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家,您准备找什么样的院子?贵一点的还是便宜一点的?”车把式朗声询问。
有姝收回视线,正儿八经地道,“有没有闹鬼的宅子?”
“闹鬼的宅子?您不是开玩笑吧?”车把式掏掏耳朵,怀疑自己幻听了。
“我手里没几个钱,只租得起便宜宅子。”
“原来如此。闹鬼的宅子我倒是听说过一处,租金只需七八两一年,地方也宽敞,但真的邪门,住进去的人要么死了,要么疯了,没一个有好下场。后生仔,我看你年纪轻轻,长得也眉清目秀,何必为了节省几个钱,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车把式苦口婆心地劝阻。
有姝诚恳道谢,但就是不听,执意要去鬼屋。无奈之下,车把式只得将他领到一个幽深小巷,指着一栋三进的大宅院说道,“就这儿了,对面住着牙郎,小的帮您问一问。”
车把式敲开对面的门,说明来意。牙郎正为宅子空置的问题发愁,听闻有人想租,二话不说就答应了。有姝统共付了十二两银子,其中七两是一年的租金,还有五两押金,末了把行李和书箱搬进去。
牙郎和车把式躲在门外探头探脑地看,见他招手相邀,连忙转身跑了。这地方邪门的很,大夏天刮冷风,半夜又啼哭阵阵,鬼影重重,吓死吓疯的人已有十七八个,连官差来查案也会无端中邪。这位小后生胆子太大了,竟怎么都不听劝。
二人跑出去一里路才瘫坐在地,后怕不已。
这座宅子建造得十分富丽堂皇,假山嶙峋、草木峥嵘、云烟缭绕,乍一看似仙境一般,若非闹鬼,恐怕出五百两都未必租得到。有姝打开精神力四处查看,果然发现许多厉鬼在宅子里来来去去,显然已把这里当成理想的聚居之所。
因得了道家传承,有姝也懂得堪舆之术,在宅子里转了两圈就明白问题出在纵贯各个院落的那条水源之上。水能聚财,但若引流不当,则会破财招灾。也不知主人家是遭了算计还是真的不懂,竟在东西两头各建一个水池,又挖了一条沟渠连通,形成血盆照镜之象,难怪日子久了,主人家儿孙早亡,人丁凋敝,且使阳宅化为阴宅,成了勾魂夺命之地。
有姝的护体龙气早已耗尽,故而平时制作了很多驱鬼符,藏在包裹里。若是鬼怪不来招惹,那就和谐相处,若是想害命,他只管接着就是。这样一想,他越发淡定,施施然走进正院,捡了最宽敞的一间屋子居住。
用清洁符把里外角落打扫一遍,又把行李归置妥当,他立刻穿好官袍,带着官印,前去吏部报道。他迫切地想要知道新皇究竟是不是自己主子。
“你就是遂昌县令赵有姝?”负责接待他的官员用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目中隐隐泻出几丝恶意。
“正是在下。承蒙皇上召唤,特地入京述职。”有姝拱手。
“行,先把润笔费、送搞费、排号费、催讨费……交齐,统共一万二千两银子。”官员一面拿起算盘噼里啪啦拨弄,一面报出许多收费项目。
有姝知道六部与衙门里的六房一样,巧立各种名目收受贿赂,但真的遇见这种事,还是颇感愤慨。他强忍怒气问道,“若是皇上没能及时看见赵某的述职报告,查问下来当如何?”
“嗤,你以为自己是谁?”官员眯着吊梢眼,神情轻蔑,“告诉你,这些费用你若是不交,就老老实实在京城等着,没准儿过个百八十年,皇上能想起你来。当年平西王进京述职,仗着自己是皇亲国戚就不把我等放在眼里,说什么也不肯交银子。你猜怎么着?他那述职报告愣是没人替他写,在京里等了两年才等到皇上召见。你先看看人家,再掂量掂量自己,你有平西王那分量吗?”
“那是先皇时候的事了吧?”有姝一语揭破。
官员呼吸一窒,很快又恢复正常,冷嘲道,“新皇登基也是一样。朝中六部,他动了兵部、工部、礼部、刑部,你且看看他敢不敢动户部和吏部。户部、吏部乃国之脊柱,轻微一动便是伤筋动骨。皇上他敢吗?也不问问朝中这些老臣答不答应。”
有姝心里发凉,却还是坚持道,“述职报告我自己来写也不成吗?”
上交各部审核,尤其是递到御前的公文,都有特定的格式和用词,而这些知识,以科举入仕的官员从未接触过,一旦自己动笔叫上头抓住错漏,其结果只有一个,那就是革职查办。官员见他如此抠门,竟连润笔费都不肯出,便也放任他往坑里跳。
“行,你自己写。但本官事先说好,不交送稿费、排号费、催讨费,你写好的公文什么时候能让尚书大人看见,那就是未知数了。平西王都等了两年,你嘛,十七八年应该差不多了吧。本官且在这儿候着,你什么时候想通了把钱交上,什么时候就给你递进去。”他有恃无恐地道。
有姝心里怒气横生,面上却丝毫不显,提起笔,洋洋洒洒写了几万字的述职报告,从各个方面介绍自己的政绩,又总结了不足之处。类似的公文,他只需看一眼就能撰写出最佳模板,且在遂昌和丽水时,为防胥吏专权,所有公务都是他亲自处理,论起业务水准,比之六部任何一位官员都高,又岂会被区区一份述职报告难住。
写好之后细细检查两遍,确认没有错漏,他才盖了官印递交上去。那官员看也不看,往卷宗堆里一扔就算完事了,态度极其轻慢。
“最后劝你一句,赶紧把银子凑齐,否则这份报告可就石沉大海了。”
“多谢提醒。”有姝略一拱手,大步离去。
大庸吏治之腐败已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吏部买官卖官、刑部冤假错案、户部掏空国库、礼部颠倒纲常、兵部懦弱无能、工部闲来无事,这是个什么样的国家?什么样的世道?思及此,他对新皇的身份反而不那么感兴趣了。连吏部和户部都整治不了,其手段与主子一比,未免太过逊色。
因心情不好,他买了许多糕点带回家,放下盒子时才想起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没做,连忙跑到柴房,捡了一块平直的木板,用匕首削成一块牌位,其上镌刻着“幽冥之主”四个字。
“谢谢你的救命之恩,护送之情,我买了很多好吃的东西,希望你能喜欢。”他把牌位摆在香案上,正儿八经地拜了拜,然后把买来的吃食整齐码放在碗碟里,当成祭品进献。
在大庸国,他没有主子,没有爹娘,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总会被刻骨的孤独侵袭。若非阎罗王一路陪伴、照料、风雨同舟、默默守护,他绝对活不到今天。他喜欢这个朋友,所以也就掏心挖肺、毫无保留,得了什么好东西,总想与他一块儿分享。
香案上的烛火猛然蹿高半寸又迅速熄灭,徒留一室黑暗。
皇城,乾清宫内,一名高大男子正伏案批阅奏折,身侧立着一位面白无须,容貌阴柔的太监。
男子放下御笔,沉声道,“有姝今日都干了些什么?”
“启禀皇上,小赵县令先是去了赵府,赵有才打算用一万两银子和解,被他拒绝了。之后他租了东郊巷子的鬼宅,稍作休整后就去吏部报道。因凑不齐费用,述职报告如今还压在成堆的公文下面,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递到吏部尚书案前。”话落,太监迟疑道,“要不,奴才亲自去吏部跑一趟,把述职报告要过来?”
“不忙,先放一放,否则朕怎好发作?”男子看向窗外,露出半张俊美无俦却冷若冰雕的脸庞。
太监躬身应是。
过了片刻,男子又问,“吏部刻意刁难有姝,是不是赵有才从中作梗?”
“正是。他想逼迫小赵县令去赵府要银子。”
“蠢货。有姝那样的倔脾气,越逼他反而越强硬。对付他得顺毛捋才成。”男子沉声低笑,语含爱宠,显然对小赵县令的秉性了若指掌。
太监也不觉得奇怪,跟着轻笑两声。恰在此时,桌上忽然冒出一阵白光,光芒散去之后,堆满卷宗的御案上竟无端摆了三个盘子,一个装桂花糕,一个装核桃酥,还有一个装的竟是一根红艳艳的糖葫芦。
“哟,这是哪个傻大胆,竟敢供奉阎罗王?嫌自己命长不成?”太监面露惊异。
“果真是个傻子!”男子微微怔愣,拿起糖葫芦看了看,这才忍俊不禁。除了小赵县令那个傻大胆外加吃货,还会有谁把阎罗王供奉在香案上?即便没陪伴在他身边,他也能时时刻刻想着自己,念着自己,有什么好东西忙不迭地拿出来与自己分享,果真是有心了。
男子咬掉一颗糖葫芦,细细咀嚼两口,心满意足地赞道,“嗯,很甜。”
太监瞥见他舒展的眉心和眼底的温柔浅笑,总算猜到这祭品是谁供奉的,不免暗暗佩服这位小赵县令。见了阎罗王还能保持镇定,且与之一路相伴,真心相交,不愧为夏启国师的后人,心性不凡啊。
只吃了一口,男子就舍不得再动,用法术把祭品封存,收入王印。
“你盯着点儿,朕去去就来。”他站起身,化为一道虚影消失,而御案后方却还坐着一名男子,身高长相均与他一般无二,正提起笔慢慢批阅奏折。
太监躬身领命,拂尘一扬,在殿内又布了一道障眼法。守在门口的侍卫和宫人本就目光迷离,现在越发显得晦涩。
阎罗王到时,有姝正在吃晚饭。因手上余钱不多,又不知道述职报告什么时候能批复,便也不敢随便花钱,买了一兜白菜一块豆腐,随便用清水煮煮也就成了,米饭是最便宜的糙米,五个铜板一大袋子,颜色黄中带黑,十分难看。他早前买的几盒糕点现在都摆在香案上,竟是把最好的东西留给别人,简陋的留给自己。
怎么这么傻,这么招人疼呢?阎罗王走到桌边坐定,想曲指赏他两个爆栗,却又忍住了。
这么久以来,有姝还是第一次单独用饭,以往都有阎罗王在旁陪着,虽然不吃,却会用温柔的目光凝视,令他非常安心。乍然只剩自己一个,竟有些食不知味之感,正心不在焉地刨饭,却见对方翩然而来,当真是又惊又喜。他眼珠子暴亮,飞快乜了对方两下,然后端起碗挡住嘴,傻呵呵地笑。
然而他并不知道,腮侧的两个小酒窝已把他欢喜雀跃的心情出卖了,惹得阎罗王也低笑起来。越看越傻,但也越看越可爱。不过离开几个时辰,竟就这么想念了。他心中喟叹,目光亦温柔如水。
有人陪自己吃饭,本还有些难以下咽的糙米,现在竟变得香喷喷的。有姝夹了几块豆腐,和着饭粒往嘴里塞,两颊鼓鼓囊囊,眉眼俊逸飞扬,看上去讨喜极了。男子单手支腮,静静凝视,心里同样涌动着欢喜无限。
偏在此时,门外传来一阵鬼哭狼嚎。某个女鬼尖声道,“老祖,咱们的屋子被人占了,是个年轻书生。”
“待老祖今夜吸干他血肉,捏碎他神魂。”一道粗噶嗓音传来。
有姝听得分明,但有小伙伴在,心里一点儿也不慌。阎罗王亦不为所动,只略略弹指,挥出一道黑光。
“啊啊啊啊!竟是地狱业火!大家快跑吧,里面的人不是阎王就是狱主!”自称老祖的鬼怪嚎叫而去,众多厉鬼也纷纷逃窜。
阎罗王本不打算为难他们,转念一想又改了主意,传音道,“给本王回来!”
天下间能驱使地狱业火,且还口称“本王”的神仙能有几个?众鬼万万没料到阎罗王竟会大驾光临,即便吓得魂儿都快飞了,却还是坚强地从地底爬出来,整整齐齐站成两排,听候发落。
阎罗王指了指老祖,“你,今后就是赵府的管家,帮有姝打点家务。你的手下都擅长什么?”明知小赵县令看得见也听得见,他还大张旗鼓的安排妥当,图的正是对方的感激与爱重。总有一天,他要让小赵县令一时一刻也离不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