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靖啊……”沙哑。
“嗯。”
“陈靖啊……”
“在。”
“你来……我有话问你……”
他又走近了些。
“那怪力乱神……是丧智邪物……这……你认是不认……”
叔叔婶婶全向他看过去,小姑擦着泪扯他的衣角:“阿靖,都这时候了,服个软吧。”
陈靖看着那张老朽的脸,站得笔直。
“不认。”他说。
陈世正顶了口气:“你敢……再说一遍……!”
“不认。”他说。
“好……好啊……!”
陈世正大声咳着,几个叔叔上前就要训斥,被他一手止住了。
“罢……脾性随你妈,心气随你爹……”他喘足一口气,“原本孙辈几个就数你聪颖,我怕你走歪,自小就教你行正道……今天看来是不成了……阿靖啊,你记着一句话……倘你偏要往那邪道去,也得挺直腰板,把邪道走正了。”
陈靖喉头一紧。
“是。”他应。
陈世正抬起蓄着最后一丝力气的手指。
“从此往后……你陈靖,便不是我陈家人……正也好,邪也罢……都和陈家无关了……。你……去吧……”
重重垂下。
从哭成一片的卧室出来,陈靖没掉一滴眼泪。
客厅里是刚刚赶来的丁家人,包括丁隶。
节哀。丁隶说。
陈靖没答,擦肩,推开家门,迎着初一的晨光走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6月29日已发,修错字,看过请无视
☆、门边病女
犹豫了一分钟,丁隶追下楼。
“你去哪!”他喊。
远处雪地里,一个背影站住了。
陈靖转身,浅笑:“天大地大。”
丁隶几步跑上前:“再大也得有个落脚的地方,不然先去我家住下吧。”
“好意心领,不必。”
“陈靖!”丁隶拦住他,“现在不是逞强的时候,你身上一分钱没有,难道要睡大街?天这么冷,冻死了怎么办。”
“你当我没脑子吗。”陈靖嘲笑,“我自然先回医院再打算。”
“十几站的路你就用脑子走回去吧。”丁隶掏出一叠钞票塞进他口袋。
“你哪来这么多钱。”
“压岁钱。”
“我不要。”
“你以为是送你吗,这是借你的,以后三倍还我。”丁隶一脸认真。
陈靖愣一愣,笑了:“好。”
回暖时,陈靖出院了。
丁隶早早等在病区门外。
校图书馆的相关资料快被翻烂,丁隶才知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陈靖的病是脑神经递质问题,并非像以往想的解开什么心结就能好,而且也没法根除,终生不得痊愈,一旦受到刺激随时可能复发。
如果念了医大,修这门课说不定能考满分。丁隶想。
“今天周四,你不上课吗。”陈靖的语气一如闲聊,好像还是走在放学路上。
“我请假了,感冒。”
“感冒就回家歇着,别传染我。”
“那地方难找,你又没去过——咳咳——”
陈靖斜睨他,丁隶想忍,无奈嗓子实在难受。
一只手伸过来拍他背。
不知怎么的,丁隶下意识就触电般地躲开。
陈靖的手悬在半空。
丁隶瞬间反应过来:“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
“无所谓。”他放下去。
“陈靖,我真的没有——”
“说了无所谓,你不用这么谨言慎行的。”陈靖停一停,“而且我上次说做了那个梦是骗你的,只想让你安心复习罢了,你不要胡乱琢磨出什么奇怪的结论,躲我跟躲流氓一样。”
“哦。”丁隶嘀咕了一句。
“什么?”
“没什么,我咳嗽。”
丁隶家在老单位的筒子楼还有一间宿舍,一直说拆也没拆,破破烂烂放在那几年没人管,他便瞒着家人让陈靖搬了进来。
“昨天才找到钥匙,还没收拾。”丁隶推开门,一阵飞灰。
“你回去吧,我自己收拾就好。”陈靖说。
“两个人效率比较高。”
陈靖想了想不再推辞。
扫地,擦灰,挪家具,又去附近买了些日杂,总算弄出个能住的样子。丁隶拍一拍袖子看看表:“我差不多该走了。”
陈靖忽然意识到什么:“你跟学校请假,又和家里说照常上课吗。”
“嗯。”
他很轻地叹口气。
丁隶没听见,拉开耽美文库掏出一个册子,陈靖接过来,是本字帖。
“魏碑体。”陈靖说。
“上次去旧书市场,觉得你应该喜欢就买了。”
“多少钱。”
“十五。”丁隶说,“以后还我三倍。”
“好。”
“我走了。”丁隶站在门框里,“你……别乱想,无聊的话就练练字,还有按时吃药。”
“知道。……你怎么还不走。”
丁隶欲言又止,目光从左脚移到右脚。
“放心。”陈靖笑笑,“你下回再来的时候我绝对是一个活人,不是一具尸体。”
丁隶装作放心地点了点头,他没法告诉他,打扫房间时因为嫌吵而上门抱怨的那个“邻居”,其实是不存在的。
三天后的中午,丁隶再次踏进那间屋子。
“我跟家里说以后都在学校看书,午饭就不回去吃了。这也不是白请你啊,作为报酬,你得教我功课。”丁隶将两只饭盒摆上桌,掀开,热气腾腾。
直熏着陈靖的眼睛。
他没动筷子,呆坐着。
丁隶感到从进门起就察觉的不对劲快要应验了。
果然,用极轻的语调,陈靖说了五个字:“你别管我了。”
丁隶装做没听见,接着吃饭。
“我说真的。”
“还有三个月就高考,你不能总在我这浪费时间。”
“倘若今后都得这样拖累你,我不如去死。”
丁隶放下饭盒,抽出一张纸巾擦了擦嘴:“今天的药吃了吗。”
陈靖微震。
“吃药去,现在。”丁隶语气很柔,态度很硬。
他还是不动。
丁隶起身去床头柜上拿药盒,掰出一粒,又去倒水。
“我不吃。”陈靖说。
“别以为我不会动粗哦。”丁隶的表情似是玩笑,捏着玻璃杯的指骨却发白。
“丁隶。”陈靖抬头,对视,“你觉得之前一直见到的那个人,是我吗。”
他皱眉。
“自从住院,每回见你都是吃药之后。”陈靖降平视线看着墙壁,“但那个人,是我吗。”
丁隶深吸一口气:“你想说什么。”
陈靖语速极慢:“开始我想,活着就是痛苦,得赶紧结束这一切,但每回吃了药,心情便忽然转好,就像天底下没什么不能解决的事,等停药后,又发现那是过分自大,乐观到愚不可及,就告诉自己,我得死,立即去死,不能再让那个家伙回来,再把这心思忘得一干二净,可笑的是等再吃了药,我又觉先前那沮丧失态完全不知所谓。吃药或停药时,我根本就是两个人,一个向生,一个向死,我不知道哪个才是真正的我,我究竟该听信哪个声音去行事。”
丁隶叹了口气:“我说了,你别乱想,好好活着就行。”
“如果连想都不能想还算活着吗。”陈靖说,“我有时觉得,我是因为病了才想死,有时又觉得,是因为吃药才想活。一个是病,一个是药,究竟哪个在造假象,为什么人们都认为前者才是,就因为它符合这世俗里的乐生恶死吗,可是全以世俗去活,毫无半点主意,岂不和虫豸一般,这样的命哪有半点价值。”
丁隶无言许久,搁下了水杯和药片。
如果不带任何感情做判断,他可以说那两个都是你,你可以听信任何一个。乐生恶死也确是世俗,换做从前谁要把它当成真理强加于人,自己也定会在内心顶撞一番。
但是现在他不可以。
陈靖完美而绝望的内部逻辑,能,且只能由他从外禳解。
“好。”丁隶说,“陈靖,你考虑清楚,如果决定去死,我尊重你,不过相对的,你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力。”
陈靖顿了顿:“什么意思。”
“如果你死了,我也不会活着。”
丁隶清楚这是一个谎言。
对他来说陈靖是什么呢,无非从小到大的玩伴,连挚友都算不上。场面上谦和私底下清高,得理不饶人,没事就拿古文掉书袋,钻研些乌七八糟的东西还洋洋自得,尤其每回考试后,丁家人一在他耳边说起“你看看阿静”他就巴不得这个人从没存在过,甚至去年刚出事时他一度很高兴,虽然表面要装出关心难过的模样。
“你告诉我,我信你。”
第一次探视时,陈靖说。
你凭什么信我呢。丁隶默问,你哪来的自信确定我是一个好人?
那天晚上丁隶做了个梦,梦中陈靖被一团灰雾裹挟着往悬崖边走,自己想将他拉回来,跑上去,却先闯进了雾里。他什么都看不清了,只能摸索,偶然间阴霾散了个缝,他才见到远处立在悬崖边的阿静一身清风,被裹住的原来是他自己。雾越来越浓,又蓦地消失了,出现一户房子,门边站着个病怏怏的女人,女人手一松,一方巾帕飞过来,变成了厚重又满是油污的巨大红布将他整个卷在里面,他想挣开,却眼睁睁看着那块布黏住了皮肤,像有生命一般死死地吸附上去,裂出利爪,钻进肉里,沿着血管狠狠抓住了心脏,跟它长在一起。
“你说什么?”陈靖难以置信地盯着他。
“你听见了,别装傻。”丁隶说。
如果不把那布扯开,我既看不见你,也看不见我自己。
丁隶直视他。
他清楚陈靖何其善察,但凡从自己眼里发觉一点破绽,那句谎言便完全失效。
所以,他必须拿出最佳演技。
演到连自己都信以为真。
“你——”陈靖直接呆掉。
丁隶得胜地笑。
接着就看见一行清泪从他的脸上划下来。
陈靖别过脸去,又扭过身,伏在桌上。
双肩轻颤,抽泣,终于放声嚎啕。
“这就好了。”丁隶抚他的背,“哭出来就舒服了,阿静。”
作者有话要说: 6月30日已发,修错字,看过请无视
☆、书妖
陈靖彻底断了药,情况时好时坏的,只是再没提过死这个字。
每个周一到周五丁隶都会在中午过来,两人一起吃饭,收拾完了一个看报练字一个做作业。偶尔丁隶不会,拿去问他,没有了药物的影响,陈靖发现那课文公式竟还没忘,于是顺便替他补习起功课来。
“光电效应表明光具有,A波动性,B粒子性。哪个。”陈靖跷腿捧着习题集。
“我想想。”丁隶捏下巴,“A。”
“什么是光电效应。”
“光的照射下某些物质的电子被光子激发出来形成电流。”丁隶死记硬背。
“既然是光子,为什么还选波动性。”
“哦。”
陈靖啪地合上书:“你就不能把生物化学的智商挪点在物理上吗。”
“我本来就讨厌物理嘛,一会波一会粒的,一个东西怎么能又是波又是粒子,精神分裂吗。”
丁隶刚出口,立刻发现说错话。
“阿静我……是搞不懂一时着急才乱讲的,你……”
“因为它不是东西。”陈靖平静地打断他,“因为它不是实相,只是一个概念,你把它当做波,就能观测到波动性,当做粒子,它就显现粒子性。懂?”
“哦。”
“哦什么哦,一看就没懂。”陈靖靠上椅背,“这么说吧,这个世界原本没有实相,一切都是空的,直到某时出现了一人,他睁开双眼、体察万灵,给他之所见命一个名字,再寻出它们遵从的规则,这时才有了物,有了理。不过这物和理并非宇宙本相,仅是他一人心得,或许有相近者,却绝无法完全地身受同感,所以单那一道光,时而是波时而是粒便毫不足奇。”
丁隶惊奇地眨了眨眼:“我以前觉得你应该去教语文,现在看来是物理才对。”
陈靖笑了笑。
通知书在盛夏抵达,丁隶被上海交大顺利录取,医学院。
“恭喜啊。”陈靖递上一杯凉白开。
“阿静,你去复读吧。”丁隶说,“你成绩那么好,复读一下肯定能考重点。”
“不想回去了。”陈靖说,“那种地方我呆不了,总觉得一举一动都被盯着,别人就算在旁边咳嗽一声,我都以为是他看我碍眼。”
“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打算……”陈靖语气平静,“你是在赶我出去吗。”
“当然没有!”
“你早该赶我出去了。”陈靖看着墙壁。
“我不是那个意思,如果你不想出去,在这住一辈子都行。”
陈靖摇摇头:“我也不是那个意思。”
“嗯?”
“我是说,你太顺着我了。”
“唔。”
“前一阵子我去找了工作。”陈靖说,“他们要么说不招人,要么让我等消息之后就再没消息。”
“没关系,慢慢来就好,总有合适的。”
陈靖看向他,问:“我是不是很怪,一看就是精神病,所以他们才不收我。”
“你又乱想。”
“哦。”
“我有东西给你。”丁隶拉开背包,掏出一黑一白两个手机,“这是考上大学我奶奶送的,这是我买的翻新机,你要哪个。”
“你好像跳过了要不要的问题。”陈靖说。
“谁说送了,这是卖给你的,钱先欠着,以后还我三倍。”丁隶一脸认真。
陈靖伸手将旧机子拿来了。
“号码我都存在里面了,要教你怎么用吗。”丁隶微笑。
“我是神经病,不是傻子。”陈靖斜他。
九月,火车东去。
陈靖找了份工作,在一个小超市里看店摆货,月薪几百,省着点还能自足。每日早起上班整理货架,闲时就在柜台后面看书发呆,若有顾客,收钱找零,不多跟人打什么交道倒也相安无事。虽然老板偶尔见他自言自语,又或将一团空气搬上搬下,看在干活利索算账清楚也就随他去了。
陈靖开始做一件事。
他开始区分哪些东西是人人可见,哪些只有他能觉察;哪些经历会被人们渐渐遗忘,哪些记忆对于他历久弥新。他将后者一件件写下,日记一般地理成册子。
是日,休息。
刚起床他便听见敲门,一个胖乎乎的大妈站在门口。
“小伙子啊。”大妈扯着一口方言,“你们这季度的租金甚个时候交啊?”
陈靖的第一反应是,嗯,这属于幻觉。
“小伙子啊,小伙子哎!”大妈在他眼前晃手掌。
“啊?”原来不是幻觉,“租金?”
“你住我家房子,我找你要租金,有甚个不对啊?”
“这是你家房子?这不是丁家的房子么。”
“以前是姓丁的,四五年前就卖给我了。现在是他租着,对,就是经常过来那个,个头高高的那个,可巧,也姓丁。”
陈靖全明白了。
付清房钱,他给上海的丁隶去了电话。
“阿静?”被窝里的丁隶很是吃惊。
“怎么。”陈靖在听筒里说。
“好神奇,你主动打给我。”丁隶翻了个身。
“不行吗。”
“行啊。”
“还在睡觉。”
“嗯。”
“那你睡吧,我等会儿再打。”
“不用,什么事?”
“这房子不是你家的。”
一瞬间睡意全无,丁隶心想糟糕,考试太多忘记交租了。
“你一直从哪来的钱。”听筒问。
“放心。”丁隶笑,“奶奶那么疼我,逢年过节都少不了,家里也每个月都打钱过来,我在这边又兼职了一份家教,上海工资可高了,超能赚的,付了房租还剩好多呢。”
“……”
“阿静?”
许久,对面一个沉沉的声音:“以后还你……还你三倍……”
三年后,打工的小超市做大搬迁,新址选在北陵路附近。
提前理完账目,老板放他早退,陈靖闲来无事散步回去,不知不觉就逛进了那形形色色的摊点店铺里。
看相解梦,取名测字,书画花鸟,古董文玩。他随意穿行着,偶尔瞥见两家门面之间夹着一部极为幽窄的楼梯,脚步便不由己地登上去。
叩叩。
“进!”里头一个洪亮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