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在你们的世界里,就再也没有能容下我的格子了。
☆、玉姑娘
收起前日的回忆,夜已如水。
齐谐关起卧室的门,脱下藏蓝色裋褐挂在衣架上,又从柜子里取出一件浅青色中衣,随意地拉上肩头,系着带扣走向床边。
时值六月,不暖不冷。
客厅的摆钟隔着墙壁敲响十次。
他躺下,正将被单盖上一半时,门把手轻轻扭开了。
吱呀带微风,嗅见女人香。
香气走近,赤足如猫没有发出一点声响,月光和灯光都被窗帘挡住,却难掩桃色睡裙下的一双玉(防和谐)腿。
小桃在离床五尺的地方站定。
“钱助理没过告诉你,进房前要先敲门的么。”齐谐支着腮帮倚在床头。
“钱姐说齐先生大人有大量,这点小事不会在意的。”她说罢,肩带滑落。
无端一阵风。
落地的睡裙忽然化成一道烟,小桃不见了,变出另一个女人。
形貌妩媚,姿态娇盈,音语魅惑,皮肤细滑。女人赤(防和谐)裸着,只在颈后松松地扎着一条桃色发带,湿漉漉的云鬓贴在脸颊,乌丝如瀑。
齐谐的指尖扫过泪痣,语调上扬地哦一声:“姑娘是……”
她身姿柔软地贴过来:“我无姓,单名一个玉字。”
“原来是玉姑娘。”齐谐说话的嘴唇离她的鼻尖仅剩两寸。
“齐先生。”她用葱指拨他衣襟,“良夜难眠,不做些什么吗。”
齐谐纹丝不动,只笑。
“还是说你当真无情无欲?”她挑他下巴,四目相对。
“非也,我怎么也是个雄性动物。”他眼神迷离,“如恶恶臭,如好好(防和谐)色,此之谓自慊。”
“又说些难懂的。”
“意思是不必虚伪,对自己的喜好要坦白承认。”
“那,你喜欢我吗。”她的手指移下去。
“人之本能,与你无关。”他揽过腰肢吻下去。
发丝卷住两只胴体……
她的指甲游移着,终于嵌入他的背肌,一声吟,划出四道血痕,松落。他喉中一阵低喘,也瘫软在那颈间。
深深呼吸,平复了脉搏和力气。
“玉姑娘。”他低头唤她。
“什么事。”她在怀中抬起倦眼。
“也没什么。”他一笑,“只不过我赤身以对这么许久,你若有诚意,也该现形了吧。”
她点头,吐出个是字,当即变了脸色。
乌丝翻起,一缕缕发尖变成蝎尾,高高扬起将他指在核心,狞笑着就要刺下!
他不惊,默念,反手一挥剑指。
一道厉光闪过!
周身化一阵烟,散了……
离床五尺的地方仍是小桃一(防和谐)丝(防和谐)不(防和谐)挂,桃色睡裙圈在她的脚下。
齐谐推开被子,走到她面前,站住。
“齐先生……”小桃拨他的衣襟,“良夜难眠,不做些什么吗……”
他抬手,似要拂她的脸,却转了方向,拿起那件深蓝色裋褐,抖开,披在她的肩上。
小桃不甘心,指尖一路滑低,从胸口,到小腹,最终缱绻在他丹田下方几寸处。
齐谐平静地替她整着领口:“衣服穿好,小心着凉。”
她错愕:“你当真无情无欲?”
“非也。”齐谐眯起眼睛,“别说是情,光是对付那个名叫欲的魔物,就费了我好大功夫呢。”
蓝景轩三十八层,方寻的客厅。
钱助理难以置信地皱起眉头:“他刚才真的没有一点反应?”
小桃红着脸低着视线,两手叠在身前摇了摇头。
“哈哈哈我知道了!原来姓齐的是个性无能!”方寻捂着肚子拱在沙发里。
“再乱说话!”钱助理卷了张报纸敲他脑袋。
“我哪有乱说!小桃子这么漂亮他都不要肯定是有毛病嘛!啊,不然他就是不喜欢女人,那明晚我去他房间试试?”
啪一声,方寻捂住脑袋安静了。
第二天。
同时间,同地点,齐谐拉开卧室的房门。
“齐先生。”方寻打着赤膊,裤腰挂得低。
“什么事。”齐谐看他,似笑非笑。
方寻一眨左眼:“良夜难眠……”
砰。
门关上了。
“志、怪、斋。”
丁隶蹲在角落看那块睡倒的木牌子,念。
站起来,环顾。一室一厅,一厨一卫。
厅堂四下堆满古玩,瓶子里插着字画,桌上搁着笔墨纸砚,只有柜子们空落落的,像本来该在那里的东西无端消失了。他推开里屋,一床铺盖叠得整齐,靠窗一只条案,拿布盖着什么,撩开,是一架古琴。
他一拨,本以为会听到一声清韵,却只有闷闷的弹簧音。
弦被松了吗。他按了按,果然。
“昨晚我到底喝了多少酒。”活动一下酸痛的四肢,丁隶揉了揉太阳穴试图再恢复一点清醒,无奈有件事怎么也想不起来。
这斋子的主人,是谁呢。
依稀他只记得一个出远门的朋友托他照看屋子,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印象。
“好困。”丁隶打着哈欠坐到床边,踢了鞋,大字型躺上去。
天花板上没有灯,素白,角落结着些蜘蛛网,靠窗处几小块霉斑,下面是木窗,长方形的光被分成匀称的九份。丁隶失焦地望着它,脖颈处一个触感滑下去,他一摸,是颗木珠。
怎么会戴这种东西。他觉得奇怪,每次进手术室还得拿下来,多麻烦。
“既然麻烦,为什么还戴了这么久。”他自言自语地脱口而出,随即发现问题:既然我对这珠子没有一点印象,怎么会知道戴了多久。
丁隶的脑子一片空白,尽可能地,他深吸了一口气,好像怎么也填不满肺腔,习惯性地掏烟盒,口袋里竟一样空空如也。丁隶坐起来看看四周,又去客厅找了一圈,最后望进垃圾桶。
一盒黄山烟皱巴巴地窝在里面。
果然是喝太多了。丁隶捏捏鼻梁,手机闹铃响了,他按掉,洗了把脸,抓起桌上两只钥匙。
关门上锁。
咔嗒。
“丁医生这么早啊!平常都是踩着点来的呢,提前一分钟都没有。”护士姜妍拿他打趣。
“小姜是你的表坏了。”护士长翻着病历。
“嗯,叫老董给你买个新的。”丁隶顺水推舟。
“谁背后念叨我呢!”董乾坤一脸胡子拉碴,拿着白大褂晃过来,“哦,丁隶,有个老头儿正找你呢,在门口等半天了!”
作为一位脸盲症资深患者,丁隶自信他的装熟技能几近满分:“是您啊,别站着,进来坐。”
老伯佝偻着,皱起一脸憨厚的褶子:“丁大夫你来啦!”
“有什么事?”丁隶推开门。
老伯跟进办公室,抹开衣角,拧着肩膀,费力地从裤兜里掏出一折钞票。
丁隶糊涂地看着他。
“这……连本带利,五千四。”老伯双手递过来。
“万伯,您这么客气做什么。”丁隶终于想起来,是两年前一个心脏外伤病人的家属,“利息就不用了,您等等,我找一下借条。”
“要的要的,当初那会儿要不是你,我到哪凑得齐手术费啊。”万伯捏着那叠钱微微打颤。
“大妈她身体怎么样。”丁隶翻着抽屉。
“上个月八号,去了。”
抽屉里的手停了一下。
“她身子一直不好,也是年纪到啦,不过这么些年过来也看开了,生老病死嘛,谁还没个这一天,是吧。”
丁隶轻嗯一声,将借条还给他。
万伯提起个塑料袋:“我那口子临走前特地嘱咐我,怎么也得好好谢谢丁大夫。”
“真的不用了。”丁隶连忙推辞。
“自家腌的酱肉,也不是什么值钱东西,你就拿着吧,不然她准得托梦骂我办不成事儿了。”他咧嘴,缺了两颗牙。
丁隶最终点了点头,双手接下来。
“说起来那次你带我见的大仙真灵啊,回去我就跟我那口子问清了,果然是有这么件事。”
大仙?丁隶没听懂。
“我那口子说,妈死的那会儿她一人在堂屋守灵,大半夜没人,就烧着纸叨咕起来。她说她知道,从进门那天妈就嫌她,所以也不求妈保佑自己了,只求多保佑我和孩子平平安安。她说完这话,没见什么反应,就知道妈没答应。她又说,要是这也不成,就请妈施个法子,把我和孩子要遭的祸事,全都转到她一个人身上。”
万伯叹一口气,眼角又湿了。
“我那口子刚刚叨咕完,屋里就刮了一阵阴风,把火盆里的纸灰都吹起来了。打那之后她就常有些莫名其妙的头疼脑热,可一想着是替我们挡了祸,她心里反倒高兴。两年前我在一家厂里做木工,钉枪出了毛病,嗖一声就朝我打过来,我当时没什么感觉,以为是钉飞了也没在意,现在想想,是她替我受的这一罪啊……”
“万伯。”丁隶拍拍他胳膊,安慰道,“您放心吧,大妈这么心善,老天不会再让她受苦的,转世一定能投个好人家。”
“是是,你看我又——”万伯吸了吸鼻子,不好意思地咧开嘴,“大清早就在这哭哭啼啼的,闹笑话了,丁大夫,你忙吧,不耽误你了。”
“哪儿的话。”丁隶送他到门口。
万伯说着留步,佝偻着转过身去。
查房回到办公室,董乾坤正跷着二郎腿翻病例,见丁隶坐下,他呼地一推转椅,从咯吱窝底下戳过来一本书。
“现在没空。”丁隶埋头写着查房记录。
“你先看一眼!”董乾坤锲而不舍。
“什么东西。”丁隶接过来,封面上一个比基尼女郎惹火地望着他。
“05年的《阁楼》杂志,已经绝版了。”董乾坤挑了挑眉毛。
“你从哪弄来的。”丁隶翻开一页。
“73床打赌输给我的。”董乾坤摸着下巴指指点点,“瞧瞧这轮廓,这线条,这乳(防和谐)房结缔组织!”
“你喜欢这类型?”丁隶问。
“必须的啊!”董乾坤垂涎欲滴。
“那我下次告诉小姜,让她朝这个方向发展一下?”
“别啊兄弟!”
又翻了两分钟,丁隶没什么兴致了,随手夹在一本医学杂志里递回去。
然而他还没松手,主任已经一脚踏进来。
“超低温环境下心肌纤维的损伤与修复。”董乾坤立刻装模作样地端着封面,“哎丁隶,中科院的课题组最近在研究这个。”
“是吗,我看看。”丁隶眼明手快接过来,抽出那本《阁楼》塞到抽屉里。
“丁隶董乾坤!”主任一拍门板,“你们两个小子胆长肥了啊,上班时间看这种东西!”
老董嘿嘿两声。
“笑什么笑!给护士长知道还不骂死你们!——下次记得关门!”
“是!一定牢记教训!”老董敬礼。
“这还差不多。”主任孺子可教地伸出指头点了点,“那本书没收了,一会拿到我办公室。”
“一定的,主任慢走。”丁隶点头。
就这么简单了。
烟,病人,男性杂志,同事间的插科打诨,往那个空了的地方扔进各种东西,应该很快就能填满了吧。
住院部的露台上,阵风吹起白大褂,一点红光忽明忽灭,丁隶趴在栏杆望向远处,周围的人群缓慢移动着,静到没有一点声响。
可他为什么连一丝回音都听不见?那些东西一直往下坠,往下坠,像是丢进了根本没有底的深渊。
说起来就是刚工作那时候学会抽烟的吧。丁隶深深吸进一口,对这既视感无能为力,他就像一个倒霉的大侦探,自以为找到了一堆证物,满心期待地翻找着,直到挪开最后一口皮箱,才发现那后面连着的,原来是个巨大到透不进一丝光的黑洞。
烟灰一折,从六层的高度掉落。
丁隶莫名涌起一股烦躁,不知哪来的火气,一把将脖子上的桃木珠扯下来,扬手扔下楼去。
“点头摇头。”
齐谐一声唤,铜绿色的小怪物便从空气里蹦出来。
“我来啦,我来啦,齐先生有什么吩咐呀?”
“他们三个现今如何了。”齐谐问。
“谢家少爷在0813看书呀,姓卫的笨蛋趴在办公桌上打呼噜呀,丁大夫在医院的露台上抽烟,刚才把那颗桃木珠子扔了呀。”
啧,齐谐皱了皱眉。
“呀呀呀呀!”小鬼一乍,浑身绿毛都竖了起来,摇着手脚乱蹦,“齐老板不要杀我呀!千万不要杀我呀!”
“我何时说要杀你了。”齐谐振开扇子,“去给我盯着他,有什么情况立刻来报。”
“是是是!这就去!这就去啦!”
一道绿色咻咻在房里弹了几下不见了。
齐谐拿起电话拨了内线:“叫钱助理来一趟,我有事跟她谈。”
☆、宋定伯
西境这个笔名他用了五年。
前三年版税平平,到了第四年新连载《三城》系列异军突起,直冲同类小说点击率冠军,从此牢牢霸进销量榜前十。编辑无事在网上闲聊,问他是如何顿悟开窍灵光乍现,光标停在对话框里,谢宇却没有作答。
两年前,发生了什么,最大的事件莫过于相恋十二年的未婚妻悔婚了。
总不能说是这个。
“有事先下了,再聊。”他发送出去,刚刚关掉对话框,又一个窗口弹上桌面,头像是一只小兔子,备注谢鑫。
“哥!”一个字。
谢宇噼啪一阵敲上,回车:“这个问题没有意义。”
“那你要参加婚礼吗?她把请柬给你寄家里了,我早上看见的,明珠大酒店,六点半。”
“不去。”
“那没事了,你接着写吧。”
谢宇捏着肩膀走到窗边,唰地拉开窗帘,却没有阳光照进来。
阴,傍晚,轰隆欲雨,灰蓝色的天光打在他笔挺的白衬衫上,身后的CD机尽职旋转。
天辉酒店隶属天辉集团,谢宇以内部五折的价格长租了一套客房用来写书,自《三城》开载断断续续住了两年有余,这门牌号0813的一室一厅俨然是他另一个家了。没有妹妹三不知的无理取闹,保姆吴姨也不会两小时一敲门提醒他注意休息,他可以在电脑前尽情地坐上一整天,任音符契合着故事情节,将他的情绪牢牢钉在一点。
或明快,或压抑,或诡秘,或疯狂。又一个八度双音落下,手机响起。
“谭启功的事故调查报告出来了,结论是醉酒驾驶。”卫远扬说。
“伪装成醉驾的他杀。”谢宇望着霓虹初上。
“其实也不一定,可能真的是醉驾。”
“可能吧。”
“那先这样,回见?”
“好。”谢宇切断电话,坐回桌前,将那张写着孙太太电话的便签条收起来,又抽出归心静坊最新的宣传单,在咨询师“齐谐”的名字上,用红笔圈出一个大大的问号。
暴雨骤然降下,没带伞的行人慌乱奔跑,一双鞋子踩在水坑,脏水啪地溅在警车轮胎上,一片夜幕中,几只警灯的红色蓝色无声地交替,城中村一间廉价出租房里弥散着腐臭的味道。
法医雷廷扯开口罩钻出警戒线,对走廊上的家伙一搭肩膀:“哟扬子,干嘛呢?”
卫远扬捂着嘴,脸色难看地摆摆手。
雷廷叼起一根香烟:“早说老老实实当你的交警吧,谁让你跑来刑警队掺和的,来,搞一根。”
卫远扬正了正警帽:“不抽。”
“不抽拉倒!好心还当驴肝肺了。”雷廷呼地吐出一口烟,又疑惑地嘶了一声,“照理说不能啊,你处理交通事故的时候难道没见过尸体?怎么还这反应跟害喜似的!”
“害你个头!交通事故的尸体和这能一样吗!”
“怎么不一样了啊?”
“交通事故的比较……新鲜!”
“这形容词用的!”雷廷弹掉烟灰。
卫远扬往身后指了指:“那个,死了多久啊。”
“十天左右吧,不过没你们什么事了,自杀。”
脆生生一声师兄,黄缨从屋里跳出来。
“你是喊哪个师兄吶?”雷廷厚着脸皮转过身。
“去!有你什么事啊!”黄缨一挥手,捏着个密封袋伸到卫远扬面前,“师兄你看这是什么?”
卫远扬抬眼就见一片赤黑的血迹,不由得退了半尺。
“是不是很眼熟?”黄缨紧追不舍。
“嗯?”卫远扬一把抓过来,“这不是归心静坊的听课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