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肃一僵,何意,他不配这么喊他?
“在下的字是家师取的,平日只家师随意唤唤,无人再叫”裴云惜深知自己谎言拙劣,硬是编造出一套歪理来他的字自然是方摒叫的最多,但何人不知,称呼一个人的字,那便代表两人的关系亲密
薄肃自以为唤裴云惜的字,算是靠近了他一步,哪知人家一个巴掌打回来,自作聪明了
“那……我该如何唤你?”薄肃也有不耻下问的一日
裴云惜心道,你还叫我裴二公子不行吗,客客气气,人情两清,不行吗?
“薄公子不嫌弃,可唤在下云惜,恕在下逾矩了”他还得低三下四,充作承情
“云惜……?”薄肃若有所思
然而裴云惜仍是一抖,他低估了薄肃的嗓音,他唤他名时,如晚风轻拂过桑林,莫名沉醉……
但再醉人的幻梦也有清醒时分,缰绳勒住马匹的那刻,裴云惜迅速撩开竹帘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薄公子,多谢!”
薄肃掀起帘子往外看,只见裴云惜风驰电掣般奔进裴府,他身后是满地的红纸炮竹碎屑,府门上高悬喜字大红灯笼,仿佛赶去成亲的人是他
“公子,我们走吗?”阿萍问道
薄肃缓缓地搁下帘子,神情淡淡,“往一边停着吧,我要在车内歇会儿”
“是,公子”阿萍赶着马车靠到了一旁一棵老树的绿荫下他百无聊赖地靠坐在车门上,想起前日他跟着公子来裴府时,那府里上下殷勤得跟什么似的,哪像现在,竟汗津津地蹲守在门口,唉
裴府上下此时毫无闲暇殷勤,所有的下人帮手都在忙活端菜倒酒,霍龄一身红衣喜服,被众人团团围住,猛灌喜酒裴老爷和裴何氏亦在一旁受人祝贺,面上一团喜气
裴云惜刚踏进门来,便见此情景,顿时心凉不已没想到爹娘不仅忍心嫁出大哥,还如此欢天喜地,心安理得,实在是……令人心寒
裴云惜替大哥委屈难过,心中愤恨难当,气得双手紧紧握拳如今木已成舟,他能做的,只能是趁霍龄酩酊不备之际,赶快去新房偷带出裴明惜,然后送他远走高飞,远离这非人之地
裴云惜暗下决心,沉住气,偷偷地绕过大厅里一堆酒客,往后房走去,不料一头与裴宸惜撞上,这厮无人看管,喝得面红耳赤,瞧见裴云惜便想大声喧嚷,被裴云惜干净利落地一把捂住嘴巴
“宸惜,嘘,安静”裴云惜郑重其事地盯着他的眼睛,“宸惜,你就当没看见我,懂吗?”
裴宸惜一脸莫名其妙,瞪着眼,傻乎乎地点点头
裴云惜松开他,“不要大呼小叫,继续喝你的酒”说着把酒坛子塞进了裴宸惜怀里
今天的二哥怎如此反常……裴宸惜愣愣地看他消失在视线中,赶紧喝口酒压压惊
裴云惜本以为新房会是裴明惜的房间,待他赶到却发现空无一人,莫非是霍龄的厢房?裴云惜赶去,只见那厢房廊下挂满红绸,门扉上贴着大红喜字,还真是这儿!他推开门溜进去,反手把门拴上,才松了口气
房内一片艳红,喜烛的光亮把屋内照得通透裴云惜瞧见端坐在婚床上,头上顶着喜盖的人,嗓子一下子便喑哑了——
“大哥——”
那人狠狠一颤,裴云惜一想到他被抓回来强行成亲,就忍不住泪湿眼眶
“大哥,你受苦了……大哥……”裴云惜冲上前,一把拉住那人的手,“大哥,你随我走,我带你出去!今日便是拼上我的性命,也绝不让霍龄得逞!”
“哎呀,云惜你作甚?拉疼我了!”喜盖下的人见他如此鲁莽,不禁唉叫出声,随即将喜盖一扯,露出真容——
“梦桥?!”裴云惜失声叫道
怎料与霍龄成亲的人竟是夏梦桥!
“怎会是你,梦桥?我大哥呢?他人呢?”
夏梦桥见裴云惜张皇失措,顿觉好笑,“噗,傻子,你大哥压根就没回来过!与霍龄成亲的人确实是我,夏梦桥!如假包换,童叟无欺!”
这下裴云惜彻底懵了,为何夏梦桥会变成新娘,他想作甚?
“这……这是何意,梦桥?”裴云惜努力稳住心神,蹙眉望着夏梦桥
夏梦桥双颊上还抹着胭脂,嘴上带着唇脂,打扮得妖里妖气,可他浑不在意,笑道:“我嘛,自然是有我的打算……”
裴云惜急道:“别对我卖关子了,梦桥!”
“好好好,你吼我作甚……真是的”
夏梦桥说,那夜裴云惜寻他诉苦,他一时气愤便去找霍龄理论,哪知霍龄色胆包天,将他强压上床,一番云.雨,事后,霍龄便说要娶他,他想了想便应下了
唬谁呢,裴云惜瞪着夏梦桥,“你是当真的,梦桥?那霍龄并不是什么良人,你莫要拿自己开玩笑行么?!”
夏梦桥瞧他快要急得眼角通红,更是没心没肺地笑将起来,“我自然是当真的,云惜,你真当我是傻的?我于霍龄,不过是一时情起,他于我,不过是物尽其用罢了”
裴云惜不解地看着他
“我爹要将米行开去京城,不过我家在京城无权无势,难以立足,我思忖着借霍龄的势力也未尝不可,由他霍家撑腰,我夏记的米行还愁没地开?”夏梦桥打着如意算盘,“原本呢,我便与霍龄是一路人,半斤八两,嫁给他不算吃亏若是光耀了我夏记的家业,这便不算是亏本卖买,你说如何,云惜?”
“……”裴云惜听他一番辩言,黯然地撇过脸去,“不如何……”
“云惜,你生气了”夏梦桥用手掰过他的脸来,“你气我占了你的位,嫁给了霍龄呀?”
“胡闹”裴云惜拉开他的手,愠怒道,“这本是我裴家的祸事,却由你一外人来担,我于心何忍?”
“可我心甘情愿啊”
“但我心有愧疚!梦桥,若你跟他去了京城,日子过得不如意,可如何是好?莫非你还能逃回来?”裴云惜一想到霍龄将他强压身下,便不寒而栗,“那人色胆包天,对你做出那等卑劣之事,你还愿、愿意嫁他……”
夏梦桥闻言可是真心笑出了声,道:“云惜,那等卑劣之事其实呢……舒爽得很,你这童子身怎会明白?”
裴云惜被他戏谑,登时面红耳赤,骂将道:“你、你怎口出秽言!”
“是是是,谁像你这般洁身自好呢……”夏梦桥笑眯眯地挪揄他
裴云惜一阵羞臊,忽又回神,“梦桥,你爹怎肯同意你嫁给霍龄呢?”
“这个嘛,嗯……”夏梦桥眼珠子骨碌一转,似乎想到了什么,高深莫测道,“自然是有大罗神仙相助咯”
裴云惜眨巴眼,不甚明白
喜烛已燃去近半,裴云惜瘫坐在婚床前,不言不语夏梦桥早已掀了喜盖,脱下霞帔,大咧咧地坐在圆桌旁啜饮
“云惜,明日我便随霍龄启程,你呢,赶快把你大哥带回来吧你娘昨日还朝我哭了呢,说你大哥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简直要她老命呢”夏梦桥贪嗜壶中美酒,忍不住又倒上了一杯
裴云惜凄然一笑,哑然道:“先是我大哥遭灾,后是梦桥你落难,而我却束手无策,真真令我心窝里难受……”
“诶诶,我这怎叫落难?云惜呀,我呢这叫拓荒啊,去京城大显身手来着,你懂吗?”
裴云惜凄迷地望向他
“如何说呢,云惜你我虽是过命之交,但毕竟脾性各异我懂你,为人不喜争抢,不喜高调,我呢,恰恰相反,便是要世人瞧见我的厉害,我的才干我爹虽疼我,但他亦因我的性癖而不满我夏家家大业大,不会独分予我一人,若我再这般混吃等死,迟早被我爹那几个妾室联手陷害赶出家门……”夏梦桥摇晃着小酒杯,掷下无奈一笑,“京城的分行要人打理,我主动请缨,既远离了夏府的纷争,又夺得自己的产业,何乐而不为呢?嗯……至于霍龄,论手段他还不配与我周旋哈哈……”
裴云惜从不知夏梦桥竟有此等想法,惊得快要说不出话来,“梦桥你……你怎从不曾与我说过?”
“何必说给你听呢,这些糟心事,我交你这个朋友便是要一起快活的,又不是想一块儿悲春伤秋的云惜,你为人淡泊,本不适合参与这些勾心斗角,简直徒增你烦恼嘛”
裴云惜一把捂住额头,轻轻地叹了口气,“梦桥,你将我说成了个傻子……”
“好了好了,过来喝一杯吧就当替我践行”夏梦桥冲他招手
裴云惜慢悠悠地爬起来,他明白事情已成定局,无力再回天,夏梦桥代替了他,还有大哥,这份恩情怕是难以偿还
有时,结局真是难以预料
两人举杯共饮,将一坛子酒统统喝完,夏梦桥醉趴在桌上,裴云惜摇晃着将他扶到床上这时,房门被敲响,外面传来霍龄满口胡言的声音
裴云惜狠狠地揉了把脸,清醒一下,随后打开了门霍龄没想到开门的是裴云惜,一怔,眯起眼道:“我……没眼花吧?这不是我、我的二表弟么?”
裴云惜冷冷地看着他,道:“好好待梦桥,否则我绝不饶你”
“哦?哈哈哈……”霍龄满身酒气,捧腹大笑,“二表弟呀二表弟,你真是朵带刺儿的娇花!可惜呀,我找到了一朵比你更烈的花儿,只能将你抛弃了,你可别怪表哥呀……”
裴云惜一把推开他,凛然地走了
霍龄倒在门口,愣了半天,忽的又笑起来,他想幸好没娶这个二表弟呀,太蛮了,哪有夏梦桥娇呀
回到前厅,酒桌上一片狼藉,几个下人正在忙忙碌碌地收拾着
来的宾客都是裴家的好友知交,裴老爷为了让这个仓促的亲事稍微好看些,胡乱凑了些人这场宴席是裴家花的钱,没让裴家出人已是谢天谢地,裴何氏觉得这权当是破财消灾而善后上,她还是亲自盯着,哪些壶里酒水没喝完,还得拼回去,不得倾倒浪费
裴云惜默默地站着看他们忙活了一阵,又转身出得府去他还惦记着城郊客栈里的大哥,这近十天,苦了他了
夜色四合,街道上的人渐渐少了,裴云惜喝了酒,头脑昏沉,走在街上还会不小心撞到人
“公子,公子,裴二公子出门了!”阿萍眼尖,忍不住掀开帘子憋着嗓子喊了一句
薄肃靠在枕垫上,睡意未除,“你……跟上”
阿萍得令,驾起马车,慢慢地跟在裴云惜身后
裴云惜越走越难受,胃中好似翻江倒海,夜风闷热,蒸得他四肢发虚,怕是酒喝坏了他走到一处无人的街边,实在是憋不住,猛地一呕,将汤汤水水全部吐了出来吐得泪水都四溢出来,裴云惜虚脱般蹲下.身,扶着墙面坐下来他粗喘着,抹了把眼角的泪渍,忽觉心酸
“公子……”
“嗯?”
阿萍小心翼翼道:“公子,裴二公子好似在哭啊”
薄肃直起身来,蹙眉掀帘,“他人呢?”
阿萍朝前头旮旯里一指,道:“在那儿坐着呢”
薄肃想下马车上前,忽见一名官兵靠了上去,对着裴云惜似乎在问些什么
“公子,这当兵的,看着眼熟啊?”阿萍摸了摸下巴,探究道
薄肃见那人扶起了裴云惜,搀着他往前走去,夜色渐渐盖住了两人的背影
“公子?”阿萍谨慎地瞧着薄肃的脸色,发现他又恢复成了那张冰寒冷淡的脸孔
薄肃略有所思地缩回了身子,将竹帘搁下,静默了半晌,才道:“回府吧”
阿萍只得驾车调头,他想自家公子真真口是心非,明明在意那裴二公子,却故作骄矜地对其不理不睬,暗地里不还是为了裴家的破事忙前忙后?
唉……阿萍勒着缰绳,心道这莫非是公子的劫?
第十一章
倒空的胃仍在隐隐抽痛,裴云惜面色惨白,忍不住抬手捂上腹部
贺廉将刚煮开的热水沏进茶碗,泡了一碗略带浊叶的绿茶,而后递给裴云惜,“喝点,暖胃”
“多谢”裴云惜接过茶碗,看了一眼碗中
贺廉瞧他犹豫,又道:“家中寒酸,并无好茶,多有见笑”
裴云惜一惊,忙摆手,道:“官爷言重了,在下并无嫌弃之意,只不过腹中作痛,暂时饮不下茶水”
贺廉见他双眸毫无神采,面色灰然,心想方才若不是他呕吐的动静那般大,自己也不会察觉到角落里还坐着一人待他上前察看,竟碰巧是那夜放出城外的公子
“你为何一人如此狼狈?”贺廉问道
裴云惜赧然地垂首,一想到上次为了出城对这位官爷撒了谎,便于心有愧,“官爷,实不相瞒……在下那夜与家兄着急出城,并不是为了奔丧,而是逃难”
“哦?”
“唉……在下乃是城东裴府的二子,家中突遭变故,不得已连夜出逃但又惶恐无法出城,这才撒下大谎,还望官爷恕罪”裴云惜说罢,起身向贺廉弯腰作揖行了个大礼
贺廉也赶紧起身扶住他,拖他坐下,“无妨,众人皆有苦衷,我不会追问只要你不做伤天害理之事,放你出城也不过是小事”
闻言,裴云惜感激地看着他,此番,他才敢目光炯然地打量眼前这位小小的巡逻兵面庞坚毅硬朗,目光漆黑有神,一副正义凛然的模样裴云惜不禁对他又增添了几分好感
“官爷,在下——”
“叫我贺廉便可”
“呃,贺廉?”裴云惜不惯于直呼他人姓名,怕冒犯对方,“贺大哥,在下这般称呼,尚可?”
贺廉见他眼中微含怯意,是个守礼之人城东裴府,他自然知晓,临安城中一个颇有名气的贩茶大户,裴家有五子,据闻皆玩性深重,闹下不少笑话今日得见其二子,似乎并不如传闻中所言
“那便这么称呼吧”
裴云惜得到应允,才继续道:“贺大哥,家兄自那日出城,一直住在郊野客栈,今夜我本想接他回城,不料身体有恙,不慎耽搁在下还想恳求贺大哥通融一番,放在下出城”
贺廉虽不知他裴家发生何事,但见裴云惜如此焦灼,怕确有大事,“放你出城自然无妨,不过你的身体……”
“在下撑得住,贺大哥”裴云惜诚恳地望着他
贺廉心头一动,被他鹿子般无辜的目光击中了,“……那行”
裴云惜老老实实喝下了那碗味涩之极的绿茶,这茶叶怕是最低等的粗茶,思至此,他环顾了一遭贺廉的住所,确实寒酸简陋,屋中不过一床一桌一柜两凳
贺廉自然瞧出他的悄然四顾,这躲不过他的眼,“我是从京城逃难而来,不过数月,有幸谋得城中巡逻一职,便当糊口之用”
逃难?
“贺大哥,你为何逃难?不会是……”裴云惜不小心往坏处想了过去,但见他一脸刚正之气,不像是大恶之徒
贺廉知他胡思乱想,道:“我是被主人家赶出来的,京城已无立足之地,便逃到了临安”
“在下逾矩了……”裴云惜不便多问缘由,只因这人帮助过自己,权当他是好人吧
贺廉也不再多言,待裴云惜休息片刻,脸色稍霁,便领着他出了陋室,直奔城门贺廉的人缘交际似乎十分不错,他与守城的士兵打了声招呼,那人便开启了城门,放裴云惜出了城
“贺大哥,改日在下登门厚谢再会”裴云惜作揖行礼,向他道别
“嗯”贺廉没有拒绝他的请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