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还没到东京的樱时,但那里应该还是有些好景致可以入镜头的。
渐渐的,他觉察到有个人正慢慢走进他的镜头,越来越接近,也越来越清晰,他不由抬起头来,看向活生生的那个人。
(十一)
那是一个穿着得体、一看就知道有着令人羡慕的职业的都市青年,大约也是二十五六岁,比他矮那么五六公分,不超过180CM,但仍然显出一种异样的挺拔。
他那头浅褐色的短发,衬着午间和熙的阳光,在微风中轻轻飘扬,显得柔软而清爽,令南烈不得不极力抑制住想上前触摸一下的欲望。
他那张脸对于男人来说,则显得有些过于俊美,但他那双眸子却是锐气逼人的,这时虽然没有投放出特别诧异的眼神,但显然,突然遇到他,藤真也是有些始料未及。
虽然一踏上东京的土地,南烈就知道自己很有可能会再次遇到藤真,但他还是没想到,会是这样意外的重逢。
这时,他们身周都是人,熙熙攘攘,穿梭纵横,然而,可能是因为隔了八九年的时光,又可能是因为他所从事的是一份已经数度险境历辛的职业,所以,望着藤真清亮如水的双眸时,南烈突然有了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他想起了十七岁那年的夏天,在全国大赛丰玉和翔阳的那场比赛上,他和外表犹如天使、球风却异常凌厉的藤真初次相遇。
记得那时,他曾对藤真说:"真了不起啊......不单是二年级中唯一的正选,而且更是皇牌!"
之后,就是那可悲而可怕的一肘......
很多年以后,每每想起那充斥着暴力的瞬间,南烈总会觉得,那一肘像是不仅撞在藤真俊美的脸上,还撞进了他自己的心里,同时为他撞来了一个古怪的绰号-皇牌杀手南。
他一直背负着那个绰号,直到第二年的夏天,再次撞伤一个叫流川的神奈川篮球好手,以及把自己也撞得头破血流为止。
"藤真......"他终于叫出了这个潜藏在自己内心深处的名字。
果然是南烈......
藤真看着南烈这时有些慌乱错愕的表情,心想,人生的聚散真是难料,他本来以为,曾在他过往生活中出现过的某些人,比如眼前这个人,会和他在匆匆一面之后,一别就是一生。
如果说,他和南烈之间,还会有可能出现什么后续进展的话,他本来以为,不过是如同之前,无意中从三井口中听到南烈的近况,而听了就是听了,最多也不过是在他心底投下一个小小的石子,溅起一点点的水花,从此波澜不兴,对他的生活完全没有现实的影响。怎么会想到,竟然还能真的再次相遇?
他这时的心情好像是很平静,又好像是很不平静,不过,他至少可以确定一件事:他的影像正继续被收录进南烈手中的摄像机里。
藤真一时打不定主意,要不要先走过去和南烈打招呼。
他想,他和南烈算是旧识吗?
到目前为止,不论是作为他的队友还是对手,和他在一起打过篮球的,少说也有成百上千,南烈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
也就是说,在此之前,于他的人生而言,与花形、牧或者三井他们相比,南烈对他的重要性,根本不可同日而语。
这些年来,花形他们还一直驻留在他的世界里,对他的生活继续产生这样那样、或大或小的影响,而南烈则像一颗划空而过的流星,在那场比赛之后,就此从他的生活里销声匿迹了。
如果说,与其他和他有过打一场比赛的缘分的人相比,南烈还有与众不同的地方,也许就是南烈曾经很重很重地撞伤过他......
然而,这样的与众不同,好像并没有值得纪念的意义。
因为和南烈重逢,那些和全国大赛有关的记忆,当然也就不可避免地再次被唤醒了。
那些往事,说不上有多不堪回首,但总能在每次想起的时候提醒他:其实,他并没有他自己,或者别人想像得那么一帆风顺,什么都可以胜券在握。
但好像也不能全都怪到南烈的头上,比如高三那年,翔阳甚至被排斥在了全国大赛的大门之外,那和南烈又有什么关系?
而且,静下心来想一想,南烈的全国大赛记忆就算不是梦魇,与他的相比,恐怕也强不到哪去,当然,那也同样怪不了别人。
他们就这样各怀心事,站在车来人往的银座街头,都没有想好,要不要就这样走过去和对方互道别情。
在人群中看到对方那一瞬间,对于当事人来说,好像显得无比漫长,但实际上,仍然也只是一瞬。
藤真很快就恢复了一惯的从容冷静,随即微笑着向南烈走去,站在仍然显得有些茫然失措的南烈面前:"你是南烈吧?好久不见了。"
他望了一眼南烈手中的摄像机,那架摄像机仍然处于工作中,这使得他油然而生一种奇异的感觉,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站在镜头前的演员,"我刚才听三井说,你和神现在是同行。"
"没错。我昨天和神一起回的东京。"南烈这时也恢复了惯常的镇定。
看着藤真,他不由想,三井会怎样在这个人面前说起他呢?
此时此刻,他当然不可能会心存侥幸地想,三井会为他说什么好话;同样的,他也知道,三井也不会幼稚地希望,他会在神面前称赞或者表扬他。
不过,他转念一想,三井虽然谈不上有多稳重,但他对神的感情非同一般,还不至于会把自己那天随口胡诌的话如珍似宝地告诉藤真。这样一想,不知为什么,他顿时觉得心安了许多。
刚刚放下心头的一件事,不想,另一件事又立刻浮了上来:时至今日,对于他们十七岁那年夏天发生的事,藤真还会介意吗?
他这时心情很矛盾,一方面固然希望对方最好不要再介意了;另一方面又觉得,如果藤真一点都不介意了,是不是表明,这些年来,藤真是真的彻底把他这个人给忘了?
但这其实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
就说他自己吧,在见到神之前,他又何曾天天记着藤真?
在今天以前,他们不过是这世上众多浮云一聚的陌生人中的两个,有着浅薄如纸的缘分,只不过,冥冥之中,还有一种叫"伤害"的东西在暗中帮着他们维系曾经相识一场的记忆,仅此而已。
某种程度上,在十七岁那年夏天的那场比赛之后,他们很有可能终其一生都再也见不到对方,不是吗?
"这样啊。"藤真依然微笑着。
因为职业的关系,他已经可以轻车熟路地和这世上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但他这时真的不知道自己该对南烈说些什么,于是千言万语只能无语。
他想,难道,他们应该像其他曾有过一面之缘的人那样,不痛不痒地互诉一番别来境遇,接着虚伪地留下彼此的联络方式,就此各自扎入人海之中,然后,在下一个街角,在对方看不到自己的地方,面无表情地把那张写着对方电话号码的纸片随手扔进一个垃圾筒里,从此,既不期待,也不排斥下一次可能的重逢?
不......不会的。
虽然没有根据,但望着此时近在咫尺的南烈,藤真还是忍不住在心里对自己说:他和这个人的重逢,应该不至于也会那样的毫无意义。
但现在,他真的没有时间和南烈就这样呆立街头,大眼瞪小眼地继续耗下去了,哪怕这样的经历,对于每天过着千篇一律的、刻板无趣的生活的他来说,是如此的新鲜,甚至是刺激。
他必须承认,在内心深处始终保持着某些想望的同时,他依然是个理性而务实的人。
所以,他不可能也不会让眼前这一幕就此打乱他正常的工作和生活。
他低头看了看表:"对不起,我赶时间,要先走了。"
转身之际,他听到心里有个声音在不甘心地说:"藤真健司,真的就这样什么都不做,掉头走开吗?这个人对你来说,就只是这样吗?在街头聊上几句,再次各自上路,纵使前路风吹雨打,依然始终两不相干?"
不是这样,还能怎样呢?这世上绝大多数的人对他来说,不都是这样吗?
虽然他也不希望他和南烈之间仅仅只是这样,但他凭什么可以从这世上绝大多数人的绝大多数经历中脱颖而出,甚至期待更多呢?
不过,也许是出于礼貌,或者别的什么原因,他还是回过身来,从衣袋里取出一张名片,递给南烈:"对了,这是我的名片。"
南烈当即接过,慎而重之地放进风衣的内袋里,接着,也取出了一张自己的名片,同样慎而重之地递到藤真面前:"这是我的。藤真......"
"什么?"藤真一怔。
"没什么。"
南烈本来想说,他们就算没有在银座大道上相遇,也依然有机会见面的。但话到嘴过,他突然觉得,说这种话实在是大煞风景,于是,没有继续说下去。
"那么,再见。"藤真说着,转身快步走开。
"再见。"南烈看着他挺俊的背影渐行渐远,终于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
这一刻,他当然比藤真更加确定,他们很快就能再见到对方。
(十二)
下午两点多的时候,藤真开车行驶在去往东京地方法庭的路上。
突然,他的电话响了:"我是牧。藤真,你现在是要上庭吗?"
"是啊。牧,有事吗?"
"是有一件事......神昨天从伦敦回来了,晚上,我想约大家在一起聚聚。除了清田,还有三井、宫城和樱木他们,你和花形有没有兴趣也来凑凑热闹?"
"好啊,我是没问题。至于花形,我得先问问他。"藤真不由想,晚上,南烈会不会也有参加这个聚会呢?
"对了,有一个人会和神一道来......就是那时大阪丰玉的南烈。藤真,你介不介意?"牧以探询的语气问。
"南烈吗?怎么会呢?牧,你以为我是那么小器的人吗?这么多年了,还介意那点小事?"藤真这么说时,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
"那就好。老实说,我也不是很喜欢南烈,总觉得他是个很难相处的人。不过,他现在不仅是神的同行,也是好友,所以,不管怎么样,还是想见见他。"
"说的也是。牧,我赶时间,不能和你聊了,稍后再联络吧。"
"好的,不打扰你了。藤真,祝你下午那个官司能旗开得胜。这话好像是多余的,不过,还是想对你说一遍。"
"谢谢。"藤真挂了电话。
他想,老实说,他可从来不觉得自己只要去做什么就能成功,而高中时代总是在球场上压制着他的牧,更不应该这样想。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给了别人这样战无不胜的错觉?甚至是一路走来真正一帆风顺的牧都不能幸免?
他所拥有的,不过是即使不断地失败也不曾想过要放弃的决心,这样的决心对于他这一生来说,究竟是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现在妄下断言,恐怕还为时过早。
他继续开车向前,突然想到牧刚才说南烈是个很难相处的人,这倒是真的。
仔细想想,那时在银座大道上,南烈好像都没怎么开口说话。他沉默无语的样子,和他记忆里那个球风雷厉风行的"暴力"篮球少年,简直是判若两人。
是因为年纪渐长的缘故,还是因为职业生涯的历练?亦或是,南烈对着他实在是没什么可说的?
他这时开始有些明白分手时南烈为什么会有那种欲言又止的表情了,他想,谢天谢地......原来他的直觉是对的,那果然不是什么奇遇,在这早春二月,他们也许是注定要重逢的。
没错,他是不至于会幼稚地以为,这样的重逢能令他的生活立马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不过,他是真的很有兴趣再次见到南烈,也许是因为一直以来,他的生活实在是太枯燥,太乏味了。
他总觉得,如果人生诚如某些人所言,是一出没有彩排的悲喜剧,那么,那个站在街头只会傻呆呆地盯着他看的男人,和他应该还会有后续故事可以上演。
也就是说,在银座大道上的分手,是待续,而不是最终回。
对于大千世界芸芸众生来说,在他们平淡如水的一生中,这种戏剧性的可能,通常都只是一种奢望,所以,有幸得遇者,理当加倍珍惜,不是吗?
下午四点多的时候,三井驾车漫无目的地在东京的街路里穿行着。
他这时刚从公司出来,除了回家,实在是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哪里。
天地如此宽广,即便是东京,也是一座可以令人迷失的钢筋水泥森林,却好像真的没有他可以去的地方。
那趟伦敦之行,可以说是乘兴而去,败兴而归,不仅彻底粉碎了他的幻想,而且,也再一次残酷地把他的生活打回了原形。
他想,现在,不管神去哪里,做什么,都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了(其实,本来也就没他什么事)。
到了这个时候,仿佛一切都已尘埃落定,没什么可改变,也没什么可期待的了,但他还是无法全然释怀:那个粗鲁暴力的南烈究竟有什么好,神怎么会喜欢上他的?
仅仅只因为对方和自己志同道合,就可以勉强自己将就那么差劲的一个人吗?
每每想到那天在海德公园里,南烈说到他和神的关系很一般时那种暧昧的表情,他就忍不住恨得牙痒痒的。
他真是不甘心。
但他还能怎样呢?
他没办法勉强神喜欢也许并不比南烈强多少的自己。
他唯一能做的,不过是摇一下头,叹一口气,然后对自己说:三井寿,你别再庸人自扰了,神宗一郎喜欢什么人,是他的自由,你想那么多干什么?徒劳无益。
"我是三井。你是哪一位?"这时,他的电话突兀地响了起来。
"我是樱木。小三,我问你,两三点的时候,为什么总是打不通你的电话?都快把我给急死了。"
"那时我在会客,把电话给关了,你当然打不通。樱木,你有什么事?"
"是有一点事。对了,小三,你现在在哪里?"
"在路上。" 三井突然觉得,樱木实在是太擅长于随时随地跑题或者答非所问了。
"在去哪里的路上?"樱木饶有兴趣地问。显然,他这时的心情相当不错。
不过,老实说,这些年来,他几时见过樱木心情真正很坏了?所以,有时候,他是真的很羡慕樱木所拥有的那种盲目乐观的生活哲学。
他不由想,同样是单恋或暗恋,凭什么樱木可以这样快快乐乐地活着,他却看什么都是灰蒙蒙的,觉得什么都不对?
这样想着,他的心情不可避免的变得更糟了。
"去自杀的路上。"三井没好气地说。
"别胡扯了。对了,小三,中年人说,晚上想请我们喝酒。"樱木终于说到了正题。
"不去了。我觉得很累,只想回家睡大觉。"因为神的缘故,他甚至连和神有关的人都想避而远之了。
"小三,去吧。听中年人说那个大眼哥阿神又回来了,而且,还带回来一个人。我想你绝对猜不到他是谁,算了,我直接告诉你好了,其实就是那时丰玉的摩梭头南烈,也就是把狐狸人眼睛撞伤的那个家伙。他现在和大眼哥一样,也是环保斗士了。小三,你一定想不到吧?"
还带回来一个人......
这句话三井怎么听就怎么觉得刺耳。他这时心情很矛盾,同时也有些挣扎:没错,他是很怕看到南烈和神出双入对的模样,但他也实在是没法抑制住自己想见神的愿望。
他不知道这一次错过了,还能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再遇到神。
"好吧,我去。"
三井听到自己呻吟般地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四个字,就像是和命运达成了妥协,或者是干脆缴械投了降。
他想,果然,他还是抗拒不了和神见面的诱惑,哪怕只是在人群之中,并不是单独相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