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血色的西安城,那个有着刻骨铭心爱情潜意识的钟楼。
很久很久,没有听过钟声了。
付辛博对自己笑笑,告诉自己,我只为钟声而去。
至于那个人--他所给予自己的,无论在哪个时代,都是疼痛。
所以,放弃吧。
一切都是虚空,一切都是捕风--不只是爱。
二十二 选择
他在班驳的古城墙下走着的时候,仍然在想,这一段历史,为什么会被不知不觉的封印。
犹记得便是在这里遇见了那个美丽的女心理医生,由此揭开了一段历史。
不过直到现在看来,华疏应该是故意的--她将这段历史故意的隐藏起来,却不知因为什么原因。
她不是喜欢PINE么,可是PINE现在已是别人的丈夫了--她所做的这一切,又都是为了什么呢。
忽然,就苦笑了一下--有句唱词是什么来着?
原来机关算尽,反误了卿卿性命?
华疏呢?PINE身边的,到底不是她。
看着婚礼之上PINE微笑的样子,也许,或者,大概--他是真的爱他身边的女子?
那一刻的付辛博忽然想,只要他不是为了别的,只要他是真的爱他的妻子,那就够了。
便发觉自己真是傻的可笑,还有点可悲。
那个人,一直骗自己,背叛自己,伤害自己,算计自己。
不管是古代还是当下,自己永远是被算计的那个,他却永远是居高临下的望着自己,尽在掌握。
每次都是这样,原来宿命这东西真的存在。
放声大笑几声,觉得有些痛快了。
付辛博拿出电话,拨通了那个美丽女子的电话。
几年不见--她可还好?
容颜憔悴了几分?还是早已在时间的流逝里忘记自己曾经的执着了?
其实付辛博自己也明白,他哪里都好,就是有一点不太好。
太容易对一件事起执念,握住了就不想放手。
比如,对于他的记忆--
握在手里一半了,就是不想放手。
擅画者留白,擅乐者留声,静心者留空。
可是他却不懂得这些道理,不懂得放弃那些根本没用的记忆。
即便换来的只能是伤害。
其实华疏一早看透了他--他在妄求。
可是他也一早就说了,不管是不是妄求,他都不想错过。
即便那些苦难与悲痛的情绪会纠缠他很久很久,他也不想错过。
执着的可爱么?
呵呵,他笑,他想,为什么女子总愿意用可爱来形容一个男人,尤其是一个快要进入而立之年的男人。
不觉得,可笑么。
可是那边声音清澈的华疏却就是这么说的。
"付辛博,你还真是执着的可爱。"
是啊--为了一些莫名其妙的幻象,耽误了多少年的青春啊。
"华医生,这一次,再算计我已无任何必要,所以,我希望我支付的费用,能够得到对等的回报。"
付辛博笑了笑,心里竟有些许期待。
华疏淡淡的说,"我会的,因为现在再算计,对我来说--已无任何必要。"
顿了顿,她又说,"因为如今我再怎么算计,他都不会是我的了。"
所谓大梦方觉晓,苦海无边--这个女子这么洒脱的回头靠岸了么?
这是不是说明--其实她爱的并不够深。
可是,既然是爱错了人,那么半途而废,是不是一种正确选择?
付辛博笑的凄清,原来别人都聪明,只有他自己,真的是笨蛋。
笨蛋付辛博等待华医生来的时候,西安的早晨钟声清越。
很久以后他都感激,感激自己坚持做了一回笨蛋。
无论结局如何,他至少,看到了事实的真相。
便已是,此生无憾。
二十三 年关
1936年底的西安并不平静,十二月的时候,滴水成冰。
付辛博在冬日的西安城里,裹了裹军大衣的领子--
杨将军被囚禁之前,他正在东北,无法在将军面前陪伴,等到将军已被囚禁后再回西安,他知道这不是正确的做法。
可是,虽然将军已被解除了兵权,可十七路军永远是将军的兵!
这一次他回来,是因为在东北发生的事情令他一定要回来拯救将军。
是的,这是西安事变之后的中国,是事变的发生地。
而此时,事变和平解决之后,委员长已安全回到南京,并立即扣留了张学良将军。
东北军中坚决主张联共抗日的王以哲军长被东北军中一部分过激分子杀害,内战危险重新出现。而照情势看,十七路军也即将面临被改编的命运。
他回来,是要来救将军的。
十七路军没有一个缩头乌龟,这支队伍的热血男儿不会任由自己的将军受难。
等到回来后,他才知道,委员长已放出了一份名单,命军委特务处全权负责,对名单上的人予以追捕。
而自己,作为名震八方的十七路将军的副官,自然也在这份名单上。
付辛博忽然笑了,能与将军共生死,也许才是自己最想要的。
很多时候,他与将军上战场的那一刻,是他觉得自己人生中最绚烂的时刻。
将军告诉他,男儿流血流汗不流泪,他从十四岁时跟随将军到如今的二十岁,这句话他牢牢记在了心里,并永生难忘。
他还记得将军最爱吟的词,是辛弃疾的《满江红》与《贺新郎》。
"鹏翼垂空,笑人世,苍然无物。还又向、九重深处,玉阶山立。袖里珍奇光五色,他年要补西北。"
"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
他不敢忘,也不会忘。
这一次回来,首先要做的,是在躲避追捕的同时,尽力查探出将军被囚禁的地点。
他知道这很难,可他却不能不这么做。
无论如何都不愿被改编的十七路军中的一些好兄弟,听说他要回西安,都十分激动。
付辛博一直是做的最好的。他将对将军的崇拜之情与对家国的热爱之情全部挥洒到战场上,这一生,将军留给他的都是那不屈的脊梁,他将为不辱没十七路军的名号而奋战。
在这动荡不安的局势里,他不可以乱,所以付辛博将领子更深的竖起,紧紧的包裹起自己,让自己想的更清楚一点。
他的将军做了一件可以名垂史册的事情,那边说将军是英雄,千古功臣--将军那坚毅的脸庞仿佛又出现在他的眼前。
他记起将军与张将军在11日晚上紧急磋商时的那番话,那时的他们正为到底兵谏与否做着激烈的思想斗争。
他记得张学良将军说,"如果我们这样做了,作为一个军人,我是应该被枪毙;但是依我的良心,我没有做错!"
他也记得自己的将军深深叹了一声,眼睛突然如中天最灿烂的太阳一般,熠熠生辉。
"死后是非谁管得,满村听说蔡中郎--后人如何说,史册如何留,都让他们说去,我为我的良心而活,我为我的人民而做,并宁肯因此而违反军人的天职。"
说着那番话的将军眼睛里再无其他杂质,他知道,他一直都知道,这就是他深深崇拜着的将军。
什么样的人才能做将军?
战场上杀敌置自己生命于不顾?帷幄里运筹决断不差一分一毫?
不,这些都不仅仅是理由,是原因。
真正的将军,是胸怀容天下,心中有苍生。
真正的将军,是将个人荣誉置之度外,留给你一句话,挺立脊梁,便义无返顾的铮铮汉子!
想到这里,付辛博的眼睛又湿润了。
深冬的西安,动荡而不堪。
在全民抗战即将开始的时刻里,西安的某一隅,杨虎城将军被囚禁。
十七路军正式被改编,不愿接受改编的一些军人,或被关押,或秘密逃亡,躲避在西安的大街小巷里,为拯救杨虎城将军而时刻准备献出生命。
这一支力量,由付辛博带领。
此时,已到了1937初--新年的西安,没有春意。
二十四 第三面
他再次遇见井柏然时,是在南新街的基督教堂。
军委特务处此时即将宣布改组,原处长戴笠在重庆忙于此事,西北方面的总负责人便是井柏然。
委员长已将追捕十七路军叛孽的任务正式任命特务处执行,而戴笠将任务交给了井柏然--军委特务处最优秀的特工人员。
付辛博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嘴角扬起一个苦涩的笑容。
他与井柏然是朋友,在整个党内,二十岁出头便有如此成绩的军人,只有他们两个人。
井柏然是东北人,后来被戴笠看重,一手栽培,成为专管暗杀的优秀特务。
在此之前,他们一共见过两次。
第一回,是在北平。舞厅里,只有他坐在那里,纹丝不动,卡其色的军装穿在他身上那么服帖,那么英气。
那时的他静静看着仿佛一幅江南水墨画的井柏然,走过去朝他举杯,杯中的红酒闪耀动人的华彩。
然后他们相识,才知道对对方都已是神交已久。
在北平的那几天,他们两个人忙中偷闲去逛皇城根儿的一切新鲜物事,他们一起喝酒,一起赏景,只在这浮世里占得这几天的知己相交。
后来,他回到西安,他返回重庆,自以为没有再见面的可能,却都知道自己在对方心里是那种倾盖如故的朋友。
第二回,是在青岛。戴笠与女影星白光在海边幽会,暗杀潜伏在青岛的日本特务的任务由井柏然执行。
那时正是华北问题严重的时候,付辛博恰好在青岛,他们在栈桥上执行任务的时候巧遇,都是第一眼,便认出了这个令自己放不下的朋友。
然后,便是默契十足的一同干掉了那几个日本人,双手握在一起,只觉得豪迈之情顿生。
他还记得那晚,在花石楼前的海边,他和井柏然大口喝酒,喝到痛快处,击瓶当歌。
面前是辽阔的大海,豪气冲天的两个年轻人,深深注视着彼此,再难相忘。
"黄金错刀白玉装,夜穿窗扉出光芒。丈夫五十功未立,提刀独立顾八晃!
京华结交尽奇士,意气相期共生死。千年史册耻无名,一片丹心报天子。
尔来从军天汉滨,南山晓雪玉嶙峋。呜呼!楚虽三户能亡秦,岂有堂堂中国空无人!"
京华结交尽奇士,意气相期共生死!
他记得,那一晚井柏然的眼睛比映在海里的星星还要亮,那是一种生死与共后的相知与终逢知己时的激动。
他知所以会知道,因为他是同样的感觉。
后来--他们开始通信。
"辛博:
展信安好。如今我人在湘西,执行一次任务。时间耽搁在这里,下属们都很急迫想要回渝,却只有我反而心下欢喜。
我记得你也爱读沈先生的文字,他笔下的湘西一直让我憧憬不已。这一次我借机看了看这里的风景,很美,却心下恻然。
国土正沦丧,不知何时,这大好风景便入外敌之手。当下我心中发誓,定要拿好手中的枪,保卫我中华国土。
柏然 上
"柏然:
见字如面。信已收到,十分担心你的安危,切莫延误回渝时间,路上小心警惕,这样我才可放心。
我这边亦十分安好,你毋需挂念,将军对你亦十分欣赏,听我提起你时十分震惊于我们竟成为知交。
他夸赞你是个正直的军人,你可知,这是将军对人最高的奖赏,我心中十分高兴,甚于自己得到夸奖。
期待着下次的见面,答应我,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
辛博 上
..................
彼时的记忆历历在目,期待着下次见面的心情急切不已。
他们在整个中国漂泊,做一个军人该做的事。却未曾想到,第三次见面,再回首已是百年身--这光景里,便是自己人打自己人了。
南新街的基督教堂前,井柏然还如当年一般,站立在那里,卡其色的军装服帖、英气,俊美无俦。
付辛博的眼睛里亮了一瞬,他总说井柏然天生就该穿军装的。
他微微扬起唇角,"柏然,见字如面......展信安好......"
再说不下去,只看到那个人眼睛里的光,洒落了一地。
二十五 信仰
"你在什么时候才能放弃你的信仰?"
"当我发现我的信仰错误的时候。"
付辛博曾经问过井柏然这样一个问题,井柏然是如此回答的。
此刻,站在教堂里,喜欢左手握枪的井柏然执枪与他相望,却再无那时的笑容。
付辛博却笑了,笑的那么开心。
"柏然......"他像闲话家常一般,静静的仰望着教堂顶上的彩色壁画,然后又问了那个问题。
"你在什么时候才能放弃你的信仰?"
这一次的井柏然没有回答,眼神里似无波澜,可付辛博知道,一切都不只是他所表现出来的这样。
井柏然有多重视他,他付辛博心里知道。
否则,以井柏然的脾气,又怎么会留他到现在。
"柏然,其实我知道,我们的行踪又怎么会逃过你的眼线。"付辛博轻轻的走上前几步,他只是想离他近一点。
然后,井柏然手中那支枪,就抵在了付辛博的胸前。
付辛博却并不在意,只是继续微笑。
"你在什么时候才能放弃你的信仰?"
他一遍又一遍的问着这个问题,紧紧的注视着井柏然的眼睛。
直到那双比星子还亮的眼睛里终于出现情绪。
井柏然的手开始颤抖--付辛博知道,他开不了枪了。
当一个军人的手颤抖了,那么,也就证明他无法再战斗下去了。
他明白,井柏然心里的痛苦,不比他少。
"柏然,国土沦丧,我们却要在这里自己人打自己人。委员长在日本人快要打进来的时候,却让我们去剿匪。这一切,你比我还要清楚,怎样做才是对的,你心里也有数。可是,我不想强迫你任何,若是死在你手下,我付辛博绝无怨言。"
他伸出手,握住井柏然没有举枪的那只手。
冰冷的,几乎没有一丝温度的皮肤冻坏了他。
"京华结交尽奇士,意气相期共生死。"
轻轻唱了这么一句,他曾经在浩瀚大海边与他一起唱过的歌。
"柏然,我不怕死在你手中,我只是想再问你一遍,你在什么时候才能放弃你的信仰?"
终于,井柏然的手垂了下来--声音几不可闻。
"当我......。"
付辛博没有听清,可是他知道,这一次他不会死了。
"我的将军告诉我,死后是非谁管得,满村听说蔡中郎--后人如何说,史册如何留,都让他们说去,我为我的良心而活,我为我的人民而做,并宁肯因此而违反军人的天职。"
一字一句的说完这些话,付辛博把眼前的人拥进了怀里。
他愈发瘦了--但其实这是他们第一次拥抱彼此。
可是却这般的契合。
他们合该是拥抱着彼此的--付辛博忽然有了这个认知。
他为此觉得激动--"柏然,其实,我很早就想拥抱你了。"
一直身体僵硬的井柏然终于放松了下来,不再如一棵松树般站立着,那么痛那么痛的站立。
他合拢双臂,环到付辛博的腰间,只轻轻的说了一句话。
"杨将军被关押在钟楼里,马上就要被秘密转移到国外。"
下一秒,付辛博感觉到他的整个怀抱都空了,他惊恐的想要再抓住他,却看到井柏然凄凄的笑容在唇角边倾城。
"我能为你做到的,也许只有这些了。但这却是我能给你的我的所有......"
离开之前的井柏然终于将心里的话说了出来,那时的他怕如果再不说出来,也许真的就永远埋在心里了。
"我把我的信仰给了你......付辛博......"
那一天的拥抱,只有短短一瞬。
可这个拥抱,却给了付辛博往后几年所有的温暖。
那是他们第一个拥抱,却也是最后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