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毕,下人们开始收拾饭桌,裴云惜起身,禀了声告退,就往外走他没走几步,便听得霍龄在后面追喊他:“好表弟,诶,好表弟你走这么快作甚呢……?”
裴云惜停下,猛地转身,“何事?”
霍龄差点撞上他,有意想摸一把吃点豆腐,哪知裴云惜往后一退,让他扑空
“诶诶,好表弟,你可真是一朵带刺儿的娇花,难驯的烈马,骄傲的孔雀,天上的虹光……”霍龄不知哪儿拽出一串酸词儿,可把裴云惜恶心坏了
“霍龄,你说够了吗?”
“唉哟,我的云惜表弟,你? 芍椅窝×四愦蟾纾谎∧懵穑俊被袅淙挠行巳さ乜醋潘捌涫笛剑腋不赌阏庋模醋疟逵窠啵昃帕遥嬉堑搅舜采希覆欢ǘ啻⒍亍?br /> “你!——”
“唉哟别生气,我还没说完呢,你呢就是野花儿,你大哥呢就是家花儿,家花儿虽没野花儿香,可他贤惠老实呀,你说是不是?嗯?”说罢,他还得意地冲裴云惜挤眉弄眼,神气活现
这番无耻之论着实气到了裴云惜,他本想破口大骂,但话到了嘴边,又硬生生地咽下,他该顾全大局,不该图一时爽快,开罪霍龄,这对裴家没有好处,对,没有任何好处
一遍遍告诫自己,裴云惜才勉强藏起怒容,看似冷然道:“霍龄,难道你不想试试野花儿的滋味?”
“咦?”霍龄眼睛突然亮了,“表弟你……?”
裴云惜扯出一丝冷笑:“我随便说说”言罢,他转走就走,且越走越快,很快,便脱离了霍龄火辣辣的视线……他这才止步急喘
耍狠向来不是他的长处,他待人接物向来淡泊,除了琴,甚少有能令他上心之物
“云惜……”
忽听得有人在喊自己,裴云惜茫茫然抬头,便瞧见长廊下立着一人
“爹……”
“云惜,你过来”裴老爷抬手招他
裴云惜霎间羞愧地低首,走了过去,“爹”
“唉……”裴老爷一声长叹,他似乎早已看穿了一切,“云惜,你把你大哥藏起来了?”
裴云惜微微地,颤着点了点头,“爹,此事云惜会担着”
“云惜,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你该知晓若找不见你大哥,霍龄可能会娶你”裴老爷怎能瞧不出裴云惜的花样,“爹虽然不太认可你的性癖,但也舍不得你委曲求全,嫁给霍龄爹倒更乐意见你自由自在,无拘无束……若你哪日遇见真心人,便随着去,爹也不拦你……”
裴云惜眸中含泪,仓皇地点点头,颤得泪水滴落,“爹……谢、谢……”
“谢什么,你爹走南闯北见多了,你娘总叹你喜欢男人,算是废了,但爹知晓,难得有情人呀……”裴老爷摸了摸裴云惜的头顶,好似他还是那个年幼懵懂成日抱着琴痴练的孩童,“你要做什么,你要清楚,莫得后悔,懂吗?”
“嗯,孩儿懂……”裴云惜咬着唇,挤出几个字来
这日午后,戴府差人来请裴明惜,裴云惜便写了封致歉信函,说自家大哥临时押货出城了,得数日才能返回
至此,裴明惜便消失在了裴府霍龄似乎心知肚明,但嘴上也不说破,时不时提醒裴何氏,吓得裴何氏整日胆战心惊裴云惜不再出府,整日在别院弹琴,琴声哀愁,煞人心神霍龄不遗余力地调戏他,裴云惜也不还嘴反抗,任他去裴宸惜与裴玉惜听这个琴声听得心烦,跑去跟裴云惜道:“二哥,你别再弹了,弹得跟家里死了人一样!”
裴云惜摁住琴弦,抬眼看他们,眸光清澈无垢,“我不弹了,不如你们陪我出门逛逛?”
裴宸惜眼珠子一转,欣然道:“好吧,那二哥,你得给我们买糖吃”
裴云惜点点头:“你和玉惜每人一块”
“咦咦,要出门怎么不喊我呢?”霍龄不知何时钻了出来,摇着他那艳词扇,“带上你们表哥我,买十块糖都不成问题!”
“好呀好呀,太好了……”裴宸惜和裴玉惜怎会不应呢
霍龄扇一阖,做了邀请裴云惜的姿态,裴云惜并不领情,抱起琴回房,换了身白衫,带着两个弟弟出门了
天如此热,街上人不多,小贩们的叫卖声都奄奄的,只有霍龄说得起劲儿,边替裴云惜扇风,边说:“二表弟,你想买什么吃什么就跟你表哥说,表哥如今飞黄腾达,有的是钱”
裴宸惜和裴玉惜不乐意道:“表哥,我们想买糖,你说先给我们买的”
霍龄被他们闹得不行,只得带他们进糕点铺裴云惜一个人站在街边,放空望天,湛蓝的苍穹之中偶有白云飘过这时,远处传来一阵疾驰的马蹄声,只见路边的摊贩行人纷纷仓皇让道,躲避一辆飞奔而过的马车那马车外饰素丽,四角挂着带流苏的双喜结,在风中乱颤只那一瞬,马车与裴云惜擦身而过,竹帘下一双眼睛与他瞧了个正着——
薄肃……
裴云惜心头掠过一个名字,心神却还在飘荡,无处安顿
“驭——”车夫竟勒住了缰绳,拉停了马车
马车里探出一个人来,朝裴云惜喊道:“裴二公子——”
裴云惜见戴洺洲笑意盎然地唤他,只得犹豫地靠上前,道:“竟在此偶遇戴大人,真是太巧了”
戴洺洲从窗内挪进半个身子,露出身后端坐着的人,道:“还不是慎言眼尖,呵呵我们有公务在身,正要赶去府衙,裴二公子怎在此处?”
裴云惜怯怯地对了一眼薄肃沉静如水的目光,瞬间移开,道:“在下……嗯,只是无事游玩罢了”
戴洺洲又道:“那明惜回城了吗?”
“呃,我大哥他……可能还需些时日,若他回城,在下即可命人通禀大人,如何?”裴云惜只得小心翼翼地撒着谎
戴洺洲眼中的光沉浸下去,讪讪道:“如此啊,亦不必麻烦了,只是明惜不在,我便有些寂寥罢了……”
裴云惜一震,只觉戴洺洲的神情似曾相识,“大人……”
“啊呀呀,我的云惜表弟在和谁人谈天呐?”
这轻浮的话语一飘过来,裴云惜就知道是霍龄来了,裴玉惜与裴宸惜正抱着一堆点心猛吃,谁也不理,霍龄摇着折扇优哉游哉晃了过来
戴洺洲疑惑地看了霍龄一样,裴云惜忙介绍道:“戴大人,这位是在下的表哥,霍龄”随后他又朝霍龄道,“这位是临安府仓司戴洺洲戴大人,呃,还有一位是薄肃薄公子……”
哪知霍龄一听他们的名号,瞬间变了变脸色,但又立马挂上殷勤的笑容:“啊呀,竟是戴大人和薄公子!在下实在是久仰大名,今日一见果真器宇不凡,名不虚传呐在下乃是京城的一介水粉商人,有幸替戴府女眷送过胭脂,见过令尊,果真虎父无犬子啊”
裴云惜从未见过拍马溜须如此顺畅自如的人,一时不禁目瞪口呆戴洺洲也是一怔,才讷讷回礼道:“如此,过誉了”
霍龄笑眯眯地奉承着,他眼睛往里瞟着薄肃,手却轻慢地搭在了裴云惜肩上,嘴上又道:“薄公子,您也是天人之姿啊,今日在下有幸能见到二位,三生有幸,万生有幸啊,哈哈哈……”
薄肃墨黑幽深的瞳仁盯了他一眼,随即又落到裴云惜身上,看得裴云惜一阵颤微,忍住想抖掉霍龄脏手的冲动他定是在想不愧为裴家的亲戚,拍马溜须一把好手,阿谀奉承信手拈来,呵呵……裴云惜敛下眼眸,他知晓薄肃此时心中定是这般想的,罢了,他瞧不起裴家亦不是两三日的事了
随后马鞭一抽,马车跑远了裴云惜呆呆地立在原地,直到霍龄慢悠悠地收起笑容,意味不明道:“没想到二表弟与戴大人和薄公子如此熟悉呀……”
“什么?”裴云惜诧异地瞧了他一眼
霍龄皮笑肉不笑道:“我想二表弟应该不会去求戴大人,或是薄公子,搅黄这桩喜事吧?”
裴云惜冷冷地瞪他一眼:“你多虑了,家丑不可外扬,这道理我还是懂的”
霍龄得到满意答案,耸耸肩道:“唉,想起我那惹人怜爱的大表弟芳踪不明,我就悲伤不如……二表弟帮大表弟送佛送到西吧?嗯?”
言下之意,自然是逼着裴云惜就范,让他替了裴明惜
“我当你对我大哥有多钟情,不过尔尔呵”
“二表弟啊,你这样说,表哥心很痛呀,我这不过是良禽择木而栖,你这块好木头,怎能不需咱好好雕琢雕琢呢?”霍龄忍不住又想摸他手,裴云惜一把抽开,转而离去
“你——”
“咦,二哥怎么走了?”裴宸惜吃得满嘴芝麻粉,酣然道
走回府的路上,裴云惜心乱如麻,他明白火已烧上眉梢,刀已逼至喉口,霍龄只是想要人,至于是谁,似乎并不重要而这场笑话,只能由他来结束,最是合适的他走了,他大哥便能安然回来,继续操持家业而他不在,裴家不过是少了一只吃饭的碗,少了一个花销银子的主儿
何乐不为?
裴云惜想起前几日爹爹在廊下对他说的话,一时泪目,找个挚爱的人,携手走天涯,他怎会不想呢而如今,又由不得他想了,既然生是裴家人,便要偿还养育之恩,天经地义
他浑浑噩噩地回了府,却在大厅里撞见裴何氏在算账
“站住,云惜,你给我过来”
裴云惜低头过去,“娘”
裴何氏叹了口气道:“你大哥如今行踪成谜,霍龄怕是不会善罢甘休,裴家若是撑不过这一劫,你、你便回九曜山与你师父去住吧”
“娘……”
“别叫了,娘这辈子本想靠着你们五个享福的,看来,是娘没福气了……”裴何氏喟然长叹,神情满是沧桑
裴云惜这才惊觉,娘似乎老了,她这般强势,竟也有衰老的一日,竟……
“娘,你不必难过,”裴云惜忍不住脱口而出,“我会代大哥嫁给霍龄的!”
“你说什么?!”裴何氏惊道
裴云惜把话说出口,却是猛然轻松了,似乎有堵塞的淤泥清离了大坝,趋势的洪水再也无法被阻挡,倾泻而来
“我说,我会替大哥嫁给霍龄,霍龄他答应了”裴云惜像是被抽干了血液,眸光熄灭,瞬间枯萎了……
裴何氏久久不能平静,喃喃道:“你、你这臭小子……你怎么能,怎么能嫁给……都是那性癖作怪,臭小子,你……”她虽是嘴上骂着不肯承认,心内她却仍是护着她的二子,即便他染了丢人的性癖,即便他……
裴云惜转过身,慢慢地踱出了大厅
他又撞上了匆匆回府的霍龄
“你可以放心了,我会嫁给你”裴云惜木然地看着他,“但我不会让你明媒正娶,你找个时候把我从后门抬走就可以了”
霍龄也是惊诧,这二表弟风向转得有些快呀,“这……?”
“你娶我,聘礼裴家会收,但是没有嫁妆我只有一把琴,唯一的嫁妆你不愿也无法”裴云惜把心内的盘算统统说了出来,“还有便是,我要去九曜山住上两日,与我师父道别,随后我便会回来,与你一齐回京”
霍龄算是沉浸在突如其来的成功当中,傻乎乎道:“行……”
这夜,裴云惜拎着两坛子酒主动去夏府找夏梦桥醉饮夏梦桥得知他终是妥协,不由一叹:“云惜呀云惜,你明明淡泊名利看穿人情,却偏偏做不到无情无义,你明明可以没心没肺一走了之,却偏偏要被血亲绊住脚跟……你呀你……”
裴云惜已是喝得半醉,听不清他胡言乱语,直嚷嚷:“喝吧梦桥,来年若是还认得我这狐朋狗友便、便上京瞧上两眼,云惜不胜感激……哈哈哈……”
夏梦桥怒然道:“我们可是过命交情!谁敢欺负你?!我去揍他、揍他!……叫霍龄是吧……?哼哼……”
裴云惜一头雾水,茫然地抬头,“什么?梦桥?……揍谁?……”
然而院中只余喝醉的裴云惜与一扇洞开的大门
第二日裴云惜在夏梦桥别院中醒来,一身酒臭他寻不见夏梦桥便径自回府了
府中悄无声息,裴云惜也浑不在意,独自洗漱更衣,从爨间取了两坛陈酿,一个人去了九曜山
他还有一把琴未制完,方摒的教义便是从一而终,这琴谁接手,谁就做到底若是他搁下这么好的木料去了京城,方摒还不气晕过去
裴云惜眼眶浮肿着,自嘲地笑了笑,感到一阵酸胀
身边飞奔过一辆马车,裴云惜低着头避让,他定是不会想到,这马车四角上还挂着流苏双喜结呢
第九章
惜音打开大门看见站在门口拎着酒坛子的裴云惜时,一时怔愣,随即惊叫
“师兄,你竟来了!”
裴云惜听他这口气,道:“怎地不想我来?”
惜音忙摇头否认道:“哪里呀师兄,师父正差我今日下山寻你呢若你再不来,师父说就当没你这个徒儿……师兄你又是月余不见人影的,没酒没影,师父能不气吗?”
裴云惜苦笑着摇摇头,家中接二连三事故频出,他就算想来,也难以脱身,幸而方摒身边还有个小惜音,他才微微安心,否则他怎放得下年事渐高的方摒
裴云惜又道:“师父这么急寻我?我去见他”
惜音道:“哎师兄,你先别急嘛,师父这会儿有贵客呢,半月前浙南雁荡山的琴仙陆九骊陆老先生来信,说是要来探望师父,顺便开个琴谈师父呢,也是久居寂寞呀,回信应允了,也打算邀几位临安城内的小友上山一聚我一人定是忙不过来,师父就想等着你来,可你又迟迟不来……”
“好了,惜音,我这不来了?”裴云惜见他越说越是委屈埋怨,连声安抚他,“酒你先拿去给师父,他定是会喜欢的,我呢,便先去工坊制琴了”
惜音捧过酒,点点头:“也行,师兄你的琴搁在那儿就要起灰了,师父每次路过看见,就要将你狠狠责骂一番才罢休呢”
裴云惜何尝不惦记那块好木,他这制琴人如此怠慢一块好木,真是天大的罪过然而这一次,说不定是他最后一次制琴了这把琴可能成为他的绝笔,成为最后的心血
裴云惜进了工坊,没想到场景依然如故,他抱起才打磨了一遍,表面还带着毛刺的梧桐木,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随后他坐下,又开始制琴
一把好琴的制作工艺繁琐,琴身的打磨和雕刻尤为考验技艺,裴云惜聚精会神地拿着工刀细细地雕琢着,细密的汗珠时不时从他的鬓角滑落,然而他浑然不觉,一心一意地注视着眼前的木料
忽然,他的手一松,工刀哐啷一声砸在了地上,裴云惜愣住了,心里没来由生出一种苦涩的惆怅,呵……傻瓜,居然害怕起来,竟害怕离开这里,怕永无相见
裴云惜你这个懦夫
然而前方大厅里,谈话的氛围却是热络,方摒与陆九骊多年未见,畅谈许久身边围坐着一干爱琴人士,个个年轻有为,谈笑自如
惜音从门口经过,方摒眼尖地瞧见了他手里的酒坛子,喊住他:“惜音,手中拿的何物?”
惜音一抖,没想到师父会叫住自己,遂停下恭敬禀告道:“师父,是师兄送来的陈酿”
方摒诧异道:“你师兄上山了?”
“是的,师父,师兄现在后边工坊制琴呢”
方摒哼了一声,不满道:“他倒这时记起要来了,良心还剩了一点点”
陆九骊捋了捋胡须道:“可是惜琴小友?”
方摒道:“正是我那不成器的徒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