薰别开脸将刀收入鞘中,从敏的身边走过,没有说话,有没有看敏,然后停在威的身旁:“威,不要逼我杀你,我们之间没有下次。”威不语,京都改变了他,也改变了薰。
“薰!”前进的脚步因为敏的呼唤自动停下,“为什么不辞而别?”
“对不起,本想说再见的,但不想吵醒你,所以……”
“那为什么要离开呢?难道你不知道我……我爱你吗?”
“对不起,我想你误会了,那天你喝醉了,我只是一时冲动才做出了那样的事。”
“薰……”敏的声音中带着哭腔,令薰的心疼得几乎要碎裂。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对不起,我不爱你,我不爱男人。”薰的语气冷得不带一丝情绪,像冰凌,直刺敏的心房。
沉默,只闻雨声。薰向前迈开步子,不再解释,也不再回头。敏,请原谅我,我不能回头,是因为我脸上流淌的不是冰冷的雨水,而是滚烫的泪;我不能爱你是因为我所能给予的不是幸福而是痛苦。我曾说过你应该有更好的生活,所以我希望能用我的剑为你创造一个新世界。对不起,这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事了。
“敏,我们回去吧。”
“回去?回去哪里?你家吗?那是你的家,不是我的!我要回自己的家!”敏说完便跑向了雨中的黑暗,与薰相反的方向。空旷的街上只剩下威和已经断了气的心夜。
“对不起,心夜,我利用了你,因为我知道你爱我。”
雨带走了地上的血,带走了心夜的命,带走了敏的心。
敏拼命地向前奔跑,窄小的裙摆绊住了脚,“咚”地一声,敏摔在了地上,膝盖撞疼了。雨滴打在脸上,击碎了泪痕,生生的痛。然而最痛的是心。既然不爱我又为何要抱我,还那样温柔地待我,让我以为你也爱我?我恨你,把我的心还给我!还给我!还给我啊!薰……
雨点敲打着窗棂,像是不断有人在摇撼窗子,这声音吵得薰无法入睡,于是坐在窗边听着雨声。洗过的头发仍然半湿,垂在背后沾湿了衣服,凉凉的。薰伸手把头发拨到一侧的胸前,发上滴下的水珠在席草上留下一片印迹,这不禁令薰想起了那夜的敏,半湿的发拨在一边,微潮的空气中带着白梅的淡香。
薰尝试过忘记敏的,敏酒醉的那晚他终于还是克制不住自己,要了敏,因为京找到了他,并带来了新的任务,于是来不及告别便离开了。而且自从受伤那次后,对方盯得很紧,每一次都派出高手,只可惜与薰相比,略逊了一筹,只能沦为刀下的亡魂了。薰无法再像以前一样自由出入酒馆了,本以为这样也好,可以忘了敏,只是情如断藕的丝,虽脆弱却实实在在,堵得薰心慌,忍不住躲在暗处看敏。
酒馆打烊后,敏总是很快换了衣服从后门绕出来,却并不急着回家,傻傻地坐在酒馆的门前,凝望着黯淡无星的夜空。薰记得,这是他那天受伤倒下的地方。
薰觉得敏好傻,为了自己这个不辞而别的无情人苦苦等待,伤身也伤心。但薰觉得自己更傻,不顾被刺杀的危险,为了敏这个过客痴痴遥望。京常常以此嘲笑他,爱情让人变得盲目,甚至愚蠢。
薰很清楚自己正在一点一点地往下陷,陷入情网中无法自拔。杀人的刀开始有了些须迟疑。为了建立一个新的、更好的王国而牺牲人的性命——
一个让刀沾血的完美借口。神经早已麻木,忘记了当初学剑的初衷。
敏变得好消瘦,风韵不再,酒馆的生意因此冷清了不少,很快敏原先当红艺妓的地位被后起之秀取代。商人们是势利的,曾经洒向敏的钱币如今用来向新起的艺妓献殷勤。敏的忧怨无人欣赏,他笑,却比哭还难看。不能赚钱的艺妓便失去了利用的价值,丢了工作,没了住处,流落街头。
薰想帮他,想带他回去,但他犹豫了,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这个资格。敏为了生计开始卖身,每晚都是不同的客人。敏厌恶地接受这些人在他的体内肆虐,伤口灼痛,心却再流不出血。他的呻吟放荡销魂,眼神却空洞无光。忘掉一个人原来是如此困难,每一条街道都流传着关于他的消息,紫发的杀人魔。你为何不像对待那些人一样,一刀杀了我,偏要这样一刀刀割破我的面具,撕裂我的心,让我如此痛不欲生。你难道没有听到那些流言吗?曾经的红艺妓敏原来是下贱的妓男。那不是谣言,艺妓敏已在那晚死在薰的柔情之下了,现在活着的是妓男敏。
酒,在不同的心境下会喝出不同的味道,对于现在的薰而言,再好的酒也是苦涩难咽的。夏正在悄然离去,繁星挂于晴朗的夜幕,在微寒的风中闪烁不定。
今晚又杀了三个人,刀砍断骨头时震动得很厉害,直震得手臂颤抖,差点没躲开背后的袭击。京在收拾尸体时抬头看了薰一眼,什么也没说。不开玩笑时的京严肃得好似高深莫测的术士。京脖子上的磐若挂饰在刀刃的反光中闪烁了一下,京隐隐感到与薰的合作不会很久了,杀手一旦动了情,离死期也就不远了。
没有人会把落魄艺妓与杀人狂魔的流言联系起来,但京会,威也会。
维新派与幕府的对抗愈演愈烈,已由原来的暗杀行动转为了公开的械斗。百姓们终日生活在惊恐中,不知道哪天会血溅家门。纷乱的年代,连命都保不住,又有多少人有这份闲情雅致观望星空呢?薰自嘲地笑笑,又灌下一口酒,苦涩的液体滑过口腔,烧灼着咽喉,竟有一股血腥在口腔中扩散。杀人无数的结果吗?不止衣物和皮肤,甚至连内脏、骨髓都染上了这永远去不掉的血腥吗?我想要用我的剑救赎这个世界,那么又有谁来救赎我呢?难道就这样一直让我的心溃烂下去吗?那么敏呢?是来拯救我的,还是来替我赎罪的?
薰得不到答案,因为星辰记载的是过去的故事,而不能预言未来。同在一片星空下,有人在酣睡,有人却恶梦连连。绕了一个圈子,敏最终又回到了威的身边。
敏感的身体经不住威的轻微挑逗,高热而颤抖着,沉重的喘息淹没在威的吻中,蒙上了暧昧色彩的双眸中映出威的红发,但视线却越过威,投向黑暗中的虚空。威在未经润滑的甬道中挺进,撕扯般的疼痛让敏大叫出声,弓起的身躯紧贴着威。血充当了润滑剂,惨叫也化作了媚吟,完全被快感所征服。这残破的身躯体不再有人会珍惜了。
薰在黑暗中惊醒,汗湿的和服冰凉的,紧贴着后背,心狂跳着。轻而急促的敲门声响起。薰很清楚,令他惊醒的并不是这敲门声,而是一股莫名的不安。
握着枕边的刀,薰轻声靠向门板,从狭窄的门缝间看到磐若挂饰微弱的光华。
“是谁?”
“我,京。有任务。”
门轻轻移开,京闪进门内,立即合上身后的门。一股淡淡的血腥气刺激着薰的嗅觉。
“你受伤了?”薰询问道。
“不是。我们中了埋伏,我们的人中间有奸细,已经查出来了,是被安藤堕威收买的。”京冷静地陈述着事实,没有忽略薰眼中一闪而逝的异样。
“要杀他吗?”
“是。”
“什么时候?”
“现在。”
薰沉默了片刻,转身回到屋内取衣服。“我知道了。”没有情绪的回答。威,这一天终于到了啊,我一直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只是没有想到这么快。
“薰……”京的口气有些迟疑。
“什么?”
“……敏……在威那里。”
薰手中的衣服滑落,原来先前的不安来自于此。这真的是宿命吗?注定了我和威要兵刃相见,我和敏只有一夜情缘。
“薰,你动摇了吗?”京的声音冷冷地响起,他见过太多尸体了,对那些伤口与眼中的不甘早已麻木了,但他真的不想为薰收尸。然而,心中升起强烈的预感,这次是和薰的最后一次任务了。
薰轻轻地笑了,第一次,京听见薰的笑声,冰冷而孤独。薰穿好衣服,将刀插在腰间。“走吧,京。”
夜很深,没有一丝光亮,云层遮蔽了星辰。惟有风在暗夜中流动,树枝摇摆着,交头接耳,相互散播杀手的行踪。
京紧随薰穿行于黑暗中,看见远处的光亮慢慢靠近。那是威的府邸中透出的光亮,主人似乎已预感到将要发生的血战,点上了灯,静候来者。
薰轻而易举地翻过墙进入庭院中,机械摇动的竹筒敲击石面,发出规律的声响。一潭池水上漂浮着点了蜡烛的纸船,那是小时候薰和威经常玩的游戏,因为老人们说这样做的话,许下的愿望便能实现。
然而,坐在池塘边的并不是威,而是敏,细瘦的手正将纸船一一放入水中。被烛火映亮的水面照出他苍白的容颜。敏抬起头看向站在水池另一端的薰,憔悴的微笑,无光的双眼,刺得薰的心好痛。那眼原有的骄傲与英气都磨尽了吗?
“薰。”威从走廊尽头走来,手中提着酒,“你是来杀我的吧?朋友一场,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
“威,我说过再见面时我们就是敌人了。”薰从敏的身上移开视线,“你变了,京都的奢华让你变了很多。”
“你也是啊,我不曾想过你会成为令人闻风丧胆的杀手,更没有想过你的刀会指向我。”威放下酒,斟了两杯,“既然走到了这一步,不如喝一杯,算是祭奠我们曾经的友谊吧。”
薰走上前,结果酒盏一口饮尽。放下酒盏时,薰看见威在笑,那笑容让他有一瞬的恍惚,仿佛时光到转,回到来京都前,威笑着保证会保护薰。
但眼前的人早已不是当初的模样,威已拔出了腰间的刀,指向薰。“薰,你的愿望是什么?”
“愿望?不知道,可能……没有吧。”
“薰,知道我的愿望吗?其实很简单,我只是想过好日子,我不想再像我们的父母那样,起早贪黑却仍过着贫穷的生活。”其实人的愿望都是很脆弱的,而在战乱的年代更是弱的瞬间便会消失。
“除了金钱,你的眼中还有正义吗?”
“正义?薰,你太天真了,任何时代,有了钱、地位、权力,便代表了正义。你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正义,而事实上,你也不过只是他们手中的一把狂刀而已。”
“威,是什么让我们越走越远?是这个疯狂的年代吗?”
“是……还有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