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手一拧按到墙上,保镖们死死制住丁隶,任凭他费劲力气也挣不开半分。
齐谐面无表情看着这一切,钱助理卖乖地朝他耸一耸肩。
“行吧。”齐谐搁下茶杯,“我去。”
“喂你——!”丁隶刚抬头,被一把按回去。
“别担心。”齐谐笑笑,丢给他三个字算是安慰。
轿车等在楼下,司机不是平常的张师傅,换了个煞气满面的青年人,钱助理坐进副驾驶,保镖一左一右将齐谐押在后座。一路气氛凝重,到了护城河西北段的老城墙根,车子停下来,保镖搡一下齐谐的后背,他沿着护坡走下去。
“入口就在下面了。”钱助理立在河堤上,单手掐腰低头看他。
齐谐轻笑:“想杀我直接动手就好,何必拐弯抹角。”
钱助理嫣然:“我怎会想杀您呢?不过是让您潜进去取一件东西而已。”
“按图所示那地方离入口至少三里路,来回六七里,恐怕未潜到一半我就变成水鬼了吧。”
“魔有魔道,仙有仙桥,像您这种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高人,区区几里水路怎能难得倒?”
齐谐望着浑浊的河面,保镖扔来一样东西,啪地砸进他脚边的枯草堆。
“给您四个小时。”钱助理晃晃腕表,“如果到时候您回不来,我们会送丁医生给您陪葬的。”
“那倒不错。”齐谐弯腰捡起脚边的探照灯,扶着岸石,没进水中。
砰!
对着大门狠狠一脚,丁隶回身拉开窗户,眼睁睁看着楼下的齐谐被推上一辆轿车。
到头来还是这样……
丁隶五指在窗栏上收紧,望着那辆车缓缓发动,转弯,隐没在楼宇的转角。
本以为能帮他分担一些什么,到头来还是成了他的负担。丁隶一拳砸在窗框上,手背立刻肿起一块青色淤痕。
手机早被没收,电话只能拨内线,直到中午小桃也没来送饭,所有的外界联系都被切断了,软禁至今的丁隶第一次有了切实感受:这个房间是一座监狱,绝望冰冷,不容反抗。
除了等待,他什么都做不了。
一种无力感缓慢包裹他的全身,丁隶不自觉抬起手,握了握领口那颗桃木珠子。
六个小时之后,大门再次破开,保镖抬着一个人重重扔在沙发上。
丁隶冲过去,只见齐谐双目紧闭,面色苍白全身湿透,浑浊的水珠顺着衣角不断滴下来。
“你们把他怎么了!”丁隶怒吼,只有关门声回应。
颈动脉搏动消失,没有自主呼吸,丁隶一边安慰自己齐谐体质异常没有大碍,一边判断他应该是溺水休克。侧过他的身体控掉口鼻积水,丁隶托起他挪到地上,放平,解开外衣,心脏按压。
数到第三十下,他被一把推开。
“你想把我肋骨弄断吗……”齐谐边咳边说,呛出几口水。
“阿静!”丁隶赶紧扶起他。
齐谐撑着坐起来,哑着嗓子:“别大声说话,很吵……”
丁隶这才松了口气:“你吓死我了。”
齐谐拉了拉衣襟:“早跟你说了,我睡着就是这样。”
丁隶看着他满身的泥沙水草:“你是在河床上睡觉的吗。”
齐谐也看看身上:“我去冲个澡。”
刚站起来,一晃,他又跌回沙发上。
丁隶按住他:“你别乱动,先躺一会,我去给你放水。”
“我怎么回来的。”
“被几个打手抬回来的。”
“什么时候。”
“刚才。”
“是吗。”齐谐直勾勾盯着空气,“捞出来这样一个‘死人’,他们竟没有扔去太平间。”
“别说话了,先休息一下。”
“或者他们忘了检查我死没死,或者发现了我体质特殊,或者……”
“阿静?”丁隶弯腰看着他,“闭嘴,躺好,现在。”
“我没事了。”
“找面镜子看看自己的脸色再说没事17 。”
齐谐无奈地叹了口气靠回沙发上,呆呆地望着天花板,直到泡进温水里才算恢复一点血色。
丁隶推开主卫,对面的浴帘哗地拉上。
“会敲门吗。”里面不悦。
“你又不是女的。”丁隶拖来一只凳子,“干净衣服放这了。”
“知道。”
“先生还要什么服务,捏脚搓背,推拿按摩?”
齐谐这才笑了一声,拉开半截浴帘递来一件东西,丁隶接过,是一块直径九公分的青铜镜,反面阳刻着鸟兽的纹样。
“三国时期的东西,值个七八千吧。”齐谐靠在浴缸上,“刚才顺便摸回来的。”
“她到底让你去干嘛了。”丁隶摸不着头脑。
“进曹魏运兵道的库房取一支箭簇。”
“这儿有运兵道?不是在亳州吗。”
“有,不过被水淹住了,入口就在护城河下面。”
“哦。”丁隶放下青铜镜,“你水性应该挺好的,怎么搞成这样。”
齐谐冷哼:“你一口气游个十里路试试?”
“不用试,我连半米都游不走。”
“一口气。”他重复。
丁隶一愣,总算明白意思:“你是说中途不能换气?”
齐谐点头。
“不过你也不怎么需要呼吸。”
“只有熟睡之时才不需要。”齐谐抄起水洗了把脸,“那条运兵道全部淹在水下,是砖砌的,宽处两三米,最窄只容一人,四壁长满水草,游起来很费力。兵器库在最东面,途经七个岔口,我看了几遍地图才记住每一个拐弯,好容易找到那里,门又是锈死的,还好木板朽了。我踢开一个洞,钻进去捡了一支箭簇,照照周围东西还挺多,估摸了一下这铜镜最值钱,就揣走了。”
丁隶失笑:“你还有空估摸这个?”
“贼不走空。”
“那是贬义词,别用得那么顺当。”
“接着我往回游,原先的通道不知什么时候塌了,我想起另有一条路能绕过去,但记不得具体在哪,就叫了几只水鬼跟它们商量了一下,让它们带路。”
“你又威胁人家。”丁隶见他早有前科。
“没有,是商量。”齐谐重申,“在水里我比较吃亏。”
“那它们同意了?”
“嗯,它们说可以,然后把我带到了一条死路。”
“为什么?”
“繁殖。”
丁隶吃惊地啊一声。
“你瞎想什么。”齐谐瞥他,“如果我淹死了,水鬼的数量就增加了,它们是这么繁殖的。”
“哦。”丁隶松了口气。
“这时我已经开始有缺氧的感觉,并且完全迷路,手里的探照灯闪几下也灭了。”
“那怎么办。”
“当然是摸索着退回去,难道坐下来回忆人生吗。”齐谐撩开前额的湿发,“我记得地图上标着通道有好几段塌方,中间不形成环路,也就是说只要贴着某个方向走,一定可以回到入口,所以我顺着右边一直游,快两小时也没有看到出口的光线。”
“等一下。”丁隶打断他,“那里是全黑的?”
“不然你以为市政工程会在那儿装路灯么。”
“可是你在湖心岛都能看见。”
“我只是眼力好过常人罢了,陆上再黑也有微弱的光,通道里就完全没有。”
“那你不会害怕吗。”丁隶忽然问,“在水下那么深的地方,一个人,又冷,又迷路,又缺氧,还什么都看不见。”
“不会,越紧张耗氧量越大,除非我不打算活着回来。”
“可害怕是人的本能吧。”
“我又不是人。”齐谐望着墙壁,语气淡得过分。
丁隶看着那无神的眼睛,胸口莫名地一紧。
“后来等氧气和体能都耗得差不多了,我开始头疼,全身脱力,只能抓着水草一点一点往前挪。”齐谐抬起头,缓缓说,“最后我看到前面有一道光,也不知是不是幻觉,却没力气游过去,呛了几口水就失去意识了。现在想想,可能是水流把我推出去,又被岸边的打手捞了上来,还好铜镜掖在后腰没给他们发现。”
丁隶一时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你还有心思管那东西。”
“贼不走空。”
“知道了。”丁隶苦笑。
齐谐仰起头合上眼睛,将脖子搁在浴缸的边缘,丁隶试了试水温,又把热水龙头打开一点。
“我现在有些心虚。”齐谐沉声,维持着那个姿势。
“是后怕吗。”丁隶问。
“是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叫我去捞一支不值钱的箭簇。”
“为了试探你的实力。”
“这种试探法换成别人早就淹死十几次了。”齐谐微微睁眼,“可能是她知道了我身体的异状,想用这种方式验证……不对,如果要验证一个人是否需要呼吸,直接端一盆水把他的脑袋按进去就好,根本不需要这么麻烦。呵,看来这不是验证,而是宣告了……”
丁隶不解:“宣告什么。”
“宣告归心堂对我的一切了如指掌。”齐谐深吸一口气,“甚至是那些我自以为瞒得密不透风、不可能被任何人知道的事,比如体质,能力,还有日记。”
“会不会是你多想了。”丁隶宽慰道。
吊顶上的水汽终于凝聚成一点,滴,落下来。
“丁隶。”
“嗯。”
“你是不是觉得我什么都知道。”
“差不多。”
“那是因为我认识一只鬼,叫点头摇头,什么都知道的是它,不是我。”齐谐直直地望着天花,“其实我,什么都不知道。”
丁隶想说些什么,开口却语塞。
“我曾经问过它归心堂的事,它不敢说,因为惹不起荀爷。”齐谐伸手关了龙头,“这就意味着在荀老板面前,它很可能已经将一切和盘托出,包括我的住处、习惯、经历、家世,所以归心堂才会那么清楚我的软肋在哪,或许从一开始,我就没有半分胜算……”
“你别这样想,天无绝人之路。”丁隶安慰他。
“算了。”齐谐轻叹,“明天我和钱思宁交涉一下,她应该会放你回去的,顺便告诉他们两个,不要再插手这件事了。”
“那你呢。”丁隶问。
“我的事你就不必管了……”
滴。又一颗水珠落下,跌进头发,缓缓地滑过齐谐的前额和眉间。
“我不会走的。”丁隶说。
“别固执。”齐谐轻声。
“这不叫固执。”
“你这样我很为难。”
“那你要我怎样?不管你就这么回去?”
“归心堂盯上的是我,跟你没有关系。”齐谐言语平静,“其实依我的心性是怎样都无所谓的,在志怪斋也是活,在归心堂也是活,对我而言毫无区别。”
“什么叫无所谓,什么叫没区别。”丁隶加重了语气。
齐谐抬头望着天花板:“你信命吗。”
“不信。”丁隶斩钉截铁。
“我信。如果今天我死了,那就是命。”
“陈靖,我觉得你这种活法很没劲。”
齐谐笑了:“我可不一定是活的。”
“前两天是谁说过不想再被动下去,要奉陪到底的?”
他还是笑:“一时意气说了大话,忘了吧。”
丁隶深吸一口气点点头,转身出去了。
黄昏斜进客厅,茶几上的烟灰缸渐渐塞满,齐谐也没有踏出卧室一步。
“你要的东西。”钱助理勾着一只塑料袋,“齐先生呢?”
丁隶抽一口烟:“在卧室。”
两只文件夹扔到他面前:“那你转告一声,这两个案子解决之后,荀爷要亲自见他。”
丁隶敲一截烟灰:“你们到底想怎样。”
“不怎样,另外让他不用伤脑筋交涉了,我们暂时不会放你回去。”
“这倒不错。”
“后天清早出发,叫他做些准备吧,需要什么东西提前列个单子,我们都会提供。”钱助理一停,“对了,还有一个好消息,如果他能见到荀爷,你们就自由了。”
丁隶抬头。
“别激动,我是指你,卫警官,还有谢家大少爷。等他见了荀爷,归心堂就不会再拿你们的性命要挟他。”
“那他呢。”丁隶追问。
“那就要看他自己咯。”钱助理轻耸肩,“不过你应该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丁隶一字一顿:“我不知道。”
“这意味着他八成会死在案子里啊。”钱助理笑着扭身走了。
☆、诛心
齐谐将两份文件静静地看过一遍,整理好,放回茶几上。
“什么打算。”丁隶问。
“没退路。”齐谐直视他,“而且这笔买卖很合算,我要做。”
丁隶不言,摸起打火机又点了一根烟,刚抽两口,齐谐低咳起来,他伸手在烟灰缸里掐灭了。
“钱助理的话我都听见了。”齐谐清了清嗓子,“不知你记不记得,方才我跟你说:明天我和钱思宁交涉一下,她应该会放你回去。而她也说:让他不用伤脑筋交涉了,我们暂时不会放你回去。”
丁隶一顿:“我以为你之前和她谈过她才这么说。”
“没有。”齐谐道。
丁隶立刻环顾房顶。
“别找了,不是窃听也不是监控,是点头摇头鬼。”
“那究竟是什么妖怪。”
“巴掌大小的铜绿色猴子,说它是一只也行,是一族亦可,总之它能同时出现在任一时间和空间,所以它什么都能看见,也什么都能听到……”齐谐又忍不住咳了几声。
丁隶随手顺了顺他的后背:“呛了那么多脏水,小心吸入性肺炎。”
“不会,十几年没生病了。”
“通常人们一说自己好久没病都会大病一场。”
“我又不是人。”齐谐紧紧前襟。
丁隶没再多劝,起身走了。
齐谐窝进沙发里,盯着暗蓝的空气不知想些什么,直到一条毛毯披上肩膀才回过了神。
“趁热喝。”丁隶递来一碗汤水。
齐谐收起意外,抿上一口:“什么东西。”
“葱白连须,姜片五钱,大枣十个,红糖适量。爷爷传的老方子,驱寒专用,喝完睡觉,出汗即愈。”
“你什么时候也会自卖自夸了。”齐谐说罢,昂首一饮而尽。
“这是姜汤不是状元红。”丁隶托着腮帮看他。
“我刚才想了一下,忽然明白她为什么要我去捞箭簇了。”齐谐将碗往茶几上一搁,吐出五个字,“杀人先诛心。”
丁隶见他振奋了一点精神,总算放下心来:“这话怎么说?”
齐谐轻哼:“小出半招就将我打回原形,姓荀的现在正得意着吧,既然家底都给他摸透,我也没必要藏着掖着了,不若摊开了牌面赌一把,我倒要看看是他死还是我活。”
“不信命了?”丁隶揶揄。
“你过来。”齐谐挥开毯子,站到落地窗边指着楼下,“那有一排路灯,看见了吗?”
丁隶沿着他的指向侧过脑袋:“看见。”
“从左数第四盏,和其他有什么分别。”
“一半亮一半黑?”
“为什么黑了一半。”
“你问我?”
“对。”
“可能是灯罩的塑料老化了。”
“倘若我说现在能让它亮起来,你信吗?”
丁隶想想:“你的话我就信。”
“为什么。”
“不知道,总觉得你可以做出一些超越常理的事。”
“好,我实话告诉你,那盏灯是全亮的,你觉得它黑了一半,是因为那里趴了一只叫旱鲼的怪物挡住了光,现在我把它驱走,灯就会亮起来。”
丁隶看着齐谐闭上眼睛,默念了几句什么,剑指轻挥。呼地,一小阵风过,丁隶再看那灯。
齐谐问他:“亮了吗。”
丁隶犹豫了一下:“没有。”
“对,没有。”齐谐背靠在玻璃窗上,望着黑蓝的客厅,“刚才那番话换成任何人听了,都会以为我是个神经病,可是你为什么要相信我。”
丁隶捏着下巴思考片刻:“从主观来说我愿意相信你,客观上看,既然你能隔空劈断一把剑,点亮一盏灯也没什么奇怪。”
“是吗。”齐谐沉吟,半晌道,“可能我今天太累了,明天再试吧。”
说完他往书房走。
“阿静。”背后忽然喊住。
齐谐转身,只见丁隶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方才还半哑的灯泡蓦地跳了两下,啪,散出刺眼光束。
丁隶愣住:“阿静你,好厉害。”
齐谐摇摇头:“有一点你一直搞错了,厉害的不是我,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