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洪黎明深邃漆黑的眼睛盯着,胸膛里有什么在凌乱,像被人拿锄头翻过的草坪,东一块,西一块,都是青翠色的记忆,连着根,带着泥,偶尔有焦黄的枯叶,不堪入目地掺在其中。
“我总觉得,那一片白是一大片雪地。”
“你见过雪地?”
“算见过吧。A市是从不下雪的,不过,有年夏天热得要死,A市开了一家真冰馆,我在玻璃窗外头看了半天,真的都是冰,有很大一块雪地。很多一家三口在里面玩,溜真冰,看冰雕什么的。”
“你也想进去玩?”
“靠,傻逼才想进去。要门票的,有那个钱,我早拿来买便当吃了。”
张恒说完,才发觉自己最后一句露了怯。
男人沉默地看着他。
张恒懊恼得不行,赶紧豪气地补上一句,“现在老子有钱了,便当要多少有多少,要什么口味有什么口味。”
字字铿锵,霸气侧漏,不过,似乎还是哪里有点不对劲。
病房里的气氛更为沉默。
张恒被警官的目光凝望得头皮发麻,暗暗握拳。
你再用这种充满怜爱的肉麻目光看老子,老子就要揍人了!
“我会带你去。”在张老大就要挥拳揍人时,洪黎明总算把他那会把人逼疯的温柔怜爱的眼神移到了别处。
调整一下坐在床边的姿势,身子侧过来大半。
伸手把张恒肩膀搂住。
“去哪?”张恒不自在地耸耸肩。
不过凭他这点小动作,是不可能把警官的手从肩上抖落的。
当洪警官想对一个人做出亲密动作时,他总有方法和毅力坚持贯彻自己的想法。
张恒一动,洪黎明把他搂得更紧了。
“带你去看雪。真正的雪。”
“切!谁稀罕?”张老大鼻孔朝天。
洪警官笑笑,淡淡地说,“我稀罕。”
张恒嘴唇动了动,讥讽的话,最终没有说出口。
他不是小孩子,更不是多愁善感的女人,不可能被三言两语哄得团团转,也不可能因为男人一个温柔的眼神而感动。如果说他现在嘴下积德,那最实在的原因,也许是警官的厨艺太出色了,或者是知道得罪了警官,菊花会遭殃,或者是……那正搂住他的手臂,太适合当枕头。
无论如何,和带他去看雪一点关系也没有。
哄人的话,谁都会说,张恒自己也说过。
过去,他就常常用这种鬼话哄爱哭包张平。
别哭了,哥哥带你去找爸妈;别哭了,哥哥带你去游乐园;别哭了,哥哥带你去找小熊维尼……
可他没能力把张平带去自己所承诺的美好的地方,能带回来的,只有争地盘打斗时留下的一身伤。
不想让张平看见自己受的伤,他很快就学会处理伤口。
简单的消毒,拿针线把伤口缝起来,开始会痛得不敢下手,慢慢也就习惯了,就像习惯了看自己流血一样。
从前那个被大家寄托着期待的,勤奋上进的好学生张恒,从这一道道伤口里随着鲜血滴淌出来,落在灰扑扑的地上,一点一滴,都流尽了……
张恒以为,所有人都忘记了那个张恒,连他自己都忘记了曾经的自己。
没想到,并非如此。
毕竟有人记得。
虽然,只有一个人记得。
“晚上吃什么?”
“等你开口,等了老半天。你就只知道问吃的?”洪黎明有些不满。
“别怪我说得太明白,你也就只有厨艺不错这唯一的优点。”
“我还有别的优点。”
“没有。”张恒坚定地回答。
尺寸大?
不,那不是优点,那是致命点!
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被进门的护士打断,就算是黑道老大,身体也是凡人级的,生病免不了打针吃药。张老大把护士递到手里的几颗药片屯囵吞枣地倒进喉咙,也不知里面是不是有安眠成分,没多久就歪在床上睡着了。
睡得很沉,像为昨晚的荒唐补眠。
梦中似乎有人在碰额头的碎发,张恒觉得痒,随手在脸上挠一把,翻个身,继续睡过去。
一口气睡了很久,浑身都松松软软,舒舒服服,才自然醒来。
现在床上赖了好一会床,后来躺不住了,在床上坐起来。
环视一周,找不到男人的身影,倒是一眼就瞄到床头柜上的保温杯。早上洪黎明带过来的保温杯是白色的,现在换了一个黄色的,不用问,有新的食物送到。
张恒毫不客气地旋开盖子,鼻尖微动,往里面一嗅,发现是肉末面汤,脸上露出一丝满意。
免费男佣不在,那就自己动手吧。
倒了一碗香喷喷的肉末面汤,送到嘴边刚要品尝,音乐声忽然不合时宜地高声响起。
“滔滔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
张恒转头四周寻找着声音的来源。
床边的椅子上放了一堆杂物,他翻了翻,从里面找到一条自己的裤子,这可能是昨晚送医院时,洪黎明随手在地上捡起来给他套上的。
张恒在裤子口袋里掏出自己尖叫个不停的手机。
“喂?”
“恒哥!”
手机里传来的高分贝噪音,让张恒脑门一炸,连忙把手机拿得离耳朵远点。
“臭小子你叫春啊!声音那么大!耳朵都差点被你震聋了!出什么事了?叫得像被强暴了一样。”
“恒哥你在哪?恒哥你快来,出事了!”小弟在手机里直叫唤:“瑰丽天堂被强暴了!”
第六章
张恒挂了手机,用最快速度赶回瑰丽天堂。
最快速度也没用,正如小弟在电话里惨嚎的那样,瑰丽天堂已经被强暴,不,轮暴了!
“恒哥!”
“恒哥回来了!”
“恒哥,你看……”
小弟们一见张恒,像见了主心骨一样围上来,不少人鼻青脸肿。
大厅里一片狼藉,满地酒瓶碎片,柜翻桌倒,像世界末日发生时被人流踩踏过的狼狈现场。张恒见多识广,这种场面还能接受,哪个夜总会一个月不被喝醉的客人砸烂几个酒瓶?当然,那些胆子够肥的客人最终会被张恒叫人拎到后巷去好好教育一番。
可是,当张恒看见刚刚投入巨资更新的世界一流的动感音响设备被砸成一摊可怜兮兮的金属饼时,充满个性的浓眉就皱起来了。这可是他向策哥力荐的好东西,买的时候,还拍胸口向策哥保证,有了这个,瑰丽天堂的生意能比从前好一成。
这下可够跟策哥解释的了……
当着一群兄弟们的面,张老大还考虑着保持老大的风度,即使眉毛皱起来,也还是沉默不语,板着脸往瑰丽天堂里面走。
可是,当张恒看见嵌在墙壁上的弹壳时,他彻底翻了。
“哪个王八蛋敢在老子地盘上开枪?找死啊?”张恒一脸要吃人的狰狞脸。
娱乐场所不怕人打架,砸坏东西也好办。最忌讳的是开枪,贩毒,死人,这三样挨上其中一样,一定招惹大量条子。一群条子给瑰丽天堂看门,那还怎么做生意?
“开枪的王八蛋在哪?不管跑到天涯海角,搜出来!老子亲自干死他!”
张老大气势汹汹的叫嚣,周围的小弟们一阵沉默。
“恒哥,人死了。”其中一个蚊子一样地哼哼。
小弟往瑰丽天堂最里面的地方指指,张恒心里骂了一句三字经。开枪沾上了,死人沾上了,怪不得他闻见瑰丽天堂里面有臭条子的味道。
“真他妈倒霉的。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今天凌晨。”
张恒刷地给了最靠近他的小弟一个耳光,“怎么不早点通知我?”
小弟捂着脸委委屈屈,“一直打你的电话,关机了。刚才好不容易才打通……”
张恒无言以对。
他从不把手机关机,手机现在又显示是有电的,那只有一种可能——有人在凌晨时把他的手机关了,在他醒来又睡过去后,又重新打开了。
能离他这么近的人,用膝盖猜也知道是谁。
张老大忽然觉得自己的膝盖凉凉的。
口袋里的手机狂震起来,张恒顺手掏出来接通。林勇的声音从里面嚷嚷出来,“张恒,你搞什么鬼?瑰丽天堂被人砸了你知不知道?我到处都找不到你的人。”
“不用找,老子已经在瑰丽天堂了。”
“嗯?你已经回去了?那你快点把事情处理干净啊。不然你对着策哥不好交代。对了,你昨晚去哪了?”
张恒心里一跳,猛地厌恶。
他厌恶这种对着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心里发虚的感觉。
“我昨晚在哪关你屁事。”张恒顿一下,有点担心地压着声音问,“瑰丽天堂的事,策哥也知道了?”
“废话,这么大的事,策哥能不知道?”
“他怎么说?”
“算你小子走运,策哥很忙,他好像看上了一个搞设计的,一门心思琢磨着把人家小美男弄到手呢。策哥说,叫张恒把屁股擦干净。”
“就这一句?”
“就这一句。你小子记得擦干净屁股啊!策哥的娱乐公司正准备上市,你千万别拖后腿。就这样啦。”
林勇咔嚓一下就把电话挂了,剩下张恒拿着手机发愣。
把屁股擦干净?
到底是擦瑰丽天堂的屁股,还是擦他张恒自己的屁股?策哥是不是知道什么了?
张恒把手机揣回袋里,沉着脸往里面走。过了拐角,看见终点的房门外站了两个穿警服的家伙。房间里隐隐约约有更多穿警服的人在晃动。
瞧着阵仗,事情小不了。
看见张恒横眉竖眼地领着一群显然是黑帮的小弟走过来,看守门口的警察吓了一跳。张恒在门口停下,扫视守门警察,“许警官在不在?请他出来一下。”
警察朝里面喊,“许长官,这里有一位……”
话没说完,负责这片辖区的许警官就从房间里跑出来了。张恒自从瑰丽天堂开张,没少和这位许警官打交道,大家交情一向很好。
许警官一出来,张恒友好地把他请进自己的办公室。
关上门,两人立即开始沟通原本就很深的“感情”。
砰!张恒一耳光把身体圆胖的许警官扇到墙上,冲上去勒住他脖子,在隔音的房间里大骂,“每个月保护费收得足足的,你他妈光收钱不干事啊?现在带一群死条子来砸我场子,你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
“恒……啊啊!我的脖子……恒哥,别打!你听我说。”
“说!”
“我真的尽力了。本来说这里只是有人喝醉酒闹事,我带两个同事过来打算敷衍一下,没想到一到这里,事情恶化了,开枪啊!还打死人了!这么大事,怎么掩啊?整个重案组的人都来了。”徐胖子被按在墙上,手舞足蹈地叙说委屈,“恒哥,你……你先放开我吧,咳……”
张恒看了胖子快被掐成鲜红色的脸一眼,悻悻收手。
“真他妈倒霉。”张恒问,“到底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