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到最后,赫然一桌人敬我一个,我心中百花齐放,欣然受敬,顿感多年来辛苦没有白费,原来祈福观名头已经如此响亮,不免有些沾沾自喜。
一轮过后,大家看我的眼神明显不同以往,凡人能力弱小,难免崇拜仙神,一个不及弱冠的小少年来到我跟前,红着脸问:“道长,您能给我看看相么?”
我放下竹筷,和颜道:“不能。”
他脸更红了,可依然不死心,又伸出手掌:“那……嗯……您能给我看看手相么?”
我道:“小公子,看相占卜一道,乃市井旁仙的看家技巧,我道专伺驱邪避祸,家宅平安,你年纪还轻,定然前途无量。”
少年搅着衣袖:“道长,那,您可不可以赐我一样随身物件,我贴身佩戴,定能得大仙庇佑,平安无事!”他水汪汪地看着我。
看相我不在行,不过说起物件,倒是身外之物,我身上有的,大部分是观里小妖从街上买来玩,之后丢在一边的,我看着浪费一一捡起收存,真不如送他一件,也算是个安慰。
小少年拿着一支大街上三文一个五文俩的小桃木剑,欢天喜地走了。其它宾客见他有祈福观开光灵物可拿,纷纷跃跃欲试,得空便有人来向我讨要,我别无他法,满满一口袋物件差不多送个精光。
中途,少白头公子和他两个跟班回来了,刚一入座,少白头见我看他,又笑起来,倾身与跟班一私语片刻,跟班一抬头看了看我,点头离席。我以为他要做什么坏事,忙防备左右,然而跟班一不一会像无事人一样坐了回去,少白头噙着一丝万年不变的笑容,三人再不看我,也就作罢。
一顿宴席吃得异常尽兴。
未时正刻,主宴零星将散,流水次宴隐隐绽开全席,邱府外厅已是阵阵喧哗,纷闹之声不绝于耳,里堂宾客见邱总镖头两头跑得浑身是汉,两腮酡红,也识相地起身告辞而去。
我不动声色吃光面前一盘大鱼,也起身告辞,方行至大堂门口,却被邱总镖头拦下:“青虚道长,请借一步说话。”
我吃得好,看邱总镖头也比从前顺眼了些,遂欣然前往。
原来,总镖头夫人最近患上偏头痛,孕中安胎不敢吃药,看了无数名医,推拿针灸按摩,具束手无策,因此,夫妻二人发动无穷的想象力,琢磨出一个结论:必是前期邱夫人无孕,此次一举中标,各路妖魔看不过眼,前来作祟!
邱总镖头已经有些口齿不清,顶着一张酒后上头的脸,说得绘声绘色有凭有据,仿佛全天下的妖邪都看他邱家不顺眼,找个机会就想加害,天地可鉴,日月同悲,最后,邱总镖头断言:“必是前年我邱家祖坟发水,坏了先天灵气庇佑,才至此劫数不断,万请道长费心!”
道者医心,来至后院,邱夫人顾不得男女之妨,幕帘也不遮,亲身出来诊病。我深沉地询问近来有哪些异象,邱夫人答:“不瞒道长,自有孕以来,妾身每晚不得安睡,噩梦不断……前两日,祖先祠堂里无缘无故打碎一盏香炉,自那以后,常梦见妖魔滋事,昨日卧房中高架上摆着前朝瓷瓶,竟自己掉在地上摔碎了!”
她指向贴身婢女:“我的丫鬟翠儿亲眼看见,吓得当场大哭起来,幸好当时我在外屋,否则肚子里的孩子,还不知会发生什么……”说着,邱夫人哭了起来。
邱总镖头站在一旁,连连点头,“道长,你可得救救草民一家老小啊!”
我见他二人越说越没谱,看了邱夫人身后丫鬟翠儿一眼,只见她头点得比主子还劲大,眼窝通红,如同感同身受。
我的良心不免受到了一丝谴责。
邱夫人有孕初期,妊娠反应比较明显,心焦气燥。加之前阵三公子偶娶蛇妖一事,定然全府上下人心惶惶,更可悲的是,他们绝口不提,我却心如明镜,那条蛇妖性子刚烈,当日收服她,必是经过一番无比血腥暴力的场面,那景象凡间难见,一府主子家丁没被吓断肠已是素质很高的凡人。
两日前我闲来无事,晚上潜进邱府祠堂偷香火,无意中打落一盏香炉,祠堂里的邱家祖宗见我身份不凡,不敢招惹,敢怒而不敢言,眼睁睁看着我潇洒进来,满意而去。
邱府刚灭了蛇妖,祠堂打碎香炉,就有人开始疑神疑鬼,邱夫人心绪不稳,纯粹是自己吓自己,至于那个花瓷瓶么……
十有八九是丫鬟翠儿打扫主卧时,不小心碰碎了,怕主子责罚,才把责任推到神鬼身上。
于现在的邱府而言,邱夫人寝食难安,才导致偏头痛,神鬼实在是太无辜了!
但,我心里明白,却不可这么说。我得顺着邱镖头夫妇的意思说。
有祈福观声誉在,我完全可以无中生有,大张旗鼓做场法事,再留下亲笔签名镇妖驱魔符咒,着邱夫人藏入锦囊贴身佩戴,将来再戴在邱小姐或邱小公子的脖子上,既安了邱家之心,又可收获大笔香火。
我赶脚美好的明天近在眼前,烤鸡腿排队等着我吃,清蒸鱼吃完一条还有一条,鱼眼睛自己主动蹦进我嘴里……
因此,我非常卖力地,动作到位地,工具齐全地,做了一场大法事!
晚上,我只身回到祈福观。
小妖们已经睡了,观里安静得很。
我回到房内,满足地掌上灯。烛光照亮斗室,小变态满面春风,以一个美人睡的姿势,斜躺在榻上。我惊得手一抖,火折子掉在地上。
小变态打了个呵欠,懒洋洋睁开眼,见我回来,惊喜道:“叔?!”
我欲言又止:“你怎么……”
他蹦下床,飞扑进我怀里:“叔,你可回来了叔!”
他竟然还是走之前的样子,没有继续年轻,或许,他原本就应该是这个样子。我有点微微的失望,本以为他个性天真,最不济也是个细皮嫩肉的小妖,真是造物弄人,造物弄人啊!
我感叹地摸摸他的头,料想他必定空手而回:“任务没有完成不要紧,今后叔给你些简单的任务来做,重在参与嘛!”
小变态仰起头,笑得有些诡异:“叔今天吃的好吗?”
我想起即将到来的一笔香火,不自觉微笑道:“好,好好好!”
小变态忽然问:“叔,你可知我叫什么名字?”我听后,心中狠狠一紧,下意识想溜走。他似乎知晓我本意,死死扣住我一只手腕,竟然挣也挣不开。
妖和人一样,也有名字,只是妖将名字说与谁听,就意味着将与之缔结永世不变的契约,同生共死,至死方休。
我吓得上牙磕着下牙,浑身颤抖,小变态噗嗤一笑:“和你开玩笑呢!”
“哎呀,你这死孩子怎么总是这么讨厌呀!”我终于放下心,捋着胸口导气,想不到,小变态又说了一句吃破天惊的话:“叔,我远踏蓬莱为你寻了一条锦鲤,你今天吃得开心吗?”
我忽然膈肌抽搐,双眼一黑,打了一个有些不文雅的嗝。他的双眼闪亮,我恍然想到一事,今日宴席上,有一条大鱼异常鲜美,它就摆在我面前,周围竟然无人注意到,我先是试探着吃掉了鱼尾,见无人吃,又抠掉鱼眼睛,还是无人吃,我索性一口一口全吃了,这么说来……
蓦地,心中如响雷炸开,脑中洪水滔滔而下,小变态……小变态他……!!!
站在我面前的,哪里还是小变态,他一头银丝倾泻而下,白襟紫袍,一双狭长凤眸瞧得我几近窒息,他……少白头……我……我了个大操!
变成少白头的小变态张嘴和我说了几个字,我实在受不了这接二连三的打击,旧伤复发,昏死过去。
第七章:一窝都是精神病(七)
小变态张嘴和我说了几个字,我实在受不了这接二连三的打击,旧伤复发,昏死过去。
他和我说:“我叫九凌,叔。”
叔,我叫岐阳。
一个大大的问号飘过头顶,上面那句话里好像有奇怪的东西混进去了。
我多么想咆哮:我不想知道你叫什么!你为什么要告诉我!小变态这个名字很适合你!你想吃什么我就做什么,想要什么我就买什么!你要来我举四条脚欢迎!你要走我也绝不拦着!但为什么要告诉我你叫九凌!九凌!!!你妈没教你不要随便和陌生人说话吗!
老子信了你滴邪!
其实开始我是装昏,后来跟真事似的,竟然睡着了。我梦见我依然英俊潇洒风流倜傥,初露头角英姿勃发,那时,我还以为我喜欢女妖。然后天劫来到,大限将至,一个路过的四只蹄子的大白毛救了我。
我知道其实他是想吃我,但咬不动,又觉得扔了可惜,就一路叼着我,爬雪山,过草地,来到了革命根据地。
我们到了四蹄大白毛的家乡。
一路上,借着他纯阳元气滋养,我烧焦的皮肉渐渐愈合,将散的元神也幸免于难,从那以后,我和大白毛成了朋友。
每次回想起那段时光,心里都像浸了蜜一样甜,但,为什么,这次我却感觉脸疼?
皮肉由于剧烈撞击摩擦振动,啪啪声不绝于耳,小变态即使换了张脸也仍然变态,甚至更变态了,他骑在我身上,揪住我衣襟,连抽了最起码大于等于十个耳光,边抽边问:“叔,清醒了么?叔,这下好点了么?叔!”
啪!啪啪啪啪啪。
我无法吐血,但如果可以,真觉得他不抽得我连肠液都吐出来就决不罢休,我捂住脸,悲愤地说:“你为什么打我!”
小变态天真地眨了眨眼,然后弯成两道弯:“醒了?”
我咬住下嘴唇,瞪着眼珠子,继续悲愤地说:“我前世欠了你的!老天爷派你下凡来糟践我的么?”
小变态贴上来,冷峻一笑,其实不冷,但因为白毛白眉,看起来很冷的样子,所以整个人都很冷:“说得不错,叔,你知道了我的名字,今后我就是你的。”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我奋不顾身地推开他,手脚并用转身向外爬。
小变态见状,死死箍住我的腰,我爬一分,就拖着他向前挪一分,他语带哭腔:“叔!你不喜欢我吗?只要我在一天,你就休想走!我死也不会放手的!”
两行清泪流过我的老脸,滴在大地上,滋润在泥土里,劫数,这个小变态,是我的劫数啊!
我无力地,破罐子破摔地趴在地上,小变态见我不跑了,蠕动着爬上来,整个身躯压在我身上,银发铺开满地,流苏抹额贴在我侧脸上,一阵弱到似有似无的幽香散开,从四面八方钻进鼻孔里。
罢,罢!一切都是命。
之后我病了,身体虚无脱力,只要站着就恶心想吐,眼前黑影重重,金星乱迸,必须躺着才行。小变态在一旁忙前忙后,拧了毛巾搭在我头上,喂我喝稀饭、稀饭、还有稀饭。
我实在喝够了稀饭,有气无力地说:“我……我不要喝稀饭,我要吃干饭,干饭!”
小变态放下稀饭碗,茫然道:“对不起,叔,可是我不会煮干饭。”
我一口凌霄血堵在胸口,费力道:“那,我要吃鱼!”
“我也不会做鱼。”
“烤鸡腿呢?”
“当然也不会。”
“……”
小变态又舀起一勺稀饭,柔着声和我说:“乖,我只会做稀饭,再喝点吧,叔。”
我双唇颤抖,委屈地又喝了一天稀饭。
第二天,小变态终于端来一盘鲜嫩无比的大鱼。我浑然忘记自己来自何处,又将去往何方,连鱼骨头都舍不得吐,尽数吞了下去。在那之后,突然感觉腰也不酸了,背也不疼了,连多年的老寒腿都好了……
我吃了鱼,顿时清醒了许多。
小变态微笑道:“好吃么?”
“嗯……嗯嗯。”点头。
他笑意更深:“叔好点了,刚好,还有件事,叔听了一定更开心。”
我道:“哦?”
小变态拍手:“你们快进来,和师尊辞行吧!”
话音刚落,祈福观中和我朝夕相处了数载的小妖们,一个个背着包裹,战战兢兢走进来,排成一排。
我目瞪口呆看着,简直不敢相信。小妖们集体鞠躬,好像在做遗体告别一样,异口同声道:“承蒙师尊多年照拂,愿师尊寿与天齐,早日飞升。”
小妖们都红了眼眶,齐齐向我跪下磕了三个头。
我浑身颤抖,道:“你们……”
小妖们磕完头起身站好,小变态见我口不能言,动不能动,遂道:“师尊领你们心意,从此自立门户,好好修行,莫要再回来了。都走吧。”
小妖们听了他的话,纷纷点头,瞬间一个不剩,走得影也看不见了。
我勉强抬起食指,指向小变态:“你、你……!!!”
小变态握住那根手指,欣喜道:“叔,从此以后只剩下你和我了,你开心么?”
“你!!!”胃中抽搐,刚吃进肚的大鱼全部吐了出来,我双眼一黑,终于完全瘫痪了。
第八章:一窝都是精神病(八)
这下好了,祈福观来了一个小变态,原本一观小妖都走了。
我究竟造的什么孽呀!为了他们,我花了多少精力,费了多少心血,没有人能懂!没有!
每次想起那些风姿各异,年轻貌美的小妖们,我好不容易清醒过来的神智就会重新昏死过去。
小变态虽然变态,人还比较仗义,见我病入膏肓,竟然衣不解带地一直照顾我。但,你以为你对我的心灵造成了如此大的伤害,我轻易就会原谅你么?
小变态捏开我的腮帮子,将一碗吃不出来是什么的东西强制灌了进来,然后按着我的下巴合起嘴,擦了擦唇角,又猛地扇了我两巴掌,自言自语道:“叔,怎么还没醒。”
真是欲哭无泪,这些日子,他每天都这么对我,难道这样就能扇醒我么?实在是太天真了,我要和你,一站到底!
又过几天,我感觉牙都要被扇掉了,再这样下去,八成就真的掉了……好吧,看在小变态长得还算美丽动人的份上,我勉为其难先原谅他了。
瘫这么久,身体四肢还有些不太协调,语言表达也不是很清楚,我流着口水道:“伟……伟要嘿案……扇爱阳。”
小变态坐在榻边,蹙着没,迟疑地猜:“你……要去……院子?”
“啊!啊!”我点头。
“你要去院子,晒太阳?”
“啊!啊!啊!”我再点。孺子可教也。
小变态低下头,注视我良久,忽然莞尔一笑:“也好,出去晒晒,刚好见个人。”
我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他打横抱起我,闲庭散步般踱到院里,坐在那张高端大气上档次的太师椅上。
他依然抱着我。
我:???
小变态:(^_^)
我靠我是瞎了么?在如此正统严肃的本文中,居然会出现上面那个话风不一致的颜文字,太不要脸了!一定是我瘫痪太久了!
我左手六,右手七,流着口水颓在小变态怀里,因为口水消耗太多,连眼泪都淌不出来,小变态从怀里抽出一方看起来十分名贵的丝帕,为我擦擦口水,脸上散发出残酷地笑意:“叔,有个人,他说是你的故人,听说你病了,特意来看你呢!”
他抬起下颌,指向不远处。
我强忍住,不再冲小变态流口水,艰难转过头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