首歌,对吧?"
"不错。"流川点了点头。
"昨晚,我遇到了一位我非常欣赏的年轻作家,他也非常喜欢这首歌。我们还聊了一个晚上。"
川崎虽然觉得眼前这个青年像是个不太好相处的人,但既然都会喜欢这首歌,总有相似的情怀,他很自然地说到了昨晚的事。那对他来说,是一次相当不错的经历:因为一首歌,得遇一个懂得听故事的人。
流川心念一动:"先生说的是哪一位作家?"
"他叫仙道彰,因为还非常年轻,不算太有名,但我很喜欢他的文章。"
果然是他。流川不动声色地想。那个无聊而又古怪的人,昨晚就在这里和一个陌生人聊了一个晚上,却对他说遇到了一个朋友。他忍不住想,仙道通常对他说的那些话里,到底有几句是真的?对着他说真话,有那么困难吗?
"仙道彰吗?我也认识他。"
"是吗?太巧了。你们是朋友?"
"算是吧。"流川心想,仙道算是他的亲人还是朋友呢?他也分不清了。
"我看得出来,他昨晚的心情不太好。"
心情不太好......为什么不太好?因为昨晚他和泽北都不回去吃饭,他不高兴了?
不,也许是因为水泽。其实,流川也知道,一直以来,仙道都不太喜欢水泽。但他总觉得,那是仙道惯于标新立异的一种体现,并没有太在意。
不过,流川有时也会想,仙道一般对任何人都能等同视之,为什么偏偏对水泽不能?水泽又不是什么坏人,还是他们的学弟。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
"川崎先生,你觉得他是个怎样的人?"
"非常不错的年轻人,有思想,有担当,现在很少见了。不过,他看起来有很多的心事,像是生活得不很开心。当然,话说回来,谁能天天都开心呢?十天中有一天能开心就是好生活了。"
流川相信仙道有很多的心事,但因为仙道一直都是笑着的,他总以为,仙道是那种没事也能偷着乐的人。不过,川崎说得对,生活中哪来那么多的开心和快乐。除非是智障或是疯子,而仙道明明是聪明人。
"我想买那张蔡琴的专辑。"
"好啊。"
流川付了钱,接过CD,正要走出音像店,突然听到川崎问:"先生,你听这首歌时会想到谁?"
当然是......流川转过身看着他没有说话。
"补充一句多余的话,一位朋友告诉我,听这首歌时想到的那个人,就是你这一生最在意的人。"川崎微微一笑,"还有,你知道喜欢这首歌的,一般是怎样的人吗?"
流川一怔,仍然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等着他的答案。
"那些不可救药的专情主义者。他们在长长的一生中,只想找到并喜欢一个人。这样的人的一生,往往只有两种可能:要么很幸福,要么很凄凉。我是,仙道是,我想先生你也是。"川崎仍然微笑着,虽然他自认是"一生很凄凉"的最好注脚,"对了,我外甥也是。他也是一听这首歌,就像被一支箭射中了一样。"
流川走了出去。在深秋的夜风里,他想,专情主义者......他才不在乎自己是不是专情主义者,他只是单纯地喜欢这首歌。但听这首歌时,他的确只想到仙道,而没想到泽北。
他这一生最在意的人就是仙道吧?他想应该也是。
当流川握着CD走出音像店,水泽正好从街的另一边走过来,看到了流川渐渐远去的身影。他本来想追上流川,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鬼使神差地放弃了。他走进音像店,对川畸说:"舅舅,刚才那个青年买的是什么音乐?"
"是蔡琴的专辑。他也喜欢《一生都给你》。一郎,你今晚没有节目吗?"川崎看着水泽俊秀的脸,"对了,我记得昨晚你在电话里说,你又遇到了国中时心仪的那个学长,他一点都没变。真有那样的人吗?"
一生都给你......
水泽这时突然有了一种全新而透彻的领悟:没错,流川是不讨厌他,然而,不管他有多用心多努力,流川也许都不会把一生给他。
这是多么痛苦的一种领悟......水泽甚至觉得,要不是川崎现在就站在他的面前,他也许会当场泪流满面。然而,尽管已经心痛如绞,他还是没想过要退缩。他想,他能退到哪里去呢?他再退,就又要退出流川的生活了。
他退无可退。
流川把CD放进汽车的音响里,静静地听着那首歌。
他想到了六岁时第一次见到仙道的那个夏夜,想到了之后的他们在一起的每一天......
想到仙道的笑容时,他总是会觉得很温暖......
可是,谁给仙道温暖呢?这么多年来,他不记得自己为仙道做过什么。也许真的什么都没做过。
流川伸手擦去顺着脸颊缓缓落下的泪,发动了车。
仙道......他是不是一直都生活得不很开心?
他想到两个多月前的那个晚上,他们从酒吧里出来,仙道说希望到八十岁时,我们三个还能在一起登山,一起看星空,一起看日出......这样的愿望,在很遥远的将来也未必不能实现。
仙道还说希望离开日本,到阳光大陆澳洲或枫叶之国加拿大定居......这样的愿望,在不太远的将来也许就可以实现。
他想,既然仙道这么厌倦现在的生活,只要泽北也没有意见,这个案子一结束,他们就可以离开东京。
他本来就对这个城市毫无留恋之心,何况,他也越来越知道,在这个复杂而失控的世界里,他们能做到的实在是有限。做黑暗中的公正使者......多年以后回首这段往事,他也许会觉得曾经的自己是多么的幼稚可笑。
流川回到公寓时,仙道和泽北都坐在大厅里。
"流川,你总算回来了。你今晚去了哪里?怎么也和仙道一样神秘兮兮的。我们正有事要和你商量呢。"
流川看了仙道一眼。仙道虽然没有说话,眼中却有着问询之意。
"商量什么事?"
"我和仙道已经查出了你们警视厅搜查二课课长小田龙政的灰色收入,准备明天一早公布于众。流川,你觉得怎么样?"
"我没意见。不过,你们这么做,无异于把他往死里逼。"流川淡淡地说。
"我们当然也想过。但如果不这么做,案情就不可能有新的进展。"泽北说。
"我又没说不让你们去做。任何人都要为自己做过的事负责,小田也不例外。"
"那么就这么决定了。"仙道站起身来。
他正要走回书房,流川突然说:"这个案子结束之后,我们离开日本吧。"
仙道和泽北听了他的话,都是一怔。
"为什么?"泽北问。
"仙道说得对,我们不可能在东京做一辈子的暗黑公正。泽北,你说呢?"
"当然不可能。好啊,离开就离开。去哪里不能做律师?仙道,去哪里都可以写作吧?流川你也是,去哪里都可以做警察。不过......"泽北犹豫不决地看着他和仙道,没有继续说下去。
"不过什么?"流川问。
"我还是很想弄清楚当年仙道叔叔和我父亲相继选择自杀后面隐藏的真相。我绝不相信法庭关于他们畏罪自杀的论断。"
仙道知道这些年来泽北从来没有停止过对十九年前那个案子的调查,但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些事实和真相已经在时光里太半湮没,无从寻觅。否则,以泽北的能力,不会到现在仍然一无所获。他一直都希望泽北能淡忘那件事,但显然是不可能的。
"那么,等那个案子查清楚之后再离开吧。怎么样?"流川说。
"我同意。"泽北说。
"但如果根本就不可能查清真相呢?泽北,已经过去了十九年。按日本的法律,过了十五年,就失去刑事追究权了。"仙道说。
"没错,那个案子的确是进入了法律失效期,但我不想让那些当事人就这样逍遥法外。我一定要让他们受到相应的惩罚。不过,我也没那么无聊。实在不行,我会放手的。一年吧。如果一年的时间,我们三个都做不到,那就算了。我们就离开,到什么地方去都可以。"泽北说。
仙道和流川看着他,相继点了点头。
(二十六)
第二天一早,和小田这个姓氏有关的两件大新闻同时进入了警视厅的视野:一是吉田真明被杀案的重要相关人物-原拘役所警员小田真三昨晚被人枪杀在监狱里;二是暗黑公正又抖出猛料,列举了警视厅几位警员的不明收入,其中,警视厅搜查二课课长-红人小田龙政也在其中。
警视厅高层当即决定对那几位警员进行革职审查。
小田真三被杀案的搜查,也由牧他们一课全面展开。
午间时分,岛村叶子找到了樱木,让他领着自己去见洋平。
洋平一看到叶子,就猜到了她的来意。
"洋平,我知道不该来麻烦你,把你拖到那种事里去。但事到如今,除了你,我不知还能找谁。没有人能帮小田了。"叶子绞着双手,满脸的痛楚和不安。
"叶子,你和小田都是我的同学,能帮到的,我一定会帮。你想我做什么呢?"洋平问。
"我到今天才发现,小田有那么多的钱。不过,我也不能说我以前毫不知情。其实,我也觉察到这几个月来,他花的钱和他的收入不符。但一直以来,小田都不喜欢我多问他的事,我也就没有深究......虽然我很想相信小田是清白的,但我知道,暗黑公正是不会乱冤枉人的。"
"叶子,也就是说,你宁愿相信暗黑公正,也不愿相信自己的男朋友?"洋平长眉一扬,有些疑惑地凝视着叶子。
叶子沉默了一会儿,缓缓而坚定地点了点头。
樱木在一边忍不住插话:"叶子,这又何必?虽然小田......老实说,他是可能做得出来那些事,但暗黑公正就什么都做得对吗?我不觉得。"
"但我宁愿相信他们。"叶子认真地说。她恳切地看着洋平,"洋平,我也知道,这肯定会令你很为难,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帮小田一把,我不想看到小田就这样垮了。他或许是罪有应得,但他毕竟是我的男朋友。"
"也不是不可以。"洋平说。
叶子听了他的话,美丽的眼睛顿时绽放出明亮的光彩:"真的吗?实在太好了。不过,洋平,介入这种事,会不会损坏你的名誉?如果这样的话,我真是过意不去。"
"名誉?叶子,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我什么时候在意过那种东西了?再说了,我本来就没有什么好名誉。不过,我建议你还是让小田尽快离开此地。倒不是我不愿意帮他,实在是......那也许没有用。"
樱木睁大了眼睛,吃惊地看着他:"洋平,你的意思是说,有人会像杀那个小田真三那样杀了小田?不会吧?"
洋平没有说话,但他看得出来,聪明的叶子已经明白了,现在对小田来说,澄清不明收入的来源已经没有实际意义了。
那个控制着小田的人手段狠辣,且行事果断,肯定会对小田来个兔死狗烹,以除后患。所以,小田的当务之急,是保命,而不是保名。
叶子明白他的意思之后,脸色立即变得灰败。
她没想到,一夜之间,小田从前程似锦的年轻警部变成了千夫所指的害群之马。
而她原本就要铺开的幸福人生也因此嘎然而止,从这一点上,她的确对暗黑公正不无怨恨。
然而,一直以来,和一切希望看到正义得以伸张的芸芸众生一样,她也把暗黑公正当作了一盏正义明灯,相信只要他们一直存在着,这复杂而灰色的社会就多了一分清明和希望。而他们的所作所为,也从来没有让她失望过。所以,她咬着牙,努力克制着心底的那份恚怼之意。
她想到这段时间以来,每当她在小田面前提到暗黑公正时,小田都会大发脾气。现在想来,他也许早就预料到,终有一天,他也会成为暗黑公正清算的目标。
现在,这一天终于到了。
但这怪不得谁,是小田自己的错。没有人逼他走上这条路。
叶子凄楚地想,也许已经无可挽回了。
在这个世上,有些人可以一错再错,有些人却没有这么好的运气,走错一步都不行。
"叶子,你别想那么多,事情还没糟到那种地步。何况,离开日本到了国外,也能过很好的生活。如果有什么困难,尽管来找我或樱木。不过,你最好不要对小田说。我知道他一直都对我有误会,我不想节外生枝。"
其实,他很清楚,小田对他纯粹是嫉妒,而不是什么误会。一方面,小田非常讨厌有钱人;另一方面,他又很想成为他们中的一员,所以他才会铤而走险,走上如今这条不归路。
叶子点了点头。她一直都看好洋平,倒不是因为他有钱,只是觉得他这个人相当可靠。所以,洋平说小田会有生命危险,她知道那绝不是在危言耸听。她选择了相信。
不管怎么样,对她来说,小田的生命是最重要的。其他的事,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那么,谢谢你,洋平。"
洋平签了一张支票给她:"拿着吧。在这个世上,没有钱寸步难行。不过,叶子,我还是要提醒你一句,你可要想好,你真的要和小田一起去流亡吗?"
"我不能在这种时候离开他。"
"叶子,又不是你让他去做那些事的。"樱木忍不住说。
叶子没有说话,向他们微微鞠躬,走了出去。
"老实说,我一直都很讨厌小田。不过,叶子实在是了不起。"洋平由衷地说。
"那还用说吗?叶子是个好女孩。"
"而且是你第50次失恋的对象。"洋平促狭地笑了笑。
"洋平,你们以后别在我面前提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谁提我跟谁急。"樱木认真地说。
"是,是。叶子对你来说早就是过去式了。但樱木,"洋平右手托腮,笑看着樱木,"你的现在式该怎么开始呢?好像还没开始吧?一直都在铺垫。"
"那种事,不能急的。"
"对,对。是不能急。"洋平感同身受地点着头。所以,他也不急。现在,他和泽北处得已经算是很好了,好得超出他的想像。他甚至觉得,如果不是河田的所作所为时不时会令他蓦然从睡梦中惊醒,目前的生活简直接近于他的理想,实在是好得不能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