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是不甘心,还是侥幸地想,哪怕会受伤,也要再去证实一下自己还有没有机会。
退一万步说,他还是想到神面前,不管用什么方法,是明说还是暗示,就是要让他知道,自己仍然非常牵挂他的安危。
因为,他很清楚,在这个世上的某些地方,危险转瞬即至,人命如同草芥,就比如伊拉克......
他必须承认,他是个自私自利的人,并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博大胸怀。他只要自己喜欢的人好好地活着,其他的一切,对他来说,都不重要。
所以,他是真的不希望神去那个全世界都推测马上要爆发战争的地方。
他想,以一个学长的身份向一个学弟表达关切之情,应该不算唐突吧?就算真的越了界,他也仍然要这么做。他始终觉得,不管将来会怎么样,这对他、对神,总归还是有价值的。
他咬了咬牙,在心里对自己说:三井寿,这些年来,你在社会上摸爬滚打,什么尴尬事、狼狈事没见识过,难道还怕见一个大眼睛的男人?
再说了,南烈又算得了什么?他又不是野人,会当众吃了自己。
这样想着,那些散落在天南海北的勇气,又一次慢慢聚回了他的心头。
(十三)
傍晚时分,神从TBS电视台回到公寓,一进门便看到南烈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录影带,于是随口问:"南,你什么回来的?"他盯着屏幕看了一会儿,不由一怔,"藤真?你怎么会有藤真的录影带?南,你已经见到藤真了?"
南烈随手拿起摇控器,关掉录影机和电视,仰头看着天花板:"今天,我本来想一路拍着去:东京塔、银座、新宿御苑、代代木公园、原宿,以及上野公园......但中午的时候,我在银座大道上遇到了藤真。"
"于是,后来的行程,就此被彻底打乱了?"
"不愧是神。我之后什么地方也没去,就回到这里看录影带看了一个下午。"
南烈闭了一下眼睛,"我就看那么十几分钟的录影带,竟然翻来覆去地看了一个下午,我真是疯了。我甚至于想,我还是南烈吗?"
神微微一笑,在他对面坐了下来:"这样的傻事,我也曾经做过。南,所以我说,感情这种东西,总是突如其来,是谁都无法预料的。"他柔和的目光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幸灾乐祸,有的只是感同身受的理解,以及由此产生的无奈。
"你简直是个预言家。这个下午,我一直在想,这些年来,我什么事没经历过?老实说,我把什么都看淡了,所以,突然发现,我竟然这么想知道自己在另一个人心里有没有位置,这种感觉真的很恐怖......都一把年纪了,难道还想玩一见钟情的游戏?实在是太可悲可笑了。这对我有什么好处呢?"
"南,有一天,我看了一部意大利电影。电影的主人公是一个过气的老演员,他不想重复以前极为成功的戏路,可惜的是,观众也没有接受他新的表演尝试,于是,他的片约越来越少,甚至到后来,连临时演员都做不了了。
最潦倒的时候,房东要他立刻搬到大街上去睡,香肠店的老板连一串香肠也不肯赊给他......但天无绝人之路,他捡到了一只流浪狗,他给这只狗取名叫暴风雨,一人一狗从此开始相依为命。幸运的是,暴风雨不仅极通人性,而且很会演戏,它后来成了动物明星演员。"
"那部电影有一个很幸福的结局,虽然我觉得那也许太温情了,不太现实。但我记得里面有一句台词:某个晴朗的早晨醒来,你发现,这颗心不只是滴血,还是会爱,真是值得庆贺。这句话虽然普通,却令我震撼。
南,我们的境遇,其实比电影里那个过气的老演员要好得多吧?我们选择这样的人生,并不是为了逃避现实中可能会有的幸福,不是吗?如果遇到了,会什么要逃避呢?难道说,你觉得我们这种在地球上四处飘泊、行踪不定的人,不配被人爱或者爱别人吗?我觉得,其实爱情很简单,只要分清楚爱或不爱就可以了。"
"但神,你也知道,就算藤真能喜欢我,除了不安定,我什么都不能给他。而且,就算我再喜欢他,我也不可能为了他放弃自己想要的生活。
再说了,过一阵子我们就要去伊拉克,战争也许很快就会降临那里。何况,那里就是还没有爆发正式战争,也一样毫无安全可言。所以,我不能保证自己会继续活着。就算会继续活着,我也不能保证自己将来可以给藤真幸福。"
"南,你想太多了。但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藤真也是对你有感觉的,你就这么退却了,对他公平吗?别以为内心坚强的人都是钢铁铸就的,其实每个人都是怕寂寞的吧?哪怕是藤真。你为什么不给藤真,也给自己一个机会呢?你这么想,好像比三井还怯弱,不是吗?"
"我和三井是不一样的。三井就算会令你辛苦,但他不会令你绝望,而我是个会令人绝望的人。我常想,如果我真的喜欢上了一个人,最好就是他在我之外,能找到更好的幸福,这样对他、对我,都是最好的结局。"
"但如果他觉得,和你在一起才会有幸福,你怎么办呢?南,你知道吗?你知道我为什么非得说服你一起来东京吗?就是因为我听说过你以前做的那些事,也亲眼目睹你后来做的那些事......所有的一切,都让我觉得,你能活到今天,简直是个奇迹。这种感觉令我一直都很不安。
没错,我们的工作很危险,常常都和死亡擦肩而过,但我还是不喜欢你这种不把自己的生命当回事的草率态度。这世上有近三百万的绿色和平组织成员,战地记者也不胜枚举,难道说,这些人都和正常的幸福无缘了吗?就是因为痛苦才渴望幸福,因为终将死亡才珍爱生命,不是吗?所以,我希望,你能找到一个人,这个人能让你有想要好好活下去的愿望。"
"但我......不确定我有可以让自己喜欢的人觉得这个世界美好的能力。神,你就把我当作一个只会说别人的人吧。人都是医人不医己的,不是吗?"
"那么,今晚你不去参加聚会了吗?已经和牧他们说好了,藤真也许已经知道你会参加,如果你突然不去了,他会怎么想呢?"
"今晚我会去的。明天我就回大阪,我想,我不会再来东京了。"南烈凝视着他,"神,你是不是打算接受三井了?"
"不。我还没想好。"
"好好想想吧。毕竟,幸福是可遇不可求的。"
神望着南烈俊朗的脸,心想,可能是对自身心灰意冷了的缘故,几天前还口若悬河地数落三井种种不是的他,甚至已经对三井不再挑剔了。这样想着,虽然晚上就能再见到三井,他的心情却怎么也无法轻松和快乐起来。
他为自己不能说服南烈而难过。
他总觉得,不管这个世界有多少的阴暗面,他仍然无法赞同南烈这种得过且过的生活哲学。
就算他们只是朋友,南烈有没有想过,如果有一天他真的出了事,他也会伤心的。而且,会很伤心......
那种害怕失去身边人的恐惧感受,强烈到什么程度,南烈也许都想像不到。
晚上,南烈和神走进同牧他们约好聚会的那家酒吧。
樱木立刻看到了他们,使劲地向他们扬着手:"大眼哥,还有摩梭头,这里。"
神听到樱木一开口便是绰号成堆,不由笑了。
"樱木简直是一点也没变,还是这么喜欢给别人起绰号。"南烈也不由莞尔。
这时藤真和花形还没有来,三井静静地坐在宫城旁边,听到樱木的大呼小叫后,当即侧头向他们看了过来。
"神,你直说吧,如果想甩掉三井,我现在可以帮你。"南烈低声说。
"算了吧。别给我帮倒忙了,我自己应付得来。藤真还没来吗?"
他们走到牧、三井他们五个人跟前,宫城笑看着南烈:"南烈,好久没见了。你倒比较像个绿色和平组织的成员。"
"是吗?宫城,还有牧、清田、樱木,好久不见了。"南烈故意坐到三井身边,"三井,没想到这么快就又见面了。"
"我也没想到。"三井心想,简直是废话......你这不是有意示威吗?你和神一起来东京,当然就很有可能再见到我了。
神坐到牧和清田身边:"牧,藤真和花形呢?"
"就快到了吧。"牧一直在研究似地看着南烈,"南烈,你怎么会突然想到和神一起来东京的?"
"当然是想见见故人。牧,听神说,你现在是大实业家了,真是了不起。"南烈笑着侧头看向牧。他盯着牧黑黝黝的脸,心想,这个看来成熟而又可靠的男人在藤真心目中究竟会有怎样的地位呢?高中时代,他们好像一直都是作为旗鼓相当的对手被相提并论的。
这个晚上,他之所以还是决定来参加这个聚会,除了想再见见藤真,当然,也是想看看现在的牧和花形。
没错,他是已经决定逃避了,但他还是想亲眼证实一下藤真现在的生活究竟过得怎么样。
今天中午,在银座大道上,看着藤真向自己走过来的那一瞬间,他脑中蓦地掠过了一个念头:这个貌似柔弱实则坚强的男人,也许只要远离他,就能过得很幸福。
他正这样想着,突然听到清田说:"藤真和花形来了,太好了,这下子人都到齐了。"
南烈侧头向大门处望去,只见藤真和花形正走进来。身形高大、不怒自威的花形做检察官,也许是再适合不过的了。
花形这时像是在说什么有趣的事,藤真听了,顿时开心地笑了起来。
南烈看着他们,不由心想,虽然花形没有牧的霸气,但和藤真也算是多年知交,而且有着非同寻常的默契,会不会更适合藤真呢?
反正,看着藤真这时清朗的笑容,他真是觉得,藤真只要远离了他,将来的日子就一定能阳光灿烂,一路繁花似锦。虽然这样想难免悲哀,但他只要想到,自己这一生难得这样为别人着想过,就油然而生一种自我安慰似地释然之感。
(十四)
等藤真和花形走到近前,牧笑着说:"藤真,花形,这里坐着的,除了南烈,都是熟人,也不用我做什么介绍了。至于南烈,虽然不是神奈川的,对你们来说,也不算是陌生人吧?"
"当然不算。我什么人都可能忘了,不过,南烈我是不可能忘得了的。"花形望着南烈微微一笑,"南烈,好久不见了。"
南烈这时觉得,无论是他镜片后面投射过来的目光,还是说话时的遣词和语气,似乎都蕴藏着非同一般的内容。
不过,他早就有了心理准备。来这里之前,他已经想过,这个晚上,他没可能会过得轻松写意:除了神,眼前这些当年神奈川篮球界的好手们,就算不是个个都对他怀有敌意,至少也不太可能有多友好,哪怕是藤真。
反正他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当下只是笑了笑:"是好久不见了。花形,听说你现在是前途大好的检察官,真是令人肃然起敬。"
"我对你也是。对于肯为环保与和平事业献身的人,我一向都是敬而重之的。"花形转向藤真,"藤真,你有没有想到,南烈会选择今天这种生活?"
"是没想到。所以,今天上午,当三井对我说,南烈和神现在是同行时,我也很吃惊。不过,中午在银座大道上无意中遇到南烈时,突然之间,觉得他还是挺适合现在这个职业的。"藤真微笑着说。
"原来你们已经见过面了。"牧有些诧异地说。
"嗯,无意中遇到的。"藤真和花形这时就坐在南烈的正对面,南烈尽量让自己以平静的心情自然地看向藤真,"藤真,听神说你现在已经是大律师了,一切都还好吧?"
他这句话一问出口,心中简直是一块石头落地,他甚至都有些佩服自己了:竟然可以这么轻松随意地把心里想说的话直接宣之于口。
他想,看来,人的勇气和身处的环境是密切相关的:身边的人越多,胆子也就越大。
"那还用说吗?藤真现在在司法界简直是风光无限。"清田说。
"是啊,候补的以前读高中时就比别人强一点,可以一边做球员,一边做监督。他那时老是坐在板凳上,害我还以为他是个候补的,到现在都改不了口。"樱木说。
"樱木,少来了,是你叫惯了,不想改口吧?神奈川黄金时代数一数二的控球后卫,怎么可能浪得虚名?当然是做什么都能马到成功。"宫城说。
清田看了看牧,看了看藤真,又看了看宫城:"这么说的话,今天晚上,当年神奈川最好的控球后卫都聚在这里了。"
"不,还缺一个。"神突然插话了。
"还有谁?陵南那个越野吗?"樱木问。
"不,是仙道。"神笑着回答。
"仙道是很厉害,但他是前锋吧?那时总是和狐狸人一对一的。"樱木有些不以为然。
"樱木,难道你忘了?他在陵南和海南一战中换角做了控球后卫,把牧逼得手忙脚乱。说他是神奈川最强的控球后卫也不为过。事到如今,我也不怕丢脸,我承认,那时坐在看台上的我,的确是被他吓出了一身冷汗。"宫城说。
南烈这时听着他们四人煞有介事地研究讨论当年神奈川篮球界最佳控球后卫这一名号的归属问题,不由有些哭笑不得,心想,这些人是怎么回事,把话题都扯到哪去了?
宫城、樱木和清田本来就有些脱线,那也就罢了,怎么连神也秀逗了?
神这时察觉到了他的异样表情,当下侧头问藤真:"藤真,听牧说你下午有一场官司,结果怎么样?"
"还好。"藤真微微一笑。
"藤真还从来没有输过呢。"牧侧头看了藤真一眼,笑着说。
南烈松了口气,心想,还好,神总算把话题又收回来了。
从来没有输过......
这种高处不胜寒的境界,南烈自己的确是从来没有经历过,他这一生,基本上是在失败之中度过的,对于失败,可以说,已经没什么感觉了。
不过,他总觉得,从来没有输过的人,如果突然遭遇失败,一定是件相当可怕的事。
"从来没有输过,是很了不起,不过,人生是很难说的。"这么说时,南烈有意无意地看了藤真一眼。
"我只是做律师以来,还没有输过。我可从来不觉得自己能一辈子赢下去。"藤真淡淡地说。
南烈听了他的话,不由心中一宽,在心里对自己说:南烈,你实在是太多虑了,这个人是藤真,怎么可能会那么的浅薄无知,甚至是不堪一击。
"没错,就连我这个天才都常常会输的。"樱木连连点头。
"樱木,有一句话我早就想对你说了。我个人觉得,真正的天才是不会把天才这两个字老挂在嘴边的。"清田认真地说。
"野猴子,你是不是想说,我根本就不是天才?"樱木瞪大了眼睛,有些气恼地盯着清田。
老天,樱木他们又来了......南烈在心里呻吟了一声。
"神,你们是不是常常在全世界飞来飞去的?"他突然听到藤真这么问神,顿时精神一振。
神侧头望着藤真。藤真俊美的脸上这时并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他想,某种程度上,藤真也许比他更能掩饰内心真实的情感。
但说到底,他们毕竟是同类人,他还是能从藤真的言行举止中看出点端倪:藤真这时想问的,其实是和南烈有关的事。
他看着这样不露声色地关心着南烈的藤真,渐渐觉得有些感动,心想,南烈要是放弃了这个人,就实在是太可惜了。何况,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如果说,在这个世上,还有什么人可以令桀骜不驯的南烈重新回归现实生活,也许就是藤真了,所以,他得尽自己那一份力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