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隶凑上去看,那好像是一种符咒,齐谐画了四张停下笔,将符纸叠成四只三角形,排一列摆在桌上,吩咐他们各取一只。
“虽说这东西有一定驱邪作用,你们还是小心为上,尤其不要碰可疑物品。”齐谐叮嘱。
金秘书无动于衷:“昨天这里还有那么多学生,也没见他们怎么样。”
“我以为你已经发现了,每回出事都是楼里没什么人的时候。”齐谐递上那只符。
金秘书还是没拿。
“那么权当是配合我方的工作,有劳了。”齐谐恭敬地双手奉上。
金秘书推辞不掉,这才收下塞进口袋。
背后突然出现一张大脸。
“唔哇!”方寻定睛一看,是刚才的道士阴森森地探过头来。
“这位后生。”道士斜着细眼,“你那符图的画法回去可得多练几年哪……”
“晚辈明白。”齐谐不恼,反而笑道,“多谢先生指教了。”
道士要走。
“回去多练几年再来让你偷师吗?”方寻报复那一吓,有事生非地撂下一句。
道士立马站住,嘶地吸了一口气:“后生啊,你家这弟子是不是欠管教了?”
齐谐还是笑:“他不是弟子,是员工。”
道士抽筋般地撇了一下嘴角。
待他走远,齐谐从容地整了整袖子:“我看这人不像善类,你等一下还是离他远点吧。”
方寻满不在乎:“他那点道行能把我怎样?”
“至少能把你从楼梯上推下去。” 齐谐接过钱助理递来的平面图,这栋教学楼规模不小,每十二间教室围出一个正方形中庭,再口口相连呈九宫格状,他掸眼一数,仅仅一层就有六十九间教室,四层一乘,整栋楼竟可容纳近万人。
“赋育楼是按老校长的建议设计的。”金秘书引四人穿过走廊,“从外观到室内装饰,事无巨细,包括这庭里的花木都是他亲自挑选,可惜赋育楼刚建成一个月他就积劳成疾去世了。”
钱助理点了点头,指着九宫格的左下角:“我们现在是在这吗?”
“对。”金秘书抬头,“上一个学生就是从那儿跳下来的。”
齐谐顺着望过去,中庭上方盖着一块钢格栅顶棚,高且暗,浓密地攀着一些藤蔓,引得虫蚁飞爬。
“阿静,你来看这个。”丁隶蹲着招手。
齐谐走上前,发现那边正中心的地砖嵌着一个图案,八块象棋大小的黑石子四四成排,斜四十五度串在一起。
☆、微音
“原来如此。”齐谐了然于心,“方才那前厅中央也嵌着一块白石头,我以为是什么装饰就没在意。”
“载九履一,左三右七,二四为肩,六八为足,五居中央。”头顶上一声哂笑,“连洛书阵法都不知道还妄谈风水,真是丢人现眼!”
“嗳,不得无礼。”道士站在二楼走廊,假模假式地止住旁边的男弟子,“怎么说大家都是同行,雇主在前,还得给他们留点脸面不是?”
“是啊是啊。”方寻抬起头,“看在同行的份上,我就不说你们那句口诀完全背错了。”
“你胡说什么!分明没错!”男弟子捏紧栏杆。
“你要跳下来揍我吗?” 方寻笑眯眯。
钱助理拽拽他的衣角:“别跟他吵。”
方寻很无辜:“我哪有跟他吵,我们这是同行之间交流感情。”
“谁跟你交流感情!”男弟子喊。
“你看,他都害羞了。”
“你——!”
“失态!”道士吼住。
弟子赶紧低头退一步:“是师尊。”
方寻撇撇嘴:“这就是你不对了师尊,人家还是个男孩子你怎么能这样凶他。”
“后生啊。”道士从眼底看下来,“作为前辈,有句话我得给你提个醒。”
齐谐笑应:“还请前辈指教。”
道士一声冷哼:“放狗咬人可以,但最好要看清楚对象,别眼拙咬了不能咬的主。”
齐谐丝毫不怒,还对楼上拱了拱手,道士没入栏杆边界线,弥散中庭的火药味暂时散去。
金秘书咳一声:“要去楼上看看吗?”
“目前不必。”齐谐笑道,“上面没什么看头,还是先去其他院子里转转吧。”
“那这边请。”金秘书接着引路,“刚才那人说得不错,庭中的图案确实是按洛书排列的,纵横斜相加都是十五,白点代表阳,黑点代表阴。正南的前厅是阳一庭,我们现在从西南角的阴八庭,往北去正西的阳三庭。”
齐谐点点头,逛得意兴盎然。
顺时针转到正北,金秘书接着电话走到一边,齐谐像是按捺了许久,此时终于逮到机会,凑到阳九庭的花坛边上。
“阿静你在高兴什么?”丁隶低声问。
“这里有好多虫子。”齐谐说。
“虫子有什么好高兴的。”丁隶莫名其妙。
齐谐不答,跑去一个墙角开始翻垃圾桶。
“在干嘛?”丁隶问。
“看有没有合适的容器,我想逮一只回去。”
“你几岁?”丁隶失笑,不一会递来一个洗干净的玻璃瓶。
齐谐也不谢,拿了跨进花丛里。
“这是什么虫?”丁隶将瓶子凑近眼前,晃一晃。
“晚上会发光。”
“萤火虫么。”
“嗯。”齐谐转身望着中庭,“不过这栋楼里的虫子多得有点不正常,包括你能看见和看不见的。”
“后者会是学生跳楼的原因吗。”
“其中有一种是,刚才我在死者身上见到了。那种虫子叫微音,黑色,幼年半寸长,形似……两根头发中间打了个结。”
“那是什么形状。”
“有丝分裂中期的染色体。”
“懂了。”
“微音是无性繁殖,绝大多数哺乳动物都能寄生。母虫约拇指盖大小,很像四只翅膀的蝴蝶,不喜吵闹,只在静谧时出没。当它看中宿主就会叮上他的耳朵,将虫卵产进耳廓中,幼虫只需半个时辰即可孵出,而后爬入耳道深处,以耳蜗为茧。它会不断发出一种极细的声音,或能影响宿主的头脑心智,使其不堪忍受,自决性命。”
一席话说完,另外三人也围了过来。
“有这么危险的寄生虫?”金秘书没听到前半段。
“危险倒未必。”齐谐解释道,“微音对大多数宿主无害,只有意志薄弱的人才会受它影响,那四个学生本来就有跳楼的理由,只是被它稍加催化罢了。”
“那用什么灭虫药可以杀掉?”
齐谐没做正面回答:“微音没有天敌,靠自然死亡平衡数量,它像蜜蜂一样有巢,幼虫在宿主体内完成羽化便会回巢,接着以母虫的身份飞出,待产卵之后,也会立刻回巢,并死在那里。”
丁隶提出一个方案:“我们是不是可以找到那个巢把它弄走。”
齐谐颔首:“我正是这么打算。”
“那巢是什么样的?”
“说了你也帮不上忙,我去就行了,其他人别来裹乱。”
“会不会很危险。”
“放心好了,它不敢叮我。”
丁隶丝毫不放心,正要再问,却见道士的女弟子从南边走廊穿了过来,洪亮一抱拳,说师尊在阳五庭开坛,诚邀各位前去观摩。
几人不知何意,对视一眼。
“行啊,告诉师尊,我们这就过去。”齐谐应下来。
“请!”女弟子再抱拳,走了。
钱助理嫣然:“齐先生是准备赴这鸿门宴了吗?”
方寻插嘴:“鸿门宴还有吃有喝呢,谁要去看那个糟老头子跳大神!”
“他既主动来邀,我们推三阻四未免太过失礼。”齐谐整了整前襟,“金秘书要来么?”
她轻耸肩:“反正没见过,就当开开眼了。”
九宫格的正中,阳五庭的正中,五枚白点嵌出一个十字。一只供案架在地上,摆瓜果三盘,红烛两支,香炉一顶,酒一壶,黄纸若干。
方寻踢飞一个小石子:“那老头怎么还不来,屋子太大迷路了吗。”
齐谐好整以暇:“不让我们等够了他哪有面子。”
“想不到金秘书对这些也有兴趣?”
声音先到,吕秘书穿过前厅,道士换了一身隆重的行头,领着两个弟子跟在后面。
“哎呀呀后生,你怎么站在那里!”道士一反常态热情地招呼,“你速去兑位压阵,我好收服这屋中妖邪!”
“谨遵师尊安排。”齐谐慢悠悠地答应。
“你小心。”丁隶低声。
“顾好你自己就行。”齐谐去了对面。
六人疏密不一地绕着中庭站定,道士立于正中,男左女右各一护法。
“各位!”道士狐眼一扫,“贫道承天尊之命,在此开坛作法!途中任何人不得擅离法阵!若然违反,后果自担!”
丁隶隔着他看看齐谐,齐谐却在看房顶,丁隶看房顶,只有大片的藤蔓,再看齐谐,他又在看地板,嘴里说些什么,像在跟谁聊天一样。
正此刻,道士从背后抽出桃木剑,戳一张黄纸,对准蜡烛一烧,念着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含一口酒喷了出去!火光轰隆一闪,道士念个不停,拔出腰间的铜铃匆匆晃着,左右护法也开始诵咒,一起汇成嗡嗡噪音。道士一手摇铃一手耍了?6 鼋;ǎ谱懦〉馗@窣走起了小碎步,路过两位秘书,路过几间教室门,眼看就走要到齐谐身边。
丁隶攥紧拳头刚想上前,那道士又从齐谐面前走了过去。
“恶鬼!速速显形!”道士突然大喊,凌空劈了一剑。
“哪里跑!”道士又喝,左冲右突上蹿下跳。
“看招!”他一把格开钱助理,剑尖急转方向,径直对着方寻刺去!
啪!一声清脆。
半截桃木飞出去,落下,咚地弹在法坛上!带倒香炉掀一片飞灰!惊魂未定的众人隔着灰雾望去,对面十米远处,光线勾出一个轮廓,那人举起的右手还没有放下。
“这!”金秘书瞧得真切,“这不可能!”
——只是一挥折扇,就隔空将这实木长剑生生打断!
“这位前辈,真是对不住了,一时失手损坏宝剑,后生必定原价赔偿。”笑吟吟的声音穿破灰雾走过来。
道士脸色惨白,低头一瞥手中的半截桃木匕首,虚汗刷刷滚下,正眼不敢看他,赶忙退开一步:“哪里哪里!”
“想来自与后生相遇,前辈便时时耳提面命,后生为表谢意,斗胆在此活学活用,还请前辈不要见怪。”
“不怪!不怪!”道士连连作揖。
“前辈有一句话甚为精妙,不知后生是否记错。”
道士点头恭听。
“放狗咬人可以,但最好要看清楚对象,别眼拙咬了不能咬的主。”
弟子扛起供案,道士落荒而逃。
“刚才那是——!”金秘书一步上前。
齐谐拾起那半截桃木剑,丢进垃圾桶:“变个魔术罢了,活跃活跃气氛。”
“我绝对没有看错!”金秘书眼睛一亮,“你有没有兴趣来我校开一次讲座?关于物理学方面?”
“金明啊,你该不会真以为有什么时空虫洞吧!”吕秘书冷笑两声,“起初装着不认识,再合伙演这么一出,说吧,和那三个同伙拿了钱怎么分哪?”
“这可要看情况了。”齐谐毫不反驳,“倘若骗倒了二位委托人,酬劳分他三成。”
“你以为这样就能蒙混过去?”
“非也,凭着小聪明出来混口饭吃,还请高抬贵手,给条生路。”
吕秘书哼一声,走了,齐谐这才收起假笑,掸了掸肩上的香灰。
“齐先生。”金明紧追不舍,“刚才那到底是怎么回事,还请你解释一下。”
“这个不忙,先解决微音的问题吧。”齐谐扇尖一指,“上楼。”
☆、馥郁
阳五庭,四层,爬满藤蔓的格栅近在头顶,蚊虫愈加多了。齐谐来到走廊边上,将折扇收进腰间,双手一撑跃上栏杆。
丁隶吓了一跳赶紧扶住他:“你不要命了!”
“摔不死。”齐谐踩着柱头挑出的几个假栱,利落地爬到钢格栅顶上。
丁隶二话没说跟着翻上去,踩上格栅他才有些后悔,脚下透过植物缝隙是二十米的高度,纤细的钢架显然不是为了上人设计的,随时可能踩塌。
“下次乱来之前你能先打个招呼吗。”丁隶为了分散受力,抓着钢架手脚并用往前爬。
齐谐回头:“谁让你上来的,下去。”
“就不下去。”说话间丁隶左脚一陷,一截钢梁没焊牢,颤巍巍地抖了几下。
齐谐知道拗他不过,只得叹了口气:“别走那,这边比较牢靠。”
丁隶猫着腰小心翼翼地挪过去,齐谐却漫不经心像逛马路一样。
“上辈子一定是属猫的。”丁隶嘀咕。
“我上辈子也没有猫这个属相。”齐谐耳朵尖。
丁隶低头嗅了嗅:“你有没有闻到一股奇怪的香味?”
“有。”齐谐停住,蹲下,拨开一丛枝条。
丁隶凑上前去:“这里竟然有花。”
“哪儿。”齐谐问。
丁隶一指:“你面前。”
“你真该庆幸自己看不见。”
“看不见什么。”
“巢。”
“在哪。”
齐谐一指:“你面前。”
丁隶感到奇怪:“你能看见我看不见的东西很正常,为什么我能看见的东西你却看不见。”
“因为你看见的花被我看见的几千只活的死的母虫爬满了。”齐谐从交领处掏出半支香,伸手找他要打火机。
“你到底揣了多少东西在那里。”丁隶替他点上。
齐谐没理,甩灭了香头的明火,在藤蔓间找了个缝隙插上:“现在等这些母虫被熏走。”
丁隶诧异地哦一声。
“你那是什么表情。”齐谐坐下来。
“你竟然主动解释。”
“有问题吗。”
“以前我不问你都不解释,就算问了也不一定会说,说了也是说一半留一半,说出来那一半还不一定是真的。”
齐谐笑:“你不是记不起以前的事吗。”
丁隶笃定:“就是有这个印象,你别想耍赖。”
齐谐看着一缕香雾缓缓散开:“我烧过两次日记,一次是上星期一次是七年前,关于魅那件事……”
“怎么了。”丁隶见他欲言又止。
“就算当时那老婆子没有拿你当人质,我也打算把日记烧了,因为有一天你突然跟我说,你在护城河里看到了一条长着翅膀的金色鲶鱼。”
丁隶十分意外:“你是说我也能看见怪物?”
“一度。”齐谐望向远处的铅灰天色,“正因为我从前什么都告诉你,你才会被我的思维方式影响,看见正常人不该看见的东西。”
“所以你就打算把日记烧了?老死不相往来?好让我变回正常人?”
听出丁隶言语中的不快,齐谐好似理亏低嗯一声。
“不过今后你若想知道什么,我都会原原本本告诉你。”齐谐又说。
丁隶看他一眼:“是哪里想通了?”
齐谐轻叹:“我忽然觉得自己低估了人类的记忆力,也许无论我多少次烧掉日记,你都能多少次跟着双脚,找到志怪斋的木门,在自己都不知怎么回事的情况下,抬起手敲上去。”
丁隶眨眨眼:“我上次就是这样找回你的么?”
“在‘那件事’一年后的某天。”
“好神奇。”
齐谐笑笑:“想知道刚才那把剑是怎么断的?”
丁隶兴致盎然:“你说。”
“刚才我猜那师尊没安好心,就顺便在阴九庭里找了找,看到有只铁面獠在那儿。”
“铁面獠又是什么。”
“像是披着刺猬皮的猴子,跳起来很灵活,爪子牙齿都很厉害。”齐谐笑道,“于是我把它叫过来打了个商量,说我有点麻烦,请它过去帮个忙,不然就把它杀了。”
“这个不叫商量,叫威胁。”丁隶严谨地纠正。
“接着师尊故意把我支走,我一想八成是冲方寻去的,就叫铁面獠呆在你们旁边,等他木剑刺过来的时候,一口咬断。”
“原来挥扇只是做个样子。”丁隶了然,“那个妖怪会咬人吗?”
“不会,它只吃铁锈。”齐谐知道他要说什么,“弄断那把剑已经是极限了,倘若当真动起手来,我对那道士没有一点办法。”
丁隶笑:“可是你刚才看上去好厉害。”
“那当然,这些年什么都没干,尽琢磨怎么吓唬人了,还好那师尊是个彻头彻尾的草包,否则真不知道该怎么收场。”齐谐说着,摘下那支香拧灭了掖回前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