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作聪明地抽身而退,裴明惜当自己很有自知之明,他划清了自己与戴洺洲的界线,告诫自己,不可逾越,不可高攀,只不过当他挥断情丝的那一瞬,心痛却席卷而来这些日子以来,他故作淡然,佯装坚强,毕竟裴家还要他撑着,儿女私情事小,亲人家业事大就这么催眠着自己,他度过了最难熬的几月,正当他以为心已寂灭时,竟又看见了戴洺洲……
“大哥,看看你自己的神情,你分明还是念着戴大人,不是吗?”裴云惜为他憾然,“为何不再给你和他一次机会呢?说不定他会——”
“不,不,云惜,你别说了!”裴明惜猛然摇头,“竹君和薄公子不同,说到底,薄公子是皇家的人,有上面的人撑腰,而竹君一家为官,如走独木,该是处处小心,怎可因我之事,坏了他们一家名声?”
“你为他们一家想得仔细,可曾想过自己?大哥,莫要傻了,若戴大人仍有真心,何妨一试?”裴云惜抓住裴明惜的肩,叫他清醒些,“你去问他,情爱里本没有对错,只有爱与不爱”
裴明惜眼中无声地糊了一层薄泪,有些艳羡道:“没想到,二弟有一日能说出这样的话,薄公子着实厉害呢,那日他提出帮忙,我便隐约晓得了,他对你是不同的……”
“帮忙?”裴云惜蹙眉,“大哥,他帮了什么?”
裴明惜见两人已是情意相通,共结连理,才敢坦言道:“还记得霍龄逼婚那几日么?我在城郊客栈苦苦思量,决意求助竹君,不曾想上门去竹君有事不在,遇上了薄公子,我便如实道出难处,他竟答应帮忙,我自是又惊又喜……”
裴云惜目瞪口呆地站着,仿佛听了一段异闻,裴明惜接着道:“他说通了夏老爷,教霍龄娶了梦桥,又叫我对你保密,不可说漏此事我当他不过是做好事不想宣扬,便一直忍着没说,没想到他……他竟是倾慕于你,云惜”
裴云惜蓦地涨红了脸,又是百感交集,一时竟说不出话来裴明惜强笑了一下,道:“他待你如此真心,你们二人历经艰辛却仍相守,大哥只能……尽力替你们说话,能帮则帮了”
他拍了拍裴云惜的肩,又扯过那袋碎成粉末的竹叶酥,无奈地一哂:“这糕点,只得改日再替娘亲买了我这便进屋向她请罪去”
“大……”裴云惜犹豫片刻,想喊住裴明惜,后者已是充耳不闻地跨入门槛,晃晃悠悠进去了
常言道,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裴云惜这时觉着,该是世上无难事,只怕……无心人裴明惜隐忍着,不愿自己的情意拖累戴洺洲,可他何时问过戴洺洲,他愿不愿意呢?
裴云惜心道,连黄飞云都来了临安,保不齐戴洺洲也来了呢,他这便替裴明惜去要个说法,好彻底做个了断若是戴洺洲仍有情意,他便鼓舞自家大哥,勇敢地迈出一步,何妨一试呢?
他记起薄肃某夜与他闲谈,他问道,你为何会来临安?薄肃静默半晌,才道,心中有人,何妨一试?
于是,他才知薄肃的情意深重,即便在万梅园冷语相对,薄肃仍是放他不下裴云惜那夜只顾埋首扑在薄肃胸前,想细细地听听这颗心的声音
今日难得万里无云,日照当头,暖洋洋的金光遍洒西子湖畔游人三五成群,走走停停裴云惜从裴明惜那儿听得是在白堤旁遇见戴洺洲的,可这白堤不短,人在何处呢?河岸边泊着几艘画舫,是望湖楼的宾客游船,专门为想要边吃饭边饱览西湖美景的游人准备不过租一艘画舫价值不菲,一般都是富贵人家租赁,或是逢了家有喜事的人家租下
裴云惜不过是无意间朝那边扫了一眼,却猛地瞧见一个身影!
那人着青色长衫,玉冠竖发,长身而立,正是苦苦寻觅的戴洺洲!
戴洺洲站在其中一艘画舫的船板上,与伙计打扮的人交代着什么,随后便轻轻颔首钻入船舱内裴云惜急急忙忙跑去,却见伙计在解开锚绳,好似要开船了
“且慢!且慢——”裴云惜忍不住喊道
船慢慢地离开岸边,裴云惜一下子跳上了船,身形不稳地猛晃了两下那伙计被他吓得不轻,骂道:“你是何人!怎跑到我们船上来了?”
裴云惜气喘吁吁道:“这、这位小哥……我是来,来……”
“弹琴的来了么?啊?这都开船了!”船舱里钻出来一个管事模样的男人,口气凶悍,“让王管事赶忙派个琴师,怎地还没到呢?”他瞪了那伙计一眼,又狐疑地扫到了裴云惜身上,“这位?”
“我、我便是……琴师……”裴云惜胡扯不眨眼,“赶得太急,气、气没喘匀……”
那管事道:“瞧模样周正,不知比上个琴师技艺好些么,王管事净寻些三流货色,拉低咱望湖楼水准!”
裴云惜气喘得差不多,开始面不改色道:“大哥,我苦练琴技多年,只求您能赏口饭吃”
“好了好了,那先进去弹一段”那人不耐道,“里头可是贵宾,你就坐在屏风后头弹,切记,他们说什么都与你无关,专心弹琴便是若出了差池,咱望湖楼不会保你”
裴云惜装得唯唯诺诺跟着进去了,画舫内自是富丽堂皇,金光炫目,后舱是烧菜地方,主舱宽敞舒适,由一块屏风隔开前舱裴云惜依着琴桌坐下,眼前被雕花屏风挡得严实,丝毫瞧不见戴洺洲身影,于是他就着琴,从容不迫地弹了起来管事的站在他身后,听他弹得有模有样,琴音流畅动人,满意地点点头,便离开了
这时屏风后头传来几声轻咳,随即便听到戴洺洲的声音:“夫人,可要紧?”
“咳,咳,无碍,不过是嗓子痒罢了”一道清丽雍容的女声响起,裴云惜顿觉耳熟,“外头何人弹琴?竟如此天籁?”
裴云惜暗暗吃了一惊
“应是望湖楼的琴师,夫人”
“哦?没想到临安竟也是如此卧虎藏龙之地,老师算是来对了地方”那女人道,“可惜呀,他早我一步,却还未见得人影呢”
戴洺洲道:“黄大师应是寻慎言去了,夫人,您无需忧心”
“呵,我便是忧心老师摆不平肃儿,才跟着来的”女人的声音突然冷了下来,“我在主上跟前费了多少唇舌,才令他应允我这趟临安之行若此番解决不了这事,我不会罢休”
屏风后的裴云惜渐渐白了脸色,他已知晓舱内坐的是谁,一个他从未想过的人,竟为了他与薄肃的事,亲自来了临安……
“肃儿挪用府中五百两银子,竟是为了帮那裴云惜一家还债,父亲知晓了此事,险些气晕而去,我若是再坐视不理,怕是终酿大祸”薄皇后面色如冰,虽是气恼,却也没有怒显眉梢
戴洺洲忍不住为薄肃说话:“夫人,慎言他,他怕是对那裴公子付了真心,两人志同道合,情意相投,这才做出这般——”
“情意相投?”薄皇后剐了戴洺洲一眼,“戴家小子,你与肃儿成日腻在一处,怕是早就知晓怎么回事了?欺瞒如此重大之事,你如何担得起?”
“夫人——!请,请夫人降罪!”戴洺洲一慌,立即挥袍下跪
薄皇后美目嗔怒道:“这不是在京城家中,无须如此大礼,你起来吧”
“夫人……”
“我亦不是那般棒打鸳鸯之人,不过,肃儿与个男子成日厮混,你侬我侬,成何体统?这不是有败家风?传出去,丢了全族的脸!”薄皇后说的隐晦,戴洺洲知她何意,“素心自小倾慕她表哥,此事若是被她知晓,定要成日以泪洗面,伤心不已我与主上早早拟好两人婚事,待得素心二八生辰一过,便宣告天下,喜结良缘怎知落得今日地步,若我再不出手管教,怕是收不了这摊子!”
嗡——
裴云惜的琴弦猛地裂了,琴身顿时剧颤,发出瘆人的嗡鸣声,吓得他呆坐在原地,脑海空白
“怎么回事?什么声音——”戴洺洲厉声道,赶紧绕过屏风冲出来,一探究竟——
然而他却看见了一个出乎意料的人!
“你、你?”他一时间不可置信,“你怎会在此处?”
“何人?”薄皇后亦是警觉
裴云惜强压慌张,站了起来,定定地看着戴洺洲,道:“戴大人,是在下,裴云惜”
戴洺洲眼中闪过一丝忧色,低声道:“你怎么……?”
“在下,是来寻戴大人的,并不知……皇、皇后娘娘也在”说出这四个字,裴云惜仍是结巴一下,透露了他的心慌
薄皇后听着屏风后嘀嘀咕咕,颇为狐疑,遂亲自起身,绕过屏风后看看情况哪知她见到裴云惜,亦是吃了一惊!
“是你?”
“草民,参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金安!”裴云惜噗通一跪,大礼行得干脆
薄皇后被他这一跪唬了一下,愣了愣才道:“你……起身吧,咱们是微服私访,倒被你泄了身份”
裴云惜不敢起,跪趴在地上,闷声道:“草民无意间听了娘娘与戴大人的谈话,罪该万死,请娘娘降罪”
薄皇后心下不禁一叹,几分无奈,几分怨气,道:“你倒是先来请罪,呵”
戴洺洲生怕薄皇后真的降罪,亦是恳求道:“夫人,裴公子是来寻我的,不知夫人也在,所谓不知者无罪,还请夫人……”
“够了,我素来信佛,忌讳杀呀死的何况,这本是家事,扯不上罪不罪的”薄皇后轻轻阖眼一憩,复而睁开,又道,“裴云惜,你先起来,站着说话”
裴云惜犹豫片刻,还是直起了身子,恭敬地站在薄皇后面前,微微垂目,“皇后娘娘”
“呵,你与肃儿的事,我已知晓,为了五百两,你可算是费尽心机”薄皇后兀自道,“肃儿生性冷清,不懂情爱之事,你百般诱使他,骗得五百两也罢,竟将他迷得有家不归,千里迢迢跑来临安一隅,这是要教他背信弃义,做个不孝不义之人么”
“皇后娘娘,若您不怪罪于草民,还请容许草民将事实一一道来”裴云惜稳住气息,他听罢薄皇后这段黑白颠倒之词,内心既是愤懑,又是替薄肃不平,垂首道,“皇后娘娘是薄公子的胞姐,自是血浓于水,情义深重,对薄公子多几分关心那是自然想必皇后娘娘比草民更了解薄公子的心性,薄公子他不喜名利,淡泊世事……”
薄皇后微眯起凤眸来,似乎有了些兴味,“哦?”
裴云惜深吸一口气,又道:“五百两之事乃薄公子慷慨借助,草民一家定当奉还只不过,恕草民不自量力,妄与薄公子结为知交伴侣,盼共度余生”他心如擂鼓,从不曾想过,有朝一日竟会在皇后面前布下誓言,“皇后娘娘,草民与薄公子皆不是儿戏,家世的云泥之别已无力回天,然草民愿赌付真心,只为一人”
戴洺洲吃惊地看着他,未料到他竟有如此豪言壮语,说是胆大包天也不为过
薄皇后却是寂静了顷刻,才道:“好一个赌付真心,可你该明了,皇家的门槛,不是那么好进的肃儿的婚事,不是他可以决定的”
裴云惜道:“草民亦曾为此挣扎烦恼,门第之见乃是古今难事,何况草民与薄公子皆为男子,二人相知相恋,怕是会被天下人耻笑草民百般退缩,是薄公子坚决地留住了草民,他道,愿护草民一世周全,赌上草民的真心……草民的真心怕是不值钱的,可有一点,那便是全然归属于薄公子”
“呵……”薄皇后意味不明地轻笑了一声,戴洺洲悚然地望着她,生怕她下一刻便发威施罪,“裴云惜”
“草民,在”
“你的真心,可不过是说说?肃儿的好,怕是无人不晓,打小起,他回绝过多少姑娘,你可知?”
“草民,不知”
“那你凭何说自己是真心?”这一句逼问威而不怒,却满是轻蔑
裴云惜双手紧紧握拳,他明白该是他表露决心的时刻,于是他缓慢而坚定地抬起头,恭敬却不卑怯地望着薄皇后,“那便由草民纵身一跃,以示真心!”
说罢,他转身向画舫外奔去,戴洺洲反应极快,立即跟了出去,他喊裴云惜的名字,却止不住他的脚步,只见冲到甲板上的裴云惜猛然纵身一跃,直接跳进了西湖!
这阳春三月,湖水冰冷,况且画舫已开出老远,望不见河岸,裴云惜这一跳,简直要送命啊!
“船家!来人!快救人!”戴洺洲急得大喊
却见裴云惜奋力地扑腾着,朝无边无际的岸边游去……
说明:没想到,下一章就要完结了…
第三十二章
阳春三月的西湖水到底是冷,冷得彻骨
裴云惜游了数丈开外,渐渐体力不支,衣衫湿透,紧裹身子,使得他愈发沉重,耳畔隐约听见戴洺洲惊慌失措的吼叫声,却被水花盖去
游着游着,便真真是要划不动了,裴云惜吃力地想,若是这颗真心沉到了湖底,那也是天命,怪不得谁,就怨自己与薄肃缘分太薄,无法厮守
戴洺洲急切地唤来了画舫的船夫,命他赶紧下水救人,那船夫胆小地推说西湖水深又寒,不适宜下水救人,只命船头调转,开回去捞人
戴洺洲并未表明身份,无法威吓船夫,只得盼裴云惜这傻子多坚持一会儿,等他们过来相救薄皇后冷着脸从舱内出来,见远方起伏着豆大的身影,道:“说跳就跳,倒是干脆以此来证真心,我算是开了眼……”
戴洺洲一想起裴云惜是裴明惜珍视的亲弟,若是他出了不测,裴明惜怕是会伤心欲绝,恨死自己罢如此他便愈发着急,催着船夫加速驶去
“公子您瞧,那不是戴公子嘛!”阿萍站在甲板之上,极目远眺,忽的发现了令他惊讶的一幕,“咦,戴公子怎转来转去的,作何呢?”
薄肃微微侧首瞥了一眼坐在身边的黄飞云,低声道:“师父,待我一瞧”
黄飞云忍不住哼道:“不管何人,怕是都比我这师父要紧”
薄肃已与黄飞云僵了整整一夜,黄飞云骂他脑子糊涂,净会惹事,还全然不顾他这个做师父的和亲姐姐的担忧,千里迢迢独自跑来临安,只为和一个男人私会,尽失皇族人的身份
薄肃面对他痛心疾首的呵责,全程沉默不语,黄飞云气的想砸了他的琴,这时他的脸色才骤变,一把夺下琴,道:“师父,您身为琴师,竟如此不惜琴么?”
“你你你……你这是在指责为师?”黄飞云登时吹胡瞪眼,不可置信道,“此琴几何,为师赔你便是!”
薄肃将寄情搂在怀中,定定看着他道:“无价”
如此一来,师徒二人又是不欢而散,当夜晚饭黄飞云都不肯出屋来吃,薄肃命阿萍送一份去,黄飞云扔了出来,他失了平日的风度气度,被他这个不争气的徒儿搅得心烦意乱夜半,他听得屋外琴音缭绕,空明回荡,遂披衣起身,开门探究只见薄肃一人独坐梦池水榭之上,阖眼弹奏
黄飞云静静地站在他身后,听完了整首琴曲,遂忍不住抚掌,道:“琴技依旧,不错”
薄肃沉静了片刻,才道:“此琴乃云惜所赠,自是天籁名器”
黄飞云又差点被他气得背过气去,扶着一路的游廊柱子,步履蹒跚地回了房间翌日,薄皇后的侍女前来请人,黄飞云才与薄肃出府来了西湖
这船开出没多久,就看见侍女所指的画舫往回开了过来,薄肃站在船头,见戴洺洲平时挺沉静一人,此时手舞足蹈,手指好似指着湖中的某处,隐约在大风中听见他的呼叫声
“在那里!——快——救人要紧——”
薄肃顺着他的指处,细细往湖中一瞧,好似有某个物体在起伏飘荡,这是……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