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你第一天上课的录像吗。”
“对。”
“快进一下。”齐谐盯住屏幕。
五分钟后。
“你到底在找什么。”卫远扬忍不住问。
“你猜。”齐谐笑。
“猜个毛!快说!”
“不对劲。”旁边的谢宇吐出三个字,一股异样感沿着他的脊背爬上来,“谭启玄授课这一天,整个监控录像他都没有出现。”
“不会吧。”卫远扬大吃一惊。
“你再仔细看一遍,毕竟只有你见过他本人。”谢宇把进度条拉回去。
“不用看了。”齐谐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窝进椅子,“我敢打赌,就算翻遍全年的记录,也不会发现这样一个人。”
“和今天一样,篡改记忆。”谢宇道出一个毛骨悚然的真相,“根本没有谭启玄这号人,我们见到的他都是被‘催眠’出来的。”
“不可能!”卫远扬直摇头,“我查过他们的户籍,就算再催眠也不至于连派出所档案都能改掉吧!”
“未必从来没有。”谢宇补充,“可能是曾经有过,现在没有了。”
“你的意思是谭启玄已经死了!”卫远扬下巴快掉到地上。
“可能就在半年前。”谢宇说。
“这就有趣了。”齐谐语气轻松,仿佛事不关己,“倘若归心静坊得知我们发现了这一点,你猜会怎么样?”
卫远扬脱口而出:“杀人灭口,毁尸灭迹。”
“这下所有线索都接上了。”谢宇推了推眼镜,“世界上没有巧合二字,正因为他们知道监控会立刻暴露真相,才会在我们拷走录像准备离开之前,立刻带人把我们堵在走廊。”
“但是他怎么发现我们拷了,难道保安里有眼线?”
“那么重要的证据,这点戒备毫不过分。”
“可他最后还是放我们走了啊,就算忌讳这串念珠,不敢把我们弄死,催个眠都再搜走光盘改了记忆也是可以的啊。”
“因为她没办法催眠你。”齐谐提醒,“你的总耳被关上了。”
“不行。”卫远扬觉得不妙,“我得赶紧回大队报备情况,把这证据送过去。”
齐谐没说什么,只是轻飘飘点了一句:“你家皮卡最近可好?”
卫远扬一听这句话,瞬间记起上次被齐谐催眠的情形,再一细想,只怕自己父母姓甚名谁家住哪里都被谭启功摸得门儿清,心里有些慌了。
“这就是他轻易放走你们的原因。”齐谐把玩着折扇,“不过你也不用担心,鱼死网破对大家都没好处,只要你这边没动作,他们不会找你家人麻烦的。”
一时之间脑内打结成线团,卫远扬颓然坐回沙发里。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玻璃灌进志怪斋。
茶几上,电脑无声播放着监控画面,谢宇在纸上写写画画,卫远扬始终坐在斜对角,不知想些什么。
“天气不错。”齐谐推开窗户,听楼下人声窸窣。
许久,背后一个人蓦地站起来:“我出去买瓶水。”
另两人何等精明,立刻悉穿这毫不高明的瞎话。
“准备回警局吗。”谢宇问。
“没啊。”卫远扬说。
“那就是去归心静坊了。”
“不是,我……我有点不放心,回家看看。”
齐谐倚着窗台看风景:“就你那点扯谎的能耐,瞒得了谁?”
卫远扬顿时垂头丧气。
“说吧,什么打算。”齐谐问。
“其实我考虑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归心静坊开那个课程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如果他干的是好事,我没必要跟他过不去,如果是坏事,无论如何都得叫他们关门歇业。”
“那你想明白了?”
“没有,所以我决定去问清楚。”
“问谁。”
“谭启功。”
齐谐一愣,随即大笑起来:“你直接跑到姓谭的面前,问他是好人还是坏人?”
“有什么好笑的!不行吗!”
“行啊,果然像你能干出来的事哈哈!”
“怎么地!”见他笑个没完没了,卫远扬的牛脾气噌地上来了,“你说我轴也好愣也好我就这样了!怎么地吧!”
“谁说你又轴又愣的,概括得够精确啊。”
卫远扬刚要跳起来,被谢宇打断了:“你考虑清楚了吗,按谭启功的手段,这趟你可能有去无回了。”
卫远扬点点头,神情严肃起来:“我是觉得既然穿着这身制服,就得把该干的事干了,总不能对不起人民警察这个称号。”
谢宇没再说什么,卫远扬前脚刚下楼,他后脚便跟了上去。
二人乘坐的出租车堵在天辉大厦前一个路口,司机有些不耐烦,伸出脑袋看看前方的长龙。卫远扬不愿再等,付钱下了车,走到前方的堵车点。
尾号0099的黑奔驰底盘朝天,成了一堆七零八落的废铁,凭借几年的交警经验,他也不知如何能在限速60的主干道上撞成这样。
脚下,汽油漏了一地,混合着血。
一只灰色的手臂骨折成诡异的形状,从车窗伸出来,由那块名表可以推断,死者正是谭启功。
世界上没有巧合二字。
卫远扬脑中闪过这句话,但他实在找不出事情之间联系,只能确定一点,谭启功是被杀的。
被杀,被谁杀,为什么杀。
谋财?篡位?报复?封口?
他甚至理不清现在的处境:按理说谭某一死,归心静坊即刻解体,自己的人身威胁也幸而免除,但他心里总是隐隐有一个感觉:事情远没有结束。
果然,两天后,如疾风迅雷,静坊换上了新老板负责打理“谭家兄弟”的后续事务。新领导上任后,所有课程一律取消,归心静坊从一家培训机构彻底转为咨询机构。
于是卫远扬决意以警察身份对这个新静坊再会上一会。
接待他的是钱助理,笑眼轻弯,发如卷云,腰线被一袭暗花苏绣的黑旗袍包裹得精致绝伦。
“我们新老板今天不在。”她绵软的声音恰到好处地带些沙哑。
“那我就不找老板。”卫远扬亮出□□。
钱助理仿佛等着这一刻,纤手一引,进了办公室。
“你们的目的是什么。”卫远扬问。
“请别一开始就用‘你们’这个说法。”她挽着云鬓,“谭启功是谭启功,我是我。”
“那好,他和你的目的分别是什么。”
钱助理不无嘲讽:“他嘛,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而我,自从有了那种能力就成了他们争相利用的棋子,单是自保就费尽心思,哪还能有什么目的呢。”
卫远扬对她生出一点同情,语气缓和了一些:“你对谭启功的事故有什么看法。”
“我想谭启功是被杀的,至于他是被谁杀的,我不知道,也不能知道。你明白吗?”
“明白。那谭启玄是怎么死的,你可以告诉我吗。”
“他们兄弟二人原先开了家铺子,半年前,谭启玄忽然染病死了。那谭启功本来凡事靠他弟弟,自己没什么能耐,正巧我有把柄落到了他手里。他知道了我的能力,觉得可以利用,就要挟我和他一起加入了归心堂。”
“所以你就‘复活’了谭启玄?”
“是的,从那个时候起,我就一直在找机会脱离他的控制。直到你第一次来上课,我用那能力问出了你的身份,知道你是个警察,便清楚这就是转机。那间教室被谭启功装了监控,我不能明着来,就假装不小心弄掉了墙上的画,希望你能发现异样,追查下去,现在想来我果然没看错人。”钱助理媚眼一弯,卫远扬的心跳停了一拍。
“咳,那个,职责所在嘛。”他赶忙移开视线,“那谭启功既然死了,你就自由了,为什么还要留在这。”
“我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啊,而且现在的新老板还不错,我想跟着他不会有坏处的。”
“他把这改成咨询公司了?”
“嗯。”
“都咨询什么。”
“风水啊,起名啊,转运这些,如果你有什么需要可以随时来找我。”钱助理一扬嘴唇,抬手将一张名片□□他警服的前胸口袋。
卫远扬下意识退了半寸,掏出一张警民联系卡:“感谢你的配合,今后有问题的话及时与我们联系。”
“好啊。”她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葱指划过他的手背接过来。
最终,卫远扬逃也般地跑下了楼。
刚喘匀了气,身后滴滴两声,一辆轿车的窗户降了下来。
“上车。”是谢宇。
卫远扬坐进副驾驶:“大体上都找钱助理问清楚了。”
谢宇发动引擎:“你要回警局吗。”
“对,你不用送我,我自己回去就行。”
“钱助理说了什么。”谢宇挂档,拐上了马路。
卫远扬眼见推辞不掉扣上安全带,将刚才的情形复述一遍。
红灯。
“你认为她的话可信度有多少。”谢宇问。
“啊?”
“你全部当真了吗。”
“我没想过这层……”卫远扬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后脑勺。
“其实我也没头绪。”谢宇说,“你为什么转到刑警。”
“说出来不是什么好听的理由,升职加薪。”
“没想过扬善惩恶吗。”
“没想那么多吧。我对自己没啥要求,能完成本职工作,别给脑袋上的警徽抹黑就行。对了,这次的事还没谢你呢!啥时候有空?请你吃饭。”
“你不用谢我,各取所需而已。”
“你取了什么需?”
“小说素材。”
绿灯亮了。
☆、陈酿
齐谐拨了丁隶的电话。
“喂。”对面一个没睡醒的声音。
“你的电脑什么时候拿回去。”
“几点了。”哈欠。
齐谐抬头看了眼座钟:“六点。”
“昨晚连做了两场手术,早上十点多才下的手术台。”哈欠。
“那我明天托人送去医院?”
“嗯……不用了,我现在去拿吧。”
“好。”齐谐扣上电话听筒。
一个人活着需要多少外物?
衣衫,笔墨,古琴,形形□□的匣子,不知哪朝哪代的瓶瓶罐罐?
他本想收拾些东西带走,可是无论拿起哪件,都觉得没有必要。
什么是真正属于我的呢?即便不在我手里,它也还是它,没有一点区别。齐谐笑着叹了口气,也罢,楚王失弓,随它去吧。
等待了足够长的时间,夜□□下,门响了。
丁隶刚进屋就看见桌上地上打包成捆的书卷,好不容易找到个下脚的地方。
“你这是干什么。”他问。
“搬家。”齐谐说。
“我怎么没听你提过,搬去哪?”
“长江路。”齐谐递去两把钥匙,“给你吧,这离医院比较近,你要是有急诊夜班可以过来休息一下,但记着别乱动我的东西。”
临窗的席位已备好几碟小菜,齐谐拨了拨红泥矮炉,摆上两只酒盏:“这坛花雕我懒得带走了,近晚天凉,喝完算了。”
“可惜现在不会下雪。”丁隶笑,对坐。
橘炭慢火,不时响起轻微的噼啪声。
“你还记不记得,有次我们几个偷了王叔藏在柜子里的茅台,倒出来小半碗,然后石头剪刀布,谁输了就得一口气喝光。”丁隶说。
“有这回事吗。”齐谐掀开砂锅,放一些枸杞老姜。
“当然有了,小学二三年级的时候吧。”
“后来呢。”
“后来你输了。”
“差不多,我运气一向不好。”
“后来你就想赖账。”
“我才没赖账。”齐谐抬眼看他。
丁隶一指:“你刚刚还说不记得。”
“我刚刚才想起来不行吗。”
丁隶笑:“你想起来什么了?”
齐谐不多言,满上了还没烧烫的酒:“自罚三杯,算我还你的。”
丁隶挡他:“你喝那么急干嘛,一杯就够了。”
齐谐只笑,扬手下咽。
丁隶叹口气:“早知道你酒量这么大那会儿就不替你喝了。”
“我又没叫你替我喝,谁让你一把抢过去,最后醉得跟什么似的,还好意思说。”
丁隶哈哈:“其实我也不全是为了帮你,还想在大家面前显示一下自己很厉害很仗义嘛。”
“可以理解,你一向自我中心。”齐谐说。
“阿静,我一直不明白一件事。”
“讲。”
“我从小就被家里宠得一身毛病,虽然表面装听话,暗地里又自私又爱耍心眼,可你为什么从来不和? 壹平稀!?br /> “因为我每次都能当场报复回去,不会造成心理失衡。”
“我说真的。”
“我没说假的啊。”齐谐看了看火候,为他斟上七分满,“况且那也不算什么毛病,我们这辈大都是家里的独子,多少有些自利心,成年后自然会改回来。”
“你小时候就这么想?”丁隶端起杯子。
“人之生固小人,无师无法则唯利之见耳。”
“那是什么?”
“《荀子荣辱》,幼时祖父教的。”
杯沿划过鼻尖,丁隶小酌了一口:“我听过一个词,叫‘太上忘情’,用来形容你正好。”
“我哪有那般修养。”齐谐笑笑,“可能跟你一样,也是自我中心罢了,不然怎能把你的脾气摸得那么透。”
“可我一点都搞不懂你。”丁隶放下杯子,“所以我就特别讨厌你,你越不计较,我就越觉得你高高在上自以为了不起,就越爱跟你过不去。”
“我知道啊,所以就算真生气了我也会装做无所谓。”
丁隶笑了:“我们那时候都在干嘛。”
齐谐抿一口酒:“锻炼情商。”
“高中那年你家怎么一声不响就搬去了江苏。”
忽然被这么一问,齐谐愣了一下。
“我家没有搬走。”杯口停在唇边,他说,“我那时住院了,精神病院。”
“是这样。”丁隶玩着竹勺,并未表现出吃惊。
“可能他们觉得丢脸才说搬家的吧。”齐谐搁下酒盏,恢复了云淡风轻的笑颜,“在那里住了大半年,出院后就和家里断了关系,靠一个友人的接济过活,直到开了这间书斋。”
丁隶嗯一声。
“还有什么要问吗。”齐谐说。
丁隶抬头:“我们这样面对面喝酒还是第一次。”
齐谐停了一停:“是。”
“大概也是最后一次了吧。”丁隶似乎直觉到什么。
齐谐沉默片刻:“不一定。”
“那就好。”丁隶莞尔,“本来还怕你说不醉不归的,现在可以留到下回再喝了。”
齐谐摇摇头,翻手举起了青花盏:“酒逢知己千杯少,人生得意须尽欢。”
“错了,前面一句是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哈,谁管他!”
“你酒量退步了吧。”
“退步?这才刚开始呢。”
叮,清脆。
两盏前吞后咽。
当晨光将沙发上的丁隶叫醒,齐谐和那数以万计的书册已经不见了。平常悬在门外,那块写着志怪斋的木牌搁在客厅一角,像是在等待时间为它披一袭蛛纱。
☆、亥子印
蓝景轩顶楼,三十九层。
两个保镖忙着将堆成山的书卷塞进那只占满一整面墙的巨大书架。
齐谐没理会他们,在屋子里随意逛过一遍。
三百多平方,四室三厅,家具电器都是顶级配置,玄关镶的整块琉璃砖,抬手一摸墙纸,那花样竟是一针一线手工绣上去的。
面对这生生拿钱堆起来的新居所,他不觉得奢华高贵,也不觉得物质庸俗,只是一个人住当真嫌大。
即便如此,他也不愿一群佣人成天在眼前晃荡。
“都撤了吧,清静点。”齐谐挥挥手。
“齐先生。”管事的鞠了个躬,“这是钱姐特别交代的,让我们一定以礼相待。”
说得好听,还不就是监视。齐谐这么想着,吩咐道:“不用那么麻烦,每天到了钟点差人把饭菜送过来,衣物我自己会洗,至于这屋子,我没那么爱干净,一周来打扫一次就行。”
“这……”管事的很为难。
“叫你们钱姐放心,我就算想跑也躲不过楼下那些保安,何况还有那三人的性命……”
话说到一半,门铃响了,管事接起电话,回身禀告:“是三十八层的邻居,想上来打个招呼。”
齐谐点点头,管事的拉开那扇厚重的实木门。
“嗨!”门还没全开,一个身影就招着手探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