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怀风说,「谁避着视线。我总要看着脚底下,好不要踩花你的靴子。你怎么不想想,我头一遭跳女步?」
白雪岚一听,倒果真如此。
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笑了。
宣怀风说,「我不抬头,就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偷笑吗?你也太可恶霸道了。」
白雪岚心里满满的甜蜜,恨不得当着众人把他抱紧了,给他痛痛快快吻上一阵,压抑着疯狂的爱,低声说,「怀风,我们要一辈子这样跳舞才好。」
嗓子竟带了一点沙哑。
宣怀风忍不住抬头看他,目光一看进他眼底,自己也是一痴。
脚底下乱了章法,果然就在白雪岚的军靴上踩了一个灰印子。
这一刻,恰恰这缠绵的舞曲,已经到了尽头。
舞池里的男士们,都绅士地直觉松开了手,向美丽的舞伴们潇洒鞠躬,引起阵阵掌声。
白雪岚趁机把宣怀风领出了舞池,到了一个角落,向他说,「你先休息一会,我很快就来。」
便自己从角落里闪了出去。
这舞会为着客人们聊天休息,大概有希望安静点的,另加在大厅南边布置了许多软沙发,设下中国式的仕女屏风,曲折有度,欲掩非掩。
此时,已有几对跳舞觉得脚酸的情侣,在那里坐下来吃茶果。
其中一张沙发上,坐着单单一位女子,穿着一套缀蕾丝花边的淡黄色洋装,手工极精致华美,脚上套着肉色丝袜,配以一双嵌水钻的高跟鞋,梳当下时兴的操向双髻的双钩式发型,瓜子脸型,鼻梁很直。
这身装备,俨然是首都上流社会里最摩登的美人儿打扮了。
在她身后,直挺挺站着一个五官端正的西装青年,表情严肃,也不知道是副官还是保镖。
白雪岚把宣怀风留在一边,自己得着孙副官信号,径直朝这位漂亮女士走过来,到了跟前,笑着问,「请问是韩未央小姐吗?鄙人白雪岚,听闻韩小姐到京,没有早些过去问候的,请韩小姐不要怪罪。」
韩未央缓缓站起来。
这一站,更显得她身材美好,凹凸有致。
她和白雪岚礼貌地握了握手,浅笑道,「白总长说哪里话,我这些天,承蒙您那位孙副官多方照顾,感激不尽。」
白雪岚问,「想请小姐到后花园里看看月亮,赏脸吗?」
韩未央把目光往他身上,仔细打量了一番,笑容深了一点,俏皮地问,「头一次见面,没说上两句话,就把人家往后花园里做邀请吗?叫女孩子家怎么敢随便答应。」
白雪岚微笑着说,「我想着您是上过战场的女将军,和寻常女子不可同人耳语,也许就答应了。」
把身子微微一侧,伸出一只胳膊来。
沙发后那西装青年,无声跨出来一步,韩未央示意他退回去,把一根玉藕似的手臂,往白雪岚胳膊上一挽。
两人便缓步出了乐声缭绕的大厅,慢慢踱到总理府后头的大花园里。
韩未央说,「这里安静多了,气味也舒服。白总长是有什么话要和我说吗?」
白雪岚说,「韩小姐是十二分聪明的人,很多大家都明白的话,就不必我赘言了。只问这一句,我们白家在山东很需要战友,你们韩家,恐怕也是需要战友的。不如我们做个同盟,互助互利,你说好不好?」
韩未央看着他,只柔柔一笑,低声说,「恕我直言,如今的局势,似乎你们白家的需要,比我们韩家的需要,迫切多了。」
白雪岚苦笑着,叹了一口气。
只他相貌俊朗,风度翩翩,这样一叹,也是完美得无懈可击。
不但没降低一分形象,反而让人不自禁从心底,有一股想为他排忧解难的冲动。
韩未央笑着解释道,「白总长,我也没有一口回绝呀。我为着这说话太直的性格,常得罪人。其实,你刚才说的互助互利,未尝不可。只不过,是怎样的互助?怎样的互利呢?我贸然答应下来,回去也不好向我哥哥关说的。」
白雪岚不禁失笑,谐趣地问,「这是要问好处吗?第一次见面,又在后花园里罗曼蒂克的散步,对着韩小姐这样的美人,我倒没预备要回答这种利益上的问题呢。」
韩未央亦报以谐趣,半开玩笑地说,「我来之前,哥哥还说了,要不要考虑和白家联姻。我说哎呀,那岂不是骗了人家一个辛苦养成的儿子去。可怜天下父母心,这儿儿女女的取舍,才是最大的利益。换了别的来比,都不值什么了。」
白雪岚只露出英俊迷人的笑容,从从容容地说,「联姻吗?这可不好说,我们家那些堂兄弟,都是很有个性的人,现在婚姻自由,人人平等,未必就肯听家里安排。」
韩未央把美丽的黑眼睛,往他脸上一睐,说,「我很奇怪,你我不过初识,当着我的面,您何必做这番自由宣言?难道你的婚姻和平等,我这一个不熟的外人,还有资格多嘴不成?」
此时,两人已踱到水边。
水上有一个六角亭子,里面摆着石桌石椅,他们便走进去,坐石椅上歇脚。
白雪岚穿着军装,皮带上是很神气地挂着枪套的。
他把枪套打开,将里面的手枪掏出来,放到石桌子上,问韩未央,「韩小姐,你看看,我这把枪如何。」
韩未央脱下蕾丝的长手套,很自然地拿起枪来看看。
蓦地卡一声,把弹夹取下来,朝里面一瞅,又随手装回去,动作很是娴熟。
她把枪口对着亭外,眯起眼看那准星,嘴里评价道,「是好东西,德国货,打得远。」
白雪岚问,「这种好东西,我有两百把,全送给韩小姐,表示一下诚意。您看怎么样?」
韩未央笑着反问,「白总长,你这样,就算是做同盟的诚意吗?」
白雪岚问,「这枪连子弹,都是有钱买不着的宝贝。两百把簇新的,连着我自己枪套里这两把,凑个两百零二,再加四千发子弹,难道我的诚意还不够?」
韩未央把手枪放回桌上,悠悠地说,「若真合作起来,白家那边有个动静,韩家可是要用不少大活人去堵枪眼的。这些宝贝,装备在韩家身上,帮的是白家,您真是会算账的人。」
白雪岚不在意地说,「我这账算得不好吗?那当我没说,一笔勾销吧。」
伸手去拿桌上的枪。
韩未央把雪白的一只手,轻轻按在白雪岚手背上,抿着唇笑,「我只说你真会算账,又没有说你算错了账,为什么要和女士这样计较。只是我觉得,这账数字少了点,不是两百零二,该是一个整数。三百手枪,四千发子弹,再加一百把德制MP38冲锋枪,二十箱德制M24手榴弹,二十门布朗德式120毫米迫击炮,那就差不多了。」
等她报完这一串武器单子,白雪岚哑然失笑,说,「我不如把我堂兄卖了给你们韩家,也只有他能值这个数。」
韩未央眼风朝他一扫,看看亭子四处围水,不用担心隔墙有耳,压低了声音,充满神秘地笑着低语,「那位查特斯先生的货物,我们早看上了,只是他太狡猾,在郊外临时换了车队,竟蒙了我,让他平安入了城。白总长,您捞了这样一笔,既然要做盟友,何不照顾我们一点?我实在没多要,给你留下的,不算少呀。」
白雪岚不惊不疑,淡淡笑道,「您这个罪名,可就栽得我抬不起头了。」
韩未央说,「我这样坦诚,怎么您反而戒备起我来?实不相瞒,那批货太馋人,查特斯先生的洋行,早被我的手下监视起来,只是无法下手。是以您或是您的手下大展身手时,他们倒是瞧见了。请问劫匪都逃进了戒毒院,是怎么回事?您的副官在戒毒院里挡了警察厅的搜查,是怎么回事?还有大兴洋行和广东军的人,都和警察厅咬死了说是海关总署干的劫案,又是怎么回事?您不承认,也没什么。但您究竟对我们两家的同盟,有没有诚意呢?」
说完,把一只雪白玉手,支撑着下巴,充满女性美感地作出一个凝视的造型来,等着他的回答。
白雪岚笑容更盛,觉得这位女子,甚是对他的脾胃,也不再思忖什么了,点头道,「连一位小姐也这般爽利,我一个大男人,还有脸扭扭捏捏吗?好,就按照你的单子给。」
把手往桌面一伸。
韩未央也伸出纤纤玉手,和他紧紧地握了一握。
白雪岚问,「我们这桩联姻,算是下了定礼?」
韩未央答道,「天作之合,同喜同喜。」
两人相视一笑,便都起身,优雅地挽着胳膊,缓缓散步,在月色下回到大厅这一头。
在大厅通往花园的门里,那位西装青年早就站得笔直地等着了,看见他们回来,几大步地走上来。
白雪岚一瞥之间,看他西装下的腰间鼓鼓的,知道是藏了枪的,大概是韩家派来保护韩未央的人,怪不得如此谨慎。
白雪岚往韩未央的手背上绅士地一吻,将她的手臂交到那西装青年手上。
韩未央问,「您连舞也不请我跳一支,这样忙,是急着找什么人吗?是不是您哪位穿白西装的帅气副官?」
白雪岚说,「有点公务要他办。」
韩未央说,「这话不老实。你们两个大男人在舞池里跳舞,全大厅的人都看见了,谁心里没有数?我估量着,您这样举动,是不知道给谁做下马威呢。但愿不是给我。」
白雪岚自然不肯承认,应付两句,便离开了。
不料在大厅找了一圈,居然没找到宣怀风,白雪岚四处一看,连孙副官也不知到哪里去了。
他本来不大着急,这样找而且找不到,难免就心乱起来。
想着白总理受到他的威胁,不知管用不管用,要是白总理也疯狗起来,趁着他一晃神,把心肝宝贝弄走了也说不定。
又想着刚才跳舞,遇到林奇骏和欧阳倩,就应该多个心眼,一心想着罗曼蒂克,还要思忖和韩家的同盟,自己倒疏忽了。
真不该叫宣怀风穿白西装的。
明知道他漂亮,穿上一套白西装,更是标致入骨,怎叫得人不垂涎?
自己这爱炫耀的毛病,真该打一顿嘴巴子!
在人群里边走边找,越找越急,偏偏客人多,一眼看去,都是眼花缭乱,重重迭迭的蕾丝、洋绸、印度彩棉、勾思坎肩……
偶尔一抹白入眼,仔细一瞧,却又不是要找的那人。
许多人瞧见海关总长,都上来想寒暄,白雪岚敷衍着一笑就略过了,目光四处扫着,脚下不停,不防却差点撞到一群正站着畅谈的人身上。
有人向他不轻不重地责备了一句,「这么多朋友在,还是这样毛躁。」
正是白总理,和几位外国客人。
白雪岚正担心他把怀风怎么样了,遇上他,笑着问,「海关那头有些公务要处理,我正找我那宣副官问些事,总理见着了没有?」
白总理一听他提那惹不得的宣副官,差点皱眉,当着外国友人的面,又无可发作,咳了一声,反问他,「我怎么会看见?不见我正忙着。」
他说话的时候,白雪岚一双眼睛,只探射灯般地照在他脸上,有一丝蹊跷的痕迹,也必定要看出来。
但瞧白总理的话,倒不似作伪。
白雪岚由着他们继续说话,自己不声不响地退了出来,站着四处地张望,蓦地,眼睛一亮。
宣怀风也不知道怎么地,从厅里一个角落拐出来,匆匆地往舞池那一头走。
白雪岚赶回去拦住他的路,问,「跑哪里去?我都快布告悬赏了。」
再一看,宣怀风两颊微红,竟是带了一点怒意。
白雪岚把他拉近了点,沉声问,「出什么事了?」
宣怀风说,「你不要问,没大事。」
白雪岚脸顿时沉下来,走到宣怀风刚刚跑出来的角落,往里面目露杀气地看。
可连个人影也没看到。
那里连着开畅式走廊,四通八道,就算刚才有人,现在也早走了。
他走回来,把宣怀风叫到一边,低声问,「你说实话,是不是林奇骏?」
宣怀风摇头说,「没有的事。」
白雪岚说,「你可不要袒护他。叫我查出来,我把他的筋抽了。」
宣怀风也急了,瞪着他说,「你只管给他安莫须有的罪。我说了没有,就是没有!」
白雪岚便没有追问下去。
这里正举办着正式舞会,两人都知道轻重,虽满心地丧气,脸上还强笑着周旋。
等时间差不多,早早地退了场,坐上轿车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