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怀抿堪堪救了展露昭一命,是有大功劳在身的,听见展露昭骂人,他也不如何害怕,挥手叫护兵出去。他见展露昭穿了长裤,正坐在床上穿袜子,就走过去蹲下,把展露昭的长军靴拿在手里,一边伺候他穿,一边笑着问,“为了一小盒子雪花膏,干嘛生这么大气?你说不许擦,我就不擦,还不行吗?”
展露昭哼道,“我管你擦不擦,就不爱听那个白字。”
宣怀抿说,“你对这白雪岚,现在算是恨到骨子里了。从前你怎么不听我的劝?他那次到病房来,装得是何等可怜委屈,我说要割他一根手指头,你为什么不答应?早听我一句,也不至于吃他的亏。你是听见他说,要把我哥哥送给你,高兴得昏了头。如今怎么样?竹篮打水一场空。”
展露昭已经被他伺候着穿好了靴子,闻言一股气往胸口上撞,提起脚就要踹人,猛地又想起,这人虽然嘴巴贱,前些天却是救了自己的命的。
如此一犹豫,那一脚就缓了劲,只往宣怀抿身上顿了顿,皱眉说,“去去去!就知道放马后炮。你是知道了那杂种的阴谋,所以要割他的手指吗?你不过是要给自己的手指报仇。”
宣怀抿呀了一声,抗议说,“我新穿上身的衣服,这料子还是地道印度绸呢,就让你的靴子弄脏了。”
站起来,两手往衣上的鞋印扑扑地擦。
展露昭不管他,还在说,“可见,人是不能有一点同情的,我因为同情他,才多给他一天时日。若不给他一天的喘息,当场叫他把怀风送到我病房里,这笔买卖就不亏。”
说完,把头转过去,问宣怀抿,“那件事,你办周全了?”
宣怀抿把衣服上的灰泥拍干净,在铜盆里洗了手,把刚买的雪花膏盒子旋开,对着镜子擦,瞧着镜子里展露昭的身影,很有信心地说,“你只管放心,都办好了,不会让人抓到一点尾巴。”
展露昭问,“怎么办的?说来听听。”
宣怀抿回答说,“负责纳普治疗的那个医生,我给他发了一个假电报,他以为家乡的父亲去世了,急急忙忙向医院请假回乡。我叫了几个人埋伏在城外,很轻易地把他给截住了,神不知鬼不觉,找块荒地给埋了。”
展露昭不放心地问,“还有一个护士呢?给洋鬼子下毒药的事,不但这个医生,那护士也是收了我们的钱的。”
宣怀抿说,“一个小护士,有什么不好打发?昨天夜里她就被人割了喉咙,丢到河里去了。如今治安很乱,哪天不死几个人?没人会起疑心。”
他办了这些事,心里颇有几分得意,见展露昭只是问,却不表扬,不禁有些不高兴,把雪花膏往镜台上一放,转身看着展露昭问,“这件事,我算不算有一点小功劳?”语气里有几分撒娇的意思。
展露昭冷冷地说,“这么一点屁眼大的事,你请的哪门子功?”话虽然说得不客气,但展露昭这种冷厉的模样,很有男子汉气概,正是宣怀抿最着迷的。
因此宣怀抿不但不生气,反而先服了软,端着笑脸说,“那当然,大事都是军长办的。不说别的,就说把那洋医生纳普在医院悄悄弄死,栽到白雪岚头上,可真是一个好点子。现在洋人势力大,他敢大庭广众地打洋人,早就犯了洋人的忌讳。如今纳普一死,洋人就有了说话的立场。只怕他这个海关总长的位子,马上就要坐不稳。”
展露昭想到自己这招妙棋,很有反戈一击的智慧,自己也觉得办得很不错,脸色便没起床时那么紧绷着。
他把牙刷一手拿了,一手去取牙粉,笃定地说,“这家伙得罪洋人,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只要挑个头,自然有人跳出来收拾他。查特斯打了电话来,说因为那洋医生的死,他姐夫已经正式向政府要求一个交代。我倒要瞧瞧,姓白的那个堂兄,这次还怎么护犊子。所以,你那些收拾善后的事,手脚都要干净,别让政府把事情查出来。不然,栽不了白雪岚的赃,我们还要惹一身腥。”
宣怀抿撇了撇嘴角,说,“知道了,军长。我也不是没办过事的人,刚才你查问,我也一一说明白了。难道这还信不过我?”
他五官其实很标致,跟着展露昭久了,受着男人的滋润,风情越发地足,这嘴角一撇,腰肢斜斜后靠,挨在搁铜盆的木架旁,很有点诱惑的力量。
可展露昭大概是看腻了的,也没多瞧一眼,端着装满水的杯子,走到门外,站在台阶上,咕噜噜地漱起口来。
这时,一个护兵走到他们这小院门口,探头探脑往里面先看了一眼。
展露昭正巧看见,含着一嘴牙粉,皱着眉说,“有事就进来,你做贼吗?”
这叫陈二狗的护兵被他一说,果然就小跑着进来了,却只是朝展露昭匆匆敬个礼,就从展露昭身边过去,到屋子找了宣怀抿,小声报告说,“我刚才偷眼瞧见,张副官换了一身不起眼的衣服,好像又打算出门。”
宣怀抿问,“知道他要上哪里去?”
陈二狗说,“他是副官,要上哪里,怎么会和我们这种小护兵说。”
宣怀抿略一沉吟,就拿定了主意,吩咐说,“你赶紧也把身上的军装脱了,换一身衣服,越不起眼越好。张副官出门,你就远远跟着,他去了哪里,和什么人见了面,你都要仔细地记着,回来告诉我。跟踪的时候警醒些,他是老兵油子了,别让他发现。”
说完,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五十块钱,递给陈二狗,说,“去吧。事情办成了,军长会再给你一笔大赏钱。”
陈二狗见了那钞票,脸上一喜。
广东军卖海洛因虽然賺钱,但那些赚得的钱,都是军官们的。一般的护兵,挣着几张月饷的薄钞票,出去逛一次窑子,就花得不剩几个子了。
到底是宣副官出手大方。
陈二狗把五十块一张的钞票往兜里一揣,赶紧执行跟踪的命令去了。
展露昭漱完了口,走进屋里,把两手顺到铜盆里,捧着水哗啦啦地洗脸,洗完了,拿毛巾一抹,漫不经心地问,“刚才那个,看着像是张副官底下的人。你们嘀嘀咕咕,搞什么勾当?”
宣怀抿说,“我叫他盯着张副官。”
展露昭皱起眉说,“你这是胡闹。他是我叔叔的副官,老部下了,你叫人盯着他,是什么意思?”
宣怀抿说,“不是到处地找海关的奸细吗?我怀疑他,叫人调查一下,有什么不行?身正不怕影子斜,他要是奸细,我就给司令立个功。他要不是奸细,也当给他洗白洗白。”
自从展司令剥夺了宣怀抿手上许多办事的权力,又把那些权力通通转交给张副官后,宣怀抿对张副官,是存着不服气的心的。
展露昭也明白宣怀抿心里的这点子不舒服,只是这种小事,展露昭并不放在心上。
没想到,如今宣怀抿越发胆子大,竟敢对张副官展开秘密的行动。
展露昭冷笑着问,“整个行馆上下,连军官算上马弁,足足几百号人。怎么你就独独地怀疑他?我看你是青口白牙,想咬人家一口罢。”
宣怀抿说,“那天在病房里,我说要割姓白的手指,你本来也愿意的,是被谁劝住了?他不是海关的奸细,怎么帮姓白的说话?任他怎么藏,这就是一个天大的破绽。”
这个理由,倒不能说不成立。
展露昭想了想,拿不出驳斥的话,也就懒得反对了,把手一挥,说,“由得你。你就是吃饱了闲着,别给我惹事就行。”
他已经洗漱干净,拿梳子把头发随便两下子梳了,叫宣怀抿拿自己的军装外套过来,伺候自己穿上,再将牛皮皮带一系,挂上枪套,顿时威风凛凛,极显精神。
宣怀抿问,“这是要出门?可又没有什么事是要出去办的。”
展露昭说,“非得有事情办才能出门?老关在笼子里,骨头都懒了。我带上两个人,到城外练练枪,打几只野兔子回来。”
宣怀抿忙说,“你怎么不早说?看我还挑了一件簇新的长衫穿。等我一等,我这就换衣服。”
展露昭问,“你换衣服干什么?”
宣怀抿理所当然地说,“陪你一起去呀。”
展露昭把手往外一挡,从鼻子里喷气说,“陪你老娘的!你那手臭枪,白浪费老子的子弹。别说野兔子,给你一头大象,你也打不中。我就奇了怪了,照说你也是宣司令的种,怎么一拿枪,一百个你也顶不上你哥哥一个?”
宣怀抿气地一怔,半晌说,“对,一千个我,也顶不上我哥哥一个。他长得好,风度好,学识好,样样都好!可他怎么就不把你当一回事呢?他怎么就只看上了姓白的?怎么就和姓白的联合起来,设圈套要害你的命?你不死在他手上,你就是不甘心。”
展露昭被他顶得面露凶色,瞪眼睛说,“你他妈的!和老子顶嘴吗?姓白的是姓白的,你哥哥是你哥哥,不是一回事!你哥哥在医院里病着,姓白的设圈套,他怎么知道?”
宣怀抿只是作出冷笑的态度,说,“他不知道?他能不知道?你心里明白,他厌恶你,比谁都厉害。就算让你得到他,他能像我这样伺候你?别做梦了。你碰他一个指头,他都觉得你在玷污他呢!姓白的在他心里才是一个活宝贝,你在他心里,也就……”
啪!的一声。宣怀抿脸上挨了狠狠一耳光,打得他话也停了,耳朵嗡嗡直响。
展露昭沉着脸,一根手指,直直指到宣怀抿脸上,冷冷地说,“你别以为救了老子的命,就是老子的恩人,想骑到老子脖子上拉屎。姓宣的,今天和你把话说明白,宣怀风老子是要定了!你聪明的,就把嘴巴拴紧点。真惹火了老子,别说恩人,恩公我也剐了!”军靴在地板上重重一跺,头也不回地走了。
宣怀抿捂着发红的左脸,看着他高大的背影,眼泪一颗一颗珍珠似的,从眼眶里涌出来。
白公馆里,白雪岚一个多钟头前已经出门去了。
宣怀风因为太过腰酸背痛的缘故,却是才起床。洗漱后穿好衣服,就有听差过来,请他到小饭厅用早饭。
宣怀风觉得一人独食太闷,叫人把宋壬叫了过来,一个桌子上吃了早饭。
宣怀风问宋壬,“我今天要出门,想叫你跟着。这桩差事,你看怎么样?”
宋壬大咧咧笑着说,“宣副官,你这不是说笑话吗?你出门,我能不跟着?让你离了我的视线,我也不叫宋壬了。总长说,要我做你的……你的那个什么?”
他一时忘了后半截,回忆了一下,才想起来,说,“是了!做你的狗皮膏药!我这狗皮膏药,可是真材实料,贴得紧紧的,让你想揭也揭不下来。”
一番话,把宣怀风逗得哈哈大笑,伺候早饭的听差在门边听见了,也忍不住捂着嘴偷偷地笑。
宋壬问,“您今天出门,要到哪里去?我好做个预备。”
宣怀风说,“我在医院待了好一阵子,等过几天养好了身体,估计有许多堆积的公务要办,到那时候,可就够忙活了。所以我想,趁着这两天空泛,总长又不许我在工作上劳神,不如先把一些琐事给办了,我也轻松地逛一逛。头一件,我答应了请孙副官吃大菜,是了,我也想着,也请你吃顿大菜。”
宋壬忙说,“这可不敢当。我怎么有资格受您的请?”
宣怀风笑道,“就一顿饭的事,谈论什么资格不资格的?再一件,白老板的装裱店,我再三答应过要去的,总不能说空话。”
宋壬说,“明白了,您是要吃吃馆子,看看朋友。也是,我看您只要一沾着公务,屁股就黏在椅子上不动了,实在太辛劳了点。其实,您又不是没有钱,又是一个小年轻,应该常给自己找找乐子。”
宣怀风说,“提到钱,我还要去找账房,领我的薪金呢。”
一边说着,一边站起来。
宋壬也吃饱了,和他一道站起来,把袖子在嘴上一蹭,说,“那我去叫人备车,在大门等您。”
宣怀风便往账房去。
两位账房平素对着别人,都是很威严的,一见是他这个总长心坎上的大红人亲自过来,顿时把威严都彻底抛弃了,招待得很殷勤,黄账房还张罗着,要将自己收藏的好雨前泡一杯来。
宣怀风连忙谢绝了,说,“我知道账房的事情多,不叨扰了。这次是来支取薪金的,不知道方不方便?”
张账房笑道,“宣副官您要支钱,那是一句话的事。不知道您今天要支多少?”
宣怀风在心里盘算了一下,新生小学的捐助款子,暂时是不用担心的,就说,“我存在这里的薪金,都支了吧。”
张账房说,“那请您稍坐,我算一算。”
算盘噼里啪啦地打了片刻,就把数目算清楚了。张账房把金额在账本上登记了,请他在上面签个名,拿出一叠簇新的钞票递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