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04.05
流川继续看下去,发现仙道在后面的每封来信里,写到的内容大体都是如此:先说些富良野的事,然后询问他在东京的生活,并顺带提及自己的日常生活。
流川看着看着,迷惑渐长,心想,那时的自己究竟是怎么回信的?
他是一点也记不起来了。
当天色渐黑时,他终于看到了最后一封:
流川:
现在是中富良野町薰衣草祭期间,到处都是游客。因为是夏假,我以为你会回来看看。不过,你已经很久没有回信了,是不是很忙?我希望我写的这些信不会打扰到你。
我本来想去东京找你的。后来想,你也许不希望被打扰,就放弃了。
流川,十年后,十年后我们会变成怎样?我真的很想知道,如果你也想知道,那么,我们来做个约定吧。
希望十年后,在熏衣草盛开的季节里,你会和游客一起回到这里来。
我会在这里等着你。
仙道
1994.07.11
流川握着信纸,站起身来。
他记得,那时的他的确没有回仙道后面的几封信。
因为刚到东京,一切都觉得陌生,不能适应,所以,不知道和远方的仙道说什么才好,于是就干脆放弃了回信。
久而久之,他甚至忘记了仙道在最后一封信里和他做的约定。
这时,他看到夏树正伸着她短而肥的手臂在拥抱枫树的树干,仰着头天真浪漫地笑着。
他想,自己竟然浑浑噩噩地错过了一个至关重要的约会,不仅夏天的熏衣草祭已经过去,枫叶前线也撤离了整个日本列岛。
如今的北海道,已经是白雪皑皑的冬天。
现在启程,还来不来得及?
(二)
三天后的上午,北海道首府札幌市中心公园大街,流川站在大通公园大门外等出租车。
他本想选取最快的路线,直接从东京羽田机场飞到旭川机场,然后从那里乘坐巴士前往富良野车站,这样,前后只需花费不到三个小时的时间。
因为出发前,上司突然委托他到札幌办点公事,他只好放弃了原先的出行计划,从札幌取道旭川。
现在,他赶着去车站乘特快电车,争取在下午一点之前到达富良野,目的当然是希望能在天黑之前来回于旭川。
隔着64米宽的公园大街,流川无意中看到街对面一对相当耀眼的年青男女正从东往西走着。
离他更近的是个长身玉立的青年,约有190公分的身高,梳着朝天发,侧面的脸部轮廓极其优美。
他穿着件米色风衣,长长的双腿潇洒而随意地迈着步伐;走在他右侧的是个身材修长的年轻女郎,留着短发,举止干练。她一直都在说话,这时好像说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青年听了,顿时也笑了起来。
青年笑的时候,微微向流川这一边侧过了脸。流川看着他清俊的侧脸,没来由地心中一跳。那种感觉似乎是紧张,又似乎是恐惧,他的手心甚至都出了汗。
然而,一种说不清也道不明的神秘力量驱使着他,令他无法移开视线。他正要凝神细看,这时,一辆公车出其不意地从大街上经过。公车过后,那对青年男女消失在了流川的视野里。
正午时分,流川走在富良野的街上。
富良野号称北海道的肚脐,北海道的中心标记就立在这里,是一个充满人情味的小市,据说每年至少有两百万的人从世界各地慕名来这里旅游。
现在是富良野的旅游淡季,街上的行人并不多。冬日的正午阳光投射在流川身上,起初只是暖洋洋的,走着走着,他开始觉得有些热了,便脱了风衣,搭在右臂上。
眼前的一切,无论是街景还是行人,于他而言,既显得疏离而陌生,却又有着某种浑然天成的熟悉和亲切感。
他清楚地知道,他和那些慕名而来的游客是不同的。
对于富良野来说,他是归人,不是过客。
流川照着仙道十年前留在信封上的地址找到了那个街区,但那里已经成了新兴的商业区,高楼林立,买卖声隆,不复他记忆里的当年模样。
十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对一个地方,对一个人而言,也可以是沧海桑田。
他站在街边,手里捏着仙道十年前写给他的最后一封信,看着眼前成了商业区的仙道家的旧址,想着那个已经耽误了的约定,脑海中甚至掠过了在札幌大通公园外面看到的那个颇为眼熟的侧影,不由有些恍惚起来。
他想,也许、可能、或者......发出邀请者已经忘记了那个约定。何况,他到现在还不能确定,那时的自己是不是答应过,十年之后一定会来赴约。
如果真是如此,那么,他放下手头的工作,赶到这里,像个傻瓜一样呆呆地站着,究竟是为了什么?
接下来,接下来该怎么办?是干脆就此离开富良野;还是到那些曾经是他少年时代乐土的地方走走;亦或是,到能打听到仙道的地方再打听看看?
流川一时举棋不定。
他转过身,一眼望见对面的街边,站着一个年纪和他差不多的矮个青年,这时正睁着圆圆的大眼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流川起初十分反感这种颇为无礼的直视,但总觉得这个人有些亲切和眼熟,好像以前见过。
富良野只是个很小的城市,他们以前碰过面、甚至在一起打过球什么的,也是可能的。如果年纪相当,也许还在同一所小学或中学里读过书。
他们就这样在正午阳光明媚的富良野街头茫然地对视着。
"是流川吗?"青年终于有些迟疑地开口了。
"是。请问......"流川听他叫出了自己的名字,不由更加疑惑了。
青年快步向他走过来,站在他面前,满脸徒遇故人的欣喜:"真的是你。我看着你的背影,总觉得有些眼熟,像是以前认识的人。可能是因为以前在比赛时,我是后卫,常常看着你的背影的缘故。流川,你终于回到富良野来了。"
流川听他说到篮球比赛,也立刻有了印象:这个青年是他国中时的同学,那时也是篮球社的队员。他那时似乎非常崇拜仙道。
"你是相田彦一。"
"你终于想起来了。"彦一显得很高兴,"没想到十年了你还记得仙道学长以前的住址。不过,这里五六年前就开发成了商业区,仙道学长搬到别的地方去了。"
"那么......"
"我带你去。不过,他今天去了札幌,要傍晚才会回来。"
流川听他说到札幌,蓦然想到了大通公园外面曾经惊鸿一瞥的那个穿着米色风衣的俊拔青年。
他心想,难道他的直觉没错,那个人就是长大后的仙道?
"流川,你还没吃饭吧?我也没有。我父母开的饮食店就在前面。先吃饭再说,可别饿坏了。"
"好啊,谢谢你。"流川起初条件反射地想推辞,但看着彦一热情洋溢的脸,实在不忍拂却他的一番盛意,当下便答应了。
当然,他也想从彦一那里听到更多和仙道有关的事。
彦一的父母听说流川是彦一国中时的同学,而且从大老远的东京回到这里,都显得异常热情。他们祭出自己的绝活,请流川品尝具有北海道特色的风味火锅,这是北海道冬天最美味的食物之一。
看着火锅热腾腾上升的蒸气,流川问:"彦一,你现在做什么?"
"在高校教书。流川,你呢?"
"在一家建筑公司工作。"
"是建筑师啊,真了不起。"
"谈不上。对了,你姐姐呢?"
"没想到你还记得我姐姐。她在一家报社工作。"彦一睁着大眼,突然笑了,"每次我和仙道学长在她面前提到你,她总是说,我就知道,流川一离开富良野,肯定把谁都忘了,他就是那种什么都不会放在心上的人。我当然不同意,所以每次都会和她争到面红耳赤。我想,你总有一天会回到这里来的。你看,我没有说错吧?"
流川这时心里不无愧意。三天以前,有关富良野的一切,如弥生所说,他的确全都淡忘了。他是那种对所谓的故乡以及旧地丝毫产生不了特殊感情的人,也就是所谓的冷血动物。
他这时想,每当相田姐弟为了他而起争执时,在一旁看着的仙道,会是怎样的心情?
一旦记忆的大门打开了,他怎么会不记得相田弥生?弥生比他们大着两三岁,长得很漂亮,功课又好,社团活动也很棒,可以说是富良野最有人气的泼辣女生。
国中时,每当他们有比赛,已经读高校的弥生都会很夸张地去为他们呐喊助威。只不过,她更倾向于关心仙道的表现,而不是她的弟弟彦一。
"那么,仙道现在做什么??"流川终于不动声色地问到了重点。
"他啊,在经营熏衣草农场。从北海道大学农学部毕业后,他就接管了仙道伯伯的农场,这些年来,规模一直在不断扩大中。这一带长势最好的熏衣草园就是他的。也就是通往北星山森林的斜坡上的那一大片。流川,你还记得吗?以前我们常常到山上去玩的。"
流川当然记得,彦一所说的北星山森林,就是仙道在第一封信里提到的,有着一棵以他的名字命名的枫树的那片森林。
不过,他没想到仙道会一直留在富良野种植熏衣草。
自从看到那些信后,这些天来,他时常会想:这十年来,仙道究竟过着怎样的生活?也许去过很多地方,经历过很多事,际遇不凡,生活多姿多彩......
如果他也还记得那个约定,顶多是到了约期才回到这里。
流川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十年来,仙道会一直待在富良野这个小地方,虽然他在最后一封信里是这么写的:我会在这里等着你。
原来仙道不只是说说而已。流川这样想,不由心中一颤。
"彦一,后来你们是不是都没有继续打篮球了?"
"谁说的,仙道学长和我都是一直打到高中毕业才放弃的。不过,你走了之后,仙道学长就是再厉害,也不可能带领我们富良野市立高校打进全国大赛。老实说,以我们的实力,连打进道大赛的道内循环决赛都很困难。不过,我记得,那时札幌有好多所名校想挖仙道学长过去,都被他拒绝了。我也曾问过他为什么,仙道学长总是说,在哪里不能打篮球?"
彦一的神情显得有些疑惑,似乎到现在还是没想通,"他成绩那么好,却不肯到道外的名校读大学,后来甚至放弃了很多离开富良野到大城市发展的机会。我想,他也许是真的喜欢富良野和这里的熏衣草园。不过,以前真的很难想象仙道学长做熏衣草农场主的样子。"
也许-不-是-的。
流川静静地听着,什么也没说,但心里已是翻江倒海,波涛汹涌,一浪高过一浪。
"对了,流川,你为什么也不打篮球了?我记得你在高中时很出风头的。每年的全国大赛都有参加,高一时还打败过全日本第一的山王工高。后来为什么也不打了?"
"你怎么知道我高中毕业后不打篮球了?"
"其实,高中那三年,我和仙道学长都有去看你在全国大赛的每场比赛。每次看完比赛,仙道学长都会笑着说,流川真是了不起,一直都在进步。我那时很想和你打招呼,因为你的表现那么好,又曾是我的队友,真的很想沾沾你的光。但都被仙道学长制止了,他总是说,算了吧,彦一,流川不喜欢被人打扰的。我静下心来想想,也对......"
流川没有听到彦一后面说了什么,他在想,那时,当他全神贯注地站在全国的舞台上参加比赛时,仙道原来也在观众席上看着他。
他记得国中时,每当遇到弱队无需同时上场时,仙道总是坐在休息区,一步不离地看他比赛。那时,因为有了仙道的场外存在,他总是会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告诉自己一定要拿出最好的表现,让别人知道,没有仙道他也能带领球队赢得比赛。
他现在突然发现,他一直是这么的好胜,一直是把仙道视为对手而不是拍档......
他想,如果那时的他知道,全国大赛时,仙道也在场外看着他,是不是可以表现得更好一些?
然而,到了今天,全国大赛和打篮球已经是很遥远的事了。
他这时想得更多的是:仙道那时既然是专程去看他的比赛,为什么不去找他?
他为什么总觉得自己怕被人打扰?
没错,流川承认自己怕被大多数人打扰,但并不包括他和彦一......聪明如仙道,为什么不能明白?为什么要那么武断地阻止彦一?
也许......流川这时想,也许他们本来有机会拥有和现在全然不同的人生......
"彦一,我下午想去国中校园和那片熏衣草园看看。"
"好啊。我陪你去吧。"
"不用了,我还记得怎么走,我自己去行了。"
"这样啊,那也好。"彦一知道流川从小就不喜欢成群结队,当下也不坚持尽地主之谊了,"流川,傍晚记得回到这里来。等仙道学长回来后,晚上我们三个好好聚一聚。你看,时间过得真快,一晃十年就过去了。我等一下就打电话给仙道学长,他知道你回来,一定会很高兴的。你们俩以前可是富良野篮球场上的最佳拍档呢。"
"彦一,不用了。我还有急事,下午就会离开这里,不用告诉仙道了。"他突然觉得很害怕,这十年来,他把富良野、那些信以及仙道的约定束之高阁,而仙道却真的留在原地,未曾须臾离开过这个地方。
他只要想到,真的有个人,十年如一日地在这个地方等着他,他却一直茫然不知,甚至错过了约期,就会觉得坐立不安,不知该如何面对今时今日的仙道。
那么,还是不见好了。
"那不好吧。你好不容易回来,为什么急着要走,连以前的熟人也不打算见上一面?而且,流川,你知道吗?你要是迟一点回来,说不定可以喝到仙道学长和我姐姐的喜酒哦。我姐姐从小就喜欢仙道学长的事,整个富良野的人都知道,你一定也知道了。不过,仙道学长一直都没有表态,直到这个夏天结束之后,他才对我说,过了这个冬天也许会决定结婚。结婚是人一生中的头等大事,流川,你既然回来了,怎么也该当面恭喜一下仙道学长和我姐姐吧?"
流川神情淡漠地听着。这时他的内心深处,却有着像是玻璃被敲碎时发出的尖锐的"哐当哐当"声。
他终于肯定了,几个小时前,在札幌大通公园外面看到的那对青年男女就是仙道和弥生。
他现在非常痛恨姐姐为什么要把那个旧木箱从储物室里翻出来;更痛恨自己为什么要拆开那些年代久远的信;当然,最痛恨的是,自己为什么明明知道约期已经过了,还不管不顾地回到富良野来。
他回来干什么?回来确定曾经有个人一直在这里等着他?
然而,确定了又能怎样呢?
花期已过,时不再来。对如今的他来说,什么都不知道反而会更好。
那样的话,他至少还可以不痛不痒地继续生活下去。
仙道说得对,他很怕被人打扰;但同样的,他也很怕打扰别人。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一生也不是不可以就这样慢慢度过。
"彦一,真的不用了。我要尽快赶回东京去。以后......以后有空我会再回来的。到时再聚也不迟。"
他看到彦一瞪着大眼不无怀疑地望着自己,显然,彦一也知道,他其实不会再回到这里来了。
"等一会我会直接去巴士站。彦一,谢谢你们一家的盛情招待。"流川突然想到什么,取出一张名片递给了彦一,"如果什么时候到了东京,就去找我吧。"
彦一接过看了看:"流川,真不简单,现在的你已经是大公司的名建筑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