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姝沿着河堤一路暗访,这里走走,那里看看,与很多人攀谈,与很多人说笑。这在往昔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情况。他对陌生人的戒备依然没有减少,却也不再封闭自己的心,而是尽情让雨露洒进去,让微风拂过去,让阳光照进去。
他对世界的认知不再停留于末世一般的灰暗,而是多姿多彩、馥郁芬芳。更美好的是,这一切改变还源于他的执着与努力。他一路抿着嘴,翘着唇角,慢慢走回县衙,坐下后才发现双腿酸痛得厉害。
小厮立即给他端来一盆热水,想帮他洗脚。
“我自己来,你下去吧。”有姝脱掉脏污不堪的靴子,朝下一倒,哗啦啦掉出许多沙子。
小厮垂头暗笑,却也知道县太爷十分亲民,能自己做的事绝不假他人之手,便乖乖下去了。
有姝把两只靴子里的泥沙都倒干净,又把黑乎乎的袜子脱掉,这才将双足浸入热水中。他舒服的吐出一口气,左脚踩踩右脚,右脚踩踩左脚,兀自玩了一会儿,竟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片刻后,屋内凭空出现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轻轻走到他身边,弯腰细看。
有姝已连续大半月没睡过囫囵觉,已是精疲力尽。全府灾民都已安置妥当,又亲自暗访查探一番,确定没有阴奉阳违,瞒上欺下的情况发生,他这才放松下来,几乎不到半息就睡得死沉,许是地龙翻身都不会醒。
男子在他身旁坐下,歪着头,支着腮侧,默默观看,然后低声笑了。小赵县令睡死了竟然会流口水,且还咂摸着嘴,发出咀嚼食物的声音,也不知在梦里吃到什么山珍海味。这副睡相当真有些憨傻,但也十分有趣。
不过倒也为难他了。这么些天以来,他竟跟灾民一样,顿顿只吃稀粥加咸菜,眼看着迅速消瘦下去。男子犹记得上一回见他,他还白白嫩嫩,水水润润,像青松苍竹一般挺拔俊秀,现在却成了一颗发黄的豆芽菜,缩在椅子里的模样令人揪心。
男子慢慢皱紧眉头,伸出手抚了抚小赵县令苍白的脸颊,又把他嘴角的唾液抹去。男子竟也不嫌脏,盯着湿漉漉的指尖,不知在想些什么,好半天才掏出帕子擦拭,然后把小赵县令的右手握在掌心,测量他手腕的粗细。
“又瘦了。”低沉的嗓音在屋内回荡,透着些许无奈,又透着些许心疼。
他爱不释手地把玩着小赵县令细细的五根手指,将它们扣在自己指间,又放在自己胸膛,然后置于唇边缓缓摩挲,似在嗅闻,又似在亲吻。片刻后,他才意识到小赵县令的双足还泡在水里,连忙弯腰去试探温度,察觉到水已经变凉,立即用三昧真火加热。
水温渐渐升高,白色的雾气蒸腾而上,令小赵县令苍白的皮肤泛出米分色。男子垂头看了几眼,又站起来走了两圈,才似下定决心一般挽起袖子,去给他搓脚。他仿佛很少做这种事,又担心把人弄醒,颇有些慌乱无措。然而把小赵县令秀美双足放置在掌心把玩的欢愉已超过了做贼心虚的紧张感,他洗着洗着竟从容起来,越发慢条斯理,不紧不慢。
把每一根圆润的小脚趾都搓洗干净,又用银针轻轻戳破脚底的几个水泡,敷上药,他这才把人抱到床上,轻轻脱掉外袍,盖好被子。看着呼呼大睡,且又流出许多口水的某人,他摇头莞尔,心中又是酸麻胀痛,又是欢喜无限。
从书架上拿了一本书,斜倚在小赵县令身边翻看,待他踢被子了就盖一盖,魇住了就拍一拍,打鼾了捏捏鼻子,梦呓了揉揉唇珠,倒也乐趣无穷。男子越待下去越是难以抽身,竟连令牌亮了数次都不予理会,若非一只传讯符破窗而入,当真会直接住下。
男子消失以后,没人替自己盖被子的有姝立刻转醒,先是在身边摸索,然后才迷迷瞪瞪地半坐而起。
“我不是在洗脚吗?”足过了一刻钟,他才找回记忆,发现洗脚盆还放在屋里,水已经凉了却没倒掉,可见不是小厮过来帮自己把脚洗干净,然后弄到床上。他们办事很周全,不会干一半留一半。
“那是谁把我抱上来的?难道是我梦游?”他脑中隐约冒出一个猜测,心里顿时暖乎乎的,更为安然的睡了。
灾情缓解过后,不仅仅是丽水一地,全国的受灾地区都遭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震荡。这震荡来自于朝廷、新皇,起因皆与灾银有关。先皇性好奢靡、挥霍无度,以至于国库连年空虚。这次的赈灾款项全是五皇子从藩地运来的私银。以一藩之地供养全国灾区本就是杯水车薪,却没料这些银子十之八九都没落到灾民头上,反而被各地官员中饱私囊。
灾民们活不下去自然就会奋起反抗,一月之间,相继有五六个州府发生了大规模的民乱,若非五皇子的军队训练有素,战力强悍,大庸国早就分崩离析了。五皇子刚登上皇位就发生这样的祸乱,他的震怒可想而知,立即派遣心腹去各州审查灾银去向。
丽水府也在审查之列,而且情况极为严重。上至知府,下至胥吏,都贪墨过赈灾钱粮,连钦差大臣也被腐化,与之同流合污陷害忠良。案情查明之后,王知府被判凌迟,钦差被判斩首,余等从犯或流三千、或徙经年、或免职查办,各得其咎。其他州府亦血流成河、人头纷飞。
事毕,本还人满为患的县衙、府衙竟都清空大半,新皇立即写下罪己诏,诚告天地;然后连续加开三年恩科,选拔有识之士;又免了百姓五年赋税;并为先皇时期被迫害的许多忠臣、良臣、能臣平反,命他们重新回朝廷效力。
连番动作之下,岌岌可危的江山社稷保住了,惶惶不可终日的民心稳定了,除了贪官污吏,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有姝如今已搬到府衙办公,原以为王向才死后,自己或许会升任知府,哪料欧泰临走时竟又给他带来一张圣旨,说是让他回京述职。按理来说地方官员最短三年述职一次,“赵有姝”才到遂昌一年半,且此时正是官衙缺人的时候,怎会把自己调走呢?
难道说皇上看重我的能力,想把我调到京城去?这位新皇对百姓兼爱无私,对官员赏罚分明,有仁者之风,亦有霸者之威,处事风格越看越像主子。这样想着,有姝立刻接了圣旨,准备入京,转而思及丽水的百姓,又犹豫了。
欧泰明白他的顾虑,连忙安抚道,“小赵县令你放心,丽水府的继任者乃曾经的河东同知,因坚守本心,为民请命,被上峰栽赃陷害,免官流放,现已平反,也是一位难得的好官。他必然不会让你的心血付诸流水,更不会让你的百姓蒙冤受屈。你若是还不放心,可以隔段时间回来看看。”
有姝思忖片刻,终是决定前往京城。他不好对新来的官员指手画脚,只能把自己的治理心得写成小册子,当礼物赠送。一应政务交接完毕,他慢腾腾地走回后院,准备收拾行李出发。
当初“赵有姝”贪墨的那些金银财宝,现在全被他卖得一干二净,唯余几件衣服几双鞋袜,还有两箱书籍。他在匣子里掏了又掏才摸出几两碎银,竟连上京的盘缠都不够,这才迟钝地意识到金钱的重要性。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没钱我怎么上路?”他坐在椅子上,眼神有些呆滞。
恰在此时,阎罗王忽然出现,先是在杂乱无章的屋子里转了几圈,然后坐在他身边,一面查看他打了许多补丁的衣服,一面柔声询问,“怎么,没盘缠上京?”
有姝本想点头,所幸在最后一刻及时打住,这才意识到对方又在试探自己。好狡猾啊,差点就上当了!
第74章 王者
有姝的下巴虽然没点下去,但腮侧的肌肉紧绷了一瞬又立刻放松,如此细微的表情照样没能逃过阎罗王的眼睛。他心里暗笑,面上却不显,在屋内走来走去,四处查看,然后频频摇头。
“廉洁勤政、爱民如子”本是为官之本,这人的确做得很好,但对待自己却着实有些苛刻了。别的官员告老还乡或上京述职时,仅金银财宝就有十几车,更别提一溜儿如花美眷。然而他却只有一个小小的包裹和两个半旧的箱笼,所有行李加起来竟不值二钱银子。都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他把雪花银全用在百姓身上,自己临走却连盘缠都凑不齐。
真不知该赞他才好还是骂他才好,不该拿的银子没拿,该拿的俸禄竟也捐出去,也不想想万一自己要应急的时候当如何?阎罗王长叹一声,似是十分无奈,却也万分疼惜。
他本想摸摸小赵县令柔软的发顶,却又及时收回手,见对方假作不知,拿起一本书心不在焉地翻看,且小身板绷得笔直,从表情到动作都十分僵硬,又忍不住发笑。罢了,他不为自己打算,总有人会念着他。
这样一想,阎罗王曲指在他空空如也的钱匣上敲了敲,又招手唤来窗台上徘徊的一只花猫,令它将之拱落桌面。砰地一声闷响,匣子摔成两半,隐有金色光芒从裂缝中透出。
有姝状似埋头看书,眼角余光却一直盯着阎罗王,见此情景,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对方一定是看出了自己的窘境,想办法接济自己。他如此慷慨大方,解人忧难,活着的时候一定是位了不起的人物!
有姝感动万分,对于这份情谊也就安心接受了,忖道:来日攒够银钱便制作一些精巧的祭品,烧给对方当回礼。他捡起钱匣,从盒盖的夹层里翻出几片金叶子,换算成白银的话足有一百两,当真是一笔横财。
一百两,是不是太多了点?有姝迅速把路上的花费合计出来:抵达京城,顶天也就耗银十五两,另有三十五两用来找地方安置,还有五十两结余。一下给这么多,他不得不怀疑阎罗王又在考验自己的廉洁度,于是便把多出的金叶子刨到一边,买了米面、衣服、布匹、棉被、蔬果等物,分别送往丽水府的几个育婴堂。
见他如此行事,阎罗王哭笑不得。多出的五十两本是让他拿去买点好吃的补补身体,他竟转眼就捐出去,真是榆木脑袋。然而他越是木讷耿直,阎罗王就越是欣赏爱重,便也只能随他去了。
准备妥当之后,有姝雇了一名车夫送自己上京。他并没大张旗鼓,而是乔装改扮,默默离开,任谁也想不到这辆简陋的牛车内坐着的竟是救活了丽水府数万万百姓的赵青天。
车辆晃晃悠悠行驶在官道上,两旁是炊烟缭绕的村庄,有耕牛和农夫在田地里劳作,还有小孩在田埂上嬉戏。有姝坐在车辕上,遥望这宁静美好的一切。似想到什么,他将精神力逼于双眼,抬头看去,只见原本怨气重重、鬼影森森的天空,现如今已是黄旗紫盖、风雨皆休,好一番乾坤朗朗的太平景象。
他手搭凉棚望了许久,然后站起来举了举手臂,像是在触摸飘来荡去的秋风,然后傻乎乎地笑了。本已出现在另一边车辕上的阎罗王立即隐去身形,一瞬不瞬地盯着这抹鲜见的笑容。
他从不知,当小赵县令真心实意笑起来的时候,竟会这样俊朗明媚。粉面桃腮、双瞳剪水,这些用来形容女子的词语,放在他身上亦毫无违和之处,叫他忍不住看了又看,更舍不得忽然出现,以至于破坏了这静谧而又美好的一幕。
直过了许久,他才走过去,轻轻抚了抚小赵县令微扬的唇角。
有姝分明感觉到脸上凉了凉,却以为是秋风所致,倒也没怎么在意。他举着双臂在车辕上站了许久,直等车夫和两旁的行人向自己投来异样的目光才悻悻然入内。这个时代的人没看过泰坦尼克号,真是不解风情啊。
脑袋刚伸进车厢,他就僵住了,只见阎罗王正大马金刀地坐在主位,双目透出明灭亮光,神情十分莫测。他反射性地摆出从容姿态,在对方身边坐定,然后拿出一本书慢慢翻看,以掩饰紧张的情绪。
阎罗王也不知打着什么主意,坐了两三刻钟都不见走人,害得他腰酸背痛,腿肚子抽筋。好不容易捱到正午,车夫找了一块临水的空地,让东家下来稍作休整,他这才得到解脱。
有姝如蒙大赦地跳下车,伸伸胳膊,蹬蹬腿儿,在河边来回走了两圈,活蹦乱跳的模样看上去不像父母官,倒像出门远游的学子。因他身上只有几十两盘缠,小厮、丫鬟、师爷等杂役均供不起,只得一个人上路,且那车夫还是在租牛车时一块儿雇的,并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