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怀风说,“我来过一次。”
白雪岚问,“什么时候来的?和谁一道?你总不至于自己独自到这地方下馆子。”
宣怀风失笑,把手往他身上一指,说,”你瞧,又盘问起来了。幸亏,我并没有什么要隐瞒的地方。上次梨花和小飞燕结拜,梨花不是说要请一顿饭吗?就是这一家。那一日,宋壬也陪着我来了,你难道不记得?”
白雪岚想起来,果然有这样一回事。
那天宣怀风带宋壬出去吃饭,回来后,白雪岚当然还是照常把宋壬叫过来,仔细询问了一番。只不过这馆子毕竟没有亲自来过,站在门口,一时记不起来也是寻常。
这种二等馆子,毕竟没有一等馆子干净雅致,落座的客人,大多与富贵无缘。这样的地方,忽然停下一辆汽车,再走出两个衣着极光鲜,长相极漂亮的人来,顿时就招惹了目光。
白雪岚是不忌惮自己被人盯着看的,却反对宣怀风被人盯着看,等馆子里的伙计赶着过来招呼了,就问,“有干净的包厢没有?快带我们去。”
伙计知道这是难得的大客,用东北土腔唱了一个诺,嗓子里特别使劲,绽着笑脸说,“包厢有!客人楼上请呐!”
转头朝二楼上喊,“二楼包厢,来一个呐!”
上头便有人唱着应道,“二楼包厢,来一个,漂亮!”
白雪岚偏头对宣怀风一笑,说,“有点意思。”
宣怀风也笑了,说,“你去惯了大场面,偶尔到小馆子坐坐,也不失为一点乐趣。这人生短暂,总要什么都经历了,才算对得住。”
白雪岚叹道,“你说得是。总要什么都经历了,才算对得住。”
伙计在前面领路,两人就往二楼包厢的楼梯方向走。去那楼梯,是要穿过一楼大厅的,两人走到半路,经过厅里一张桌子,那桌旁的客人,却忽然站起来,喜滋滋地叫了一声,“白总长,宣副官。”
宣怀风一看,今日可真巧了。
到番菜馆,撞上查特斯和尼尔,到这偏僻不起眼的小馆子里,竟又撞见两个熟人。
那淡淡脂粉飘过来,娇嫩嫩的两张花朵似的脸庞,可不就是梨花和小飞燕。
宣怀风笑道,“你们也出来吃饭了?难道是有什么喜事,在这里偷偷庆贺?”
他知道,梨花这样的女子,赚几个钱不容易,不是有特别的缘故,一般是不出来下馆子的。
果然,梨花笑盈盈地说,“宣副官,您真是机灵人,只一个照面,就让您猜出来了。我打算送我这妹妹去当女学生呢,今天带她走动走动,有一个女子学校的校长,看她几个字写得不错,愿意收她当学生。您看,这是不是一桩喜事?”
宣怀风朝小飞燕一看,欣然道,“这是一件大好事。恭喜,恭喜。只不知道是哪一家学校?”
梨花笑答道,“是京溪女子学校。”
宣怀风笑道,“这可是很不错的一家学校,里面毕业的女学生,听说颇有到洋行当女文员的。你能给她找这么一个门路,可见确实在你妹妹身上用心了。”
梨花想着妹妹可以摆脱舒燕阁的污染,清清白白地去读书,心里说不出的高兴,她是知恩图报的人,便携了小飞燕的手,对她说,“妹妹,你不是说在公馆里,宣副官给你花钱买书,还教你写字吗?若你不是字写得好,未必就能得到这样一个好机会。如今这样高兴,你应该记住宣副官对你的好处,敬人家一杯才是。”
小飞燕巧遇宣怀风,其实也是高兴的,可旁边站着一个白雪岚,一脸似笑非笑,一双犀利的眼睛,上上下下地对她打量,不免让她想起从前在公馆里那些惊心动魄的时候来。
再说,她被赶出白公馆,就是白雪岚下的命令。这对小飞燕,真是一件难堪的事。
小飞燕在白雪岚目光笼罩下,不免表现出一些怯怯,被姐姐叫着,只好拿过一个干净杯子,斟了一杯酒,双手递过来,小声说,“宣副官,你的恩情,我都记着的。”
宣怀风正要接,白雪岚已经抢先取了,一饮而尽,淡淡地笑着说,“宣副官不是施恩图报的人,他的恩,你就不必惦记了。倒是你这个姐姐,待你不错,你要是不想辜负她,就要懂事。”
小飞燕原本就是畏惧他的,被他一说,低了头,只管怯怯地,连眼睛也不敢抬起来。
脸颊已经白了三分。
宣怀风也知道小飞燕从前和广东军有来往,不过他想着,这是个不经事的小姑娘,受人蒙骗,做出一点半点愚昧的事来,也并非无可原谅,便解围说,“总长,人家高高兴兴地庆祝,你不鼓励两句,怎么反而教训起人来?”
白雪岚语气和缓,气势却有些压迫人,带着笑说,“她不是要念书吗?念书明理,我希望她真的能明理,日后也落个好下场。”
梨花在风月场中讨饭吃,最懂看人眼色,一瞅这情景,就知道白雪岚心里是不高兴的,不禁懊悔,自己不该得意忘形,起身把宣怀风拦住。
她们姐妹这点事,如何和海关总长这样的大人物扯上关系?实在太自不量力了。
宣怀风还要说什么,梨花忙笑道,“白总长金口玉言,肯教导小飞燕两句,也是小飞燕的福气。妹妹,你说是不是?”
手在小飞燕腰上,轻轻一推。
小飞燕上身动了动,低声说,“是,谢谢白总长教导。”
白雪岚也不理会她,转头和宣怀风说,“我们到楼上去吧。”
梨花初时还想着,索性多花几个钱,邀他们一道坐下吃饭,此刻是半点这个心思也没了,哎呀了一声,内疚的说,“都是我的罪过,多嘴多舌的,耽搁了白总长和宣副官吃饭。您二位早就饿了吧?论理,该我做一个东道……”
一语未了,白雪岚已经说了“不必”,领着宣怀风,径直往楼梯的方向去了。
梨花看着二人的背影,在二楼走廊上消失,轻轻吁了一口气,拿着手绢的手捂在心口上,低声说,“宣副官很好,这位白总长,真是一身官威。就算不开口,只那双眼睛,也能把人震慑住。”
她拉着小飞燕坐回桌旁,拿起筷子,吃了两口菜,想了想,问小飞燕说,“我看白总长,对你有一些意见,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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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拉着小飞燕坐回桌旁,拿起筷子,吃了两口菜,想了想,问小飞燕说,“我看白总长,对你有一些意见,是不是?”
小飞燕脸颊苍白,抬眼瞅了梨花一下,微微点头。
那小模样,倒显得楚楚可怜。
梨花叹道,“我说呢,在白公馆的差事做得好好的,怎么忽然就不做了,罢了,都是过去的事,你如今能到学校里,当个规规矩矩的女学生,我这姐姐的,还有什么抱怨的?只不过一件,妹妹,我可和你说明白了,如今有些女学生,读书也不规矩,整天闹什么游行,抗议。我可不许你这样胡闹,你听见了吗?”
小飞燕把头点了点,说,“姐姐,我明白的,你好不容易才把我送到女子学校里。到了那,我也不知舒燕阁的其他人来往了,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梨花不禁被她说得笑了,说,“很好,人还没有进去,就开始咬文嚼字了。姐姐喜欢你这样文雅知理的样子。”
姐妹两人一边吃菜,一边亲亲密密地说话,气氛轻松了许多。
只是梨花忍不住,后头又问起来,“我看白总长,不像和下人过不去的那种小粗子气的人。你到底做错了什么,他那样不待见你?”
小飞燕支支吾吾,只好回答,“那大概是,他不喜欢我和广东军的人认识的缘故。”
广东军和海关,最近在首都里冲突很多,梨花整日迎来送往,接的客人多了,都爱讨论时事,所以城里的动向,她还是清楚的。
小飞燕这样回答,倒也说得过去。
梨花便把筷子放了,对小飞燕说,“说起这个,我也正要说。妹妹,你以后别再和广东军的人来往了。”
小飞燕问,“为什么?展大哥,还有他的副官,都是救过我命的人。”
梨花脸上露出严肃的表情,说,“救过你的命,你就一定要和他们来往吗?且不说他们为什么无缘无故救你的命,那些我不知道。我只是个无知识的女子,只知道那些拿枪的人,对着我们这些可怜的女子,可没有一点同情。那样的心狠,能是什么好人?”
小飞燕说,“姐姐,你不过是为着玉珠姐姐的事,觉得他们心狠罢了。可是展大哥和我认识的那位宣副官,你还没有见过面呢。何必一竿子打到一船人。”
梨花恨铁不成钢地瞪她一眼,说,“你还帮他们说好话。你这......你这是要气死我吗?整日说听我的话,连我一个小小的要求,你也不答应。广东军再好,难道还比得过我们姐妹的情分?”
小飞燕看她生怕了,忙两手合拢,央道,“姐姐,你别生气。哎呀,好好的吃着饭,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广东军吵起架,多没意思。我听姐姐的,以后不和那些人来往,只和姐姐看重的人来往,怎么样?”
梨花说,“你这小滑头,只管挑好听的来哄我。我知道你平常念的那些报纸,上面说什么自由民主呢。你现在心里,一定说我是个约束你自由的老古板。”
小飞燕把丁香小舌一吐,笑嘻嘻道,“天底下,有这么美丽漂亮的老古板?我可不信。”
梨花使被她哄笑了,拿起筷子,在她手背轻轻一敲,说,“吃吧,菜都凉了,如今为着你上学,钱也花得差不多了,再要带你出来下馆子,可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第四十四章
二楼那里,伙计已经把两人引到了小房间里,自然是这馆子最豪华干净的一间。
宣怀风便问白雪岚要吃什么菜。
白雪岚说,“你点吧,你是荤素不忌的。”
宣怀风问伙计,“有什么招牌?”
伙计说,“不是我夸口,我们店排场不怎么样,寻菜可着实地道。但凡东北口味,就没有我们师傅做不同来的。要说招牌,锅包肉、溜肉段、白肉血肠、熘肥肠、胡乱炖、酸菜排骨、酱骨架、猪肉炖粉条、葱烧鲤鱼、茶椒嫩醉鸡......”
亏人好口才,操着土腔早了一长串菜名,不带一点喘气。
宣怀风听得愣了,笑着止住他说,“停罢,越发让你搅糊涂了。我问你,有没有做得不错的山东菜?”
伙计正要点头,白雪岚已笑出声了,摇头啧啧地说,“你一问,就漏了底了。山东菜是山东菜,东北菜是东北菜,你当一回事吗?”
宣怀风好奇地说,“我以为是差不多的。还有个讲究?”
白雪岚说,“八大菜系,川、粤、苏、闽、浙、湘、徽、鲁。你听说过?”
宣怀风说,“这当然我还是知道的。鲁菜,就是山东菜,对不对?”
白雪岚正要回答,看那伙计愣头愣及地站在一旁,便吩咐说,“我们不点菜了,你看着什么菜好,只管做上来。多搭几个精致的素菜,别一味地大荤,我这位朋友,是喜欢清淡的。”
他这口吻,俨然就是豪客了。
开馆子的最爱这类客人,伙计当即笑开了花,答应一声,赶紧去张罗了。
房里只剩下两人,白雪岚就续着刚才的话说,“你说得对,鲁菜,就是山东菜。我们那里,讲究的是一个咸和鲜,大师傅爆炒功夫到家,那菜才够滋味。东北菜,和京菜对路子,讲究的是一菜多味,咸甜分明。所以在东北馆子里,想吃出风味,就要点炖、酱的做法。又或者点酸菜,东北馆子的酸菜,都有点不同味道。”
宣怀风听得津津有味,笑着说,“我倒不知道,你还是一位美食家。”
白雪岚把 眼睛望向他,目光多了一丝暧昧,低声说,“我身上的好处,你不知道的多着呢。无妨,正合适让你一辈子,慢慢地挖掘。”
宣怀风笑道,“果然你是不能得表扬的,给三点颜色,就张罗着要开染坊了。你真要在我面前充当了一位美食家吗?那好,你再说出点门道来。”
白雪岚问,“要是我真说出门道,有什么彩头?”
宣怀风竟沉默了,一会,抬起头来,对白雪岚说,“你要的彩头,不过就是那么一回事,何必每次都要摆出豪以强夺的态度。我这个人,虽然没什么优点,但背叛爱人的事,是宁死不会做的,何至于有让你如此不放心的地方?”
白雪岚听了,也是一阵沉默,只把一只手环过来,轻轻搭在宣怀风肩膀上。
宣怀风叹了一口气,说,“到如今,你还不知道我?老同学也好,欧阳小姐也好,他们和我什么关系,你和我,又是什么关系?说了跟你一辈子,那就是足足一辈子,没什么可多想。所以,你又想一想,你要和我做的那些亲密的事,不但对你,是唯一的对象,对于我,也是唯一的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