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川觉得他在自己面前好像越来越随意了,他这样想,却只是说:"我还有工作。"
仙道侧头看了他一眼:"我不会打扰你的。我想到什么时,你给点意见就行。"
流川坐回笔记本电脑前:"快说吧。"
仙道再次侧头看着他:"你是我的编辑,对我有点耐心行不行?"
"行,但你能不能快点说?"
"第一种构思,男主角从岚山赏枫后,沿山路攀登而上,准备去神护寺,而女主角刚好从神护寺出来,他们在那座小桥上重逢了。怎么样?"
"不怎么样。"
仙道叹了口气,过了一会儿,兴奋地侧身向流川说:"第二种构思,他们在通往寂光院的陡峭的石阶参道上重逢,这够有意义了吧?那段充满苦修意味的石阶参道,寓意他们经历了两年的离别之苦后,终于可以再续前缘。怎么样,流川?"
"还是不怎么样。"
仙道泄气地看着天花板,心想,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如果自己说在料理店、购物街或夜总会重逢,流川一定更会嗤之以鼻了。
这不过是个细节而已,何必这么认真,真是的。
冲击力、震撼力......要命啊,这只是一部爱情小说而已。
他想着想着,眼皮加重,终于迷迷糊糊睡着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仙道感觉有人在轻轻地踢他枕着头的手臂。
他很不情愿地睁开眼来,看到流川站在自己面前,正用脚背在踢自己。
他坐起身来,茫然地问:"流川,出了什么事?"
流川不是很高兴地说:"你要睡到什么时侯?如果实在想不出来,就回你自己房间去睡吧。"
仙道看了看表,已经是凌晨两点多了,他竟然在流川房间里睡了两个小时,而且什么也没想出来,还好,流川没有铁面无私地催他交稿。
他不好意思地站起身来:"对不起,不知不觉的就睡着了。没给你造成困扰吧?"
流川没有说话。
仙道走到门口,突然站定,回过身问:"流川,为什么会选择这个职业?"
流川黑亮的眼睛看着他,仙道觉得,这双眼睛好像可以一直看到自己的内心深处。
他以前也和自己的编辑外出寻找灵感和搜集资料过,但他从来没有兴趣问对方这个问题,虽然对方总是很有兴趣知道,他为什么会选择做一个爱情小说家。
从很多年前开始,仙道就不曾在人前进入睡眠状态,他总觉得那样的自己不设防,会很危险,但他竟然在流川面前一睡就是两个小时,而且睡得很香,心安理得。
难道只是因为觉得对方的人品值得信赖,觉得这个人即使发现了他的什么缺点,也不会逢人随便乱说?
如果真的这么简单,又怎么解释在十和田湖流川失踪两天那次,他那前以未有的焦灼心情?
他在自己的小说里,总是不惜笔墨地描写,笔下的人物有多在意某个特定的人,而事实上,他即便对自己也不曾付出多大的关心,换句话说,他一直以一种恍恍惚惚的状态生活在这个世上。
现在,他是真的想关心某个特定的人了,只是不知道这个人想不想要他的关心。
这世上人心隔阂而疏离,要猜到对方的心思很难,哪怕对方就站在自己面前。
"那你又为什么选择这个职业?"
仙道随口说:"没有原因,只是随便找个糊口的工作罢了。"
"那么我也是。"
他听着流川的话,心想,自己没有说真话,怎么可以奢望流川能说真话?
流川反问他的那一刻,到了嘴边的心里话,他又习惯性地咽了回去。
他怎么能对流川说,越不相信爱情的人,就越渴望通过自己的想像力创造爱情的童话。
就好像,往往是那些后来选择自杀的作家,他们笔下反而流露出了比普通人多得多的对生活的热爱。
所以,他以往小说里的爱情,他自己也不相信。
正因为不相信,灵感终于枯竭,生活差一点就到了崩溃、需要重振的边缘。
这篇小说里的爱情,因为发生在普通人身上,就有了写实性和可信性。
两个失意孤寂的人,相遇了应该会磨擦出爱情的火花,但这样的爱情因为是在旅途中发生的,容易让人产生不确定和放弃的念头。
也许真的需要一只看不见的手,安排一次戏剧性的重逢,才能成就一段尘世的幸福。
这只看不见的手,现在就是他的思想。
就算这个故事只能在小说里显得真实,但总可以给那些和他一样觉得爱情稀缺,甚至对爱情不抱期望的人以希冀。
这样,就不算白写了。
第二天,仙道为他小说里的主人公安排了这样的重逢:一个秋雨绵绵的日子,男主人公在真如堂的回廊之间游走,透过和式纸窗格,观赏着庭院里的红叶。
雨中的红叶,有一种湿漉漉的娇艳欲滴。
这时,女主角身着和服,撑着一把油纸伞,拾级而上,向真如堂走上来。
他们在雨中的庭院里重逢了,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主编对这个重逢非常满意,于是,小说里的主人公在两年前来不及发展的爱情,终于可以得到继续,故事清晰而明显地向完美结局方向推进。
仙道开始浓墨重彩地描述他们失而复得的爱情。
这时,流川突然有了异议:"你不是说,他们都各自有了发展到谈婚论嫁阶段的伴侣了?我觉得倒不如就这样在雨中一起欣赏着红叶下山,在山下车站前平静地分手,回到各自的生活去,会更真实一些。"
仙道睁大眼睛:"那重逢的意义在哪里?确定对方活得也还好?还是确定这世上没有真正的爱情?"
流川反问他:"那么,另外两个人怎么办?他们因为不是主角,就注定要被牺牲吗?"
"他们各自上路后,也许可以在旅途中遇到真正喜欢的人。"
流川冷冷地说:"你好像太相信旅途中发生的爱情了。难道都市里就没有爱情产生的土壤了?也许过了很多年后,他们反而后悔了,发现,其实是各自放弃了的那个更有希望在一起过一生。那岂不是很悲哀?"
"流川,我们都不是爱情问题专家,只是在讨论一本小说的发展方向而已。既然是个童话,当然要抱着天真的心态去看待这样的邂逅、离别、重逢以及相爱。想太多,就不会有童话了。我可是摒弃了以往对爱情所有的不信任来写这个故事的。换句话说,我想从这个故事开始,相信这世上真的有爱情这种东西。所以,可不可以让我这样继续写下去?"
流川听他这么说,沉默了好一会儿:"只要主编没意见,我无权让你改写。我也不是为另两个人鸣不平,只是怀疑这样的重逢,真的能把两年前失落的爱情找回来吗?将来小说出版后,会不会有一些成熟的读者说,作者这样写有些一厢情愿。"
仙道微笑着说:"流川,你相信这样的爱情吗?你是个成熟的读者吧。"
流川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我今年24岁,所以,我相信。"
第二天上午,他们在岚山站下了车,从车站出发,只要步行20多分钟就可以到寂光院。
一路上充满着田园风味、野趣横生,四处可见菜田、花圃、农舍、野菊、红叶和银杏树。
他们顺便参观了附近几家风格独特的出售有清水烧和各种陶瓷器手工艺品的创作工坊。
在路旁无人看管的摊位前,他们按上面标示的价格,把钱放在旁边,买了几个柿子边吃边走。
在陡峭的石阶参道上,仙道累得停下来坐着喘气,流川脚步不停地走在前面,发现仙道掉了队,回过身来,向他伸出手:"快起来。这段路是要一口气走完的,否则,就不符合这里苦行的宗旨了。"
仙道笑着握住他的手,流川用力一提,仙道直起身来,俩人一鼓作气地登上了寂光院。
走在通往山上常极光寺的石梯小径上,红叶飘落一地,但觉脚下不断发出沙沙的声音,而发上、肩上也在不经意间沾染了无数的枫香。
仙道心想,这一季红叶见结束,他的小说也会完成,男女主人公将获得圆满的幸福,他也可以摆脱江郎才尽的噩梦,逃掉吃官司的危险,当然,比这一切更重要的是......
他看着身边流川清俊的侧脸:"流川,我还想再问你一次,你为什么会选择这个职业?"
流川侧头看了他一眼,像上次一样反问他:"那你又为什么选择这个职业?"
仙道笑着说:"我有创造各种人生模式的恶趣味。"
流川看着他,似笑非笑地说:"我有督促别人修改人生的恶趣味。"
仙道听了他的话,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好一会儿才说:"原来我们半斤八两,没有谁比谁高尚一点。"他停了一下,"流川,除了工作,我们还能不能谈点别的?"
流川侧头看了他一眼:"你还嫌说得不够多?从赏枫的典故、赏枫胜地到枫的种类、品质、预报甚至相关食品,你事无巨细,滔滔不绝,连我都要变成赏枫专家了。"
"你也是枫,对枫谈枫,天经地义,无可厚非。"
"强辞夺理。那么,仙道彰,除了小说、枫叶和篮球,你还想我和你谈什么?"
"爱情。"
--END--
(流仙)冬天的童话
(一)
我好像答应过 要和你 一起 走上那条美丽的山路
你说 那坡上种满了新茶 还有细密的相思树
我好像答应过你 在一个遥远的春日下午
而今夜 在灯下 梳我初白的发
忽然记起了一些没能 实现的诺言 一些 无法解释的悲伤
在那条山路上 少年的你 是不是 还在等我 还在急切地向来处张望
------题记自席慕容《山路》
流川站在大厅里,静静地看着父亲的遗像。
照片上的父亲,一如既往地对着他温和地微笑着。
在不久前那个寒风萧瑟的深秋下午,父亲终于没能敌过病魔,丢下他们离开了这个世界。
父亲一死,母亲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岁,很快就病倒了。
在二十五岁这年的秋冬之际,死亡、离别和疾病接踵而至,使得流川原本就毫无色彩的生活,变得更加的黯淡无光。
"舅舅。"流川正出神,突然感觉到有人在拉自己的裤脚,低头一看,是三岁的外甥女夏树。
流川蹲下身,凝视着夏树清澈明亮的大眼睛,问:"怎么了,夏树?"
"妈妈在叫你。"夏树说完就跑开了。
流川看着她小小的身影消失在大门口,也走了出去。
在那间久已未进的储物室里,他的姐姐樱正在收拾东西。
看他进来,樱指了指面前的一个旧木箱:"枫,这个箱子是你的吧?还要不要?不要的话我就处理掉了。家里尽放着这些没用又占地方的东西。"因为母亲生病卧床,流川自己又不擅长整理拾掇,樱今天是专程回来帮忙他们收拾东西的。
流川借着储物室里幽暗的光线看着那个旧木箱。他也许有五六年,不,七八年没有碰过这箱东西了。这些年来,这个箱子一直被他扔在储物室的某个角落里,如果不是樱把它翻了出来,他也许就彻底把它给忘了。
"我看看。"流川抱起旧木箱,一股尘土的味道扑鼻而来,他不由皱了皱眉。
他走出储物室,坐在外面的屋檐下,打开了箱子。
开箱的那一刹那,一种异样的感觉突然充斥了流川的心田。
仿佛岁月在这里打开了一扇通往过去时光的门,在那扇门缓缓开启的过程中,记忆的尘埃在他眼前曼妙地飞舞着、飘扬着,使他无法看清门外究竟有什么。
箱子里存放着的是和他的高中时代有关的纪念品:诸如用旧的篮球护肘、一个旧篮球、还有参加篮球比赛获得的奖品......
他这时突然发觉,虽然他最终没有选择和篮球有关的职业,他的过去,却是除了篮球别无其他。
他把那些给了他无数荣耀、也验证了他无数汗水的东西一一摆在了地上,然后,在箱底发现了一札已经发黄了的信。
流川拿出时不由一怔,他对自己高中时代曾和别人通信一事已经毫无印象,那时的他甚至和身边的人都少有交往,更谈不上会去结交笔友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流川有些疑惑地解开那札信,这些信是同一个人写给他的,信封上的字洒脱清秀,然而于他而言,这个人的笔迹可以说是极其陌生。
他翻到信封背后,那里写着"北海道中富良野町仙道彰"十一个字。
北海道中富良野町仙道彰......
流川仰头看着庭院里那棵已经长得很高的枫树,然后,越过它的枝桠看向高而远的天空。
人人都知道世界知名的熏衣草产地是法国的普罗旺斯,而日本北海道的富良野,则被誉为"东方的普罗旺斯"。
这些年来,流川对富良野这个地名的概念仅限于此,他几乎已经忘记了自己曾经在富良野度过的童年和少年时代。
然而仙道彰呢?仙道彰......
流川在封闭已久的记忆迷宫里,搜索这个对他来说已经异常陌生了的名字。
不过,他终于想起来了,那是他国中时代的一个学长,比他高一年级,也是校篮球社的队员......
流川这时发现,回忆往事对他而言竟然是这么的困难,也许是这些年来,在东京繁忙的生活里,他把过去遗忘得太彻底了。
然而,又好像不是那么一回事,仿佛只要一经撩拨,过往就象是决堤的洪水一波又一波地冲刷着他记忆的堤:在初夏灿烂的阳光下,在广袤的天空下,在辽阔的原野上,一大片一大片紫色的熏衣草铺盖在富良野的斜坡上,一望无际、层层叠叠,如波浪般起伏不休......
沿着山路一直往上走,在充满薰衣草香味的森林里,树木郁郁葱葱、青翠欲滴;秋天到了,枫红遍布在蓝蓝的天空下,落叶踩在脚下沙沙作响......
在校园的露天篮球场周围,种着一株株的樱树,春天来时,红的、粉的、白的,花满枝桠......
他以为自己已经淡忘了的富良野,在他的记忆深处,其实仍是如此的色彩斑斓、美不胜收。
而那个总是笑容泛滥的少年仙道,在他心里也渐渐形象鲜明起来。
流川取出那些信,共有十六封。十六岁那年的三月中旬,他们举家迁到了东京,这些信都是仙道在这之后的四月至七月之间写给他的。
也就是说,仙道那时几乎每周都写一封信给他。信写得这么密集,照理说,他们应该有很不错的交情才对,怎么会多年以后,他甚至忘记了这个人?难道是因为时空相隔之故?
流川这时就是想破脑袋,也想不起自己曾有过和别人每周通信的经历。他很清楚,在动笔写信方面,他是懒人中的懒人。
他不由有些好奇,很想知道那时的他们都在信里说了些什么。
他打开了第一封信:
流川:
你离开富良野已经有半个月了,在东京的生活还好吗?能不能习惯新学校?
北海道的春天还没有来。东京已经是春天了吧?樱花开了没有?
我现在只能一个人在校园的露天篮球场打球,有时觉得很寂寞,希望这里的樱花能早一点开。
有时我也会去森林里看看,不过,山风吹来仍然寒意逼人,我还是喜欢北海道的夏天和秋天。对了,今天我给森林里的一棵枫树取了和你一样的名字,希望你不会介意。因为它看起来真的很像你。如果哪一天你回到富良野来,我会指给你看,究竟是哪一棵。
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