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卫远扬扔了话筒,“我宿舍的。”
刑警五大队,法医科。
雷廷正抖着二郎腿看小说,抬眼一瞄来者,忽然哟了一声。
“这不是那谁吗。”雷法医一指,“丁丁丁——丁隶!”
对方眨眨眼,脸上一个问号。
“不记得了?我雷廷啊!”他一丢小说站起来,“交大医检的,我们还一块上过课呢!你后来好像去了协和吧,怎么样?这些年没见在哪发财呢?”
“没发财,医大附院心脏外科。”丁隶用握手掩饰脸盲症,“你在这里当法医?”
“活人我搞不定,只能来搞死人了。”雷廷收回手,转身在毛巾上擦了一下。
就这么一个动作让丁隶瞬间想起他是谁:洁癖严重,脾气暴躁,院足球队队长,一等奖学金包揽者,大五时做枪手被当场抓住,跟监考老师打了一架,成为他们那届唯一的肄业生。
“你刚才打的就是这个号码。”雷廷切断回忆,递来一只破手机。
“机主呢?”卫远扬问。
“隔壁躺着呢。”雷廷一撇大拇指,“何勇,男,52岁,前天早上被清洁工发现死在高架桥底下的树丛里。颅骨粉碎性骨折,头部挫裂创,颈椎3、4、5椎断裂,右侧锁骨粉碎性骨折,第7第8肋骨骨折,口中有酒精味,无中毒症状无坠落伤以外的致命伤,鉴定死因为高空坠落引致重度脑外伤。”
卫远扬十分无语:“你直说摔死的会少块肉吗。”
雷廷哼哼:“那显得我多不专业。”
“我能不能看一下尸体。”丁隶问。
“怎么,想转行了?”雷廷乐,一歪脑袋,“这边。”
☆、六度分隔
宽敞的停尸库中,日光灯管一跳、亮起,将整个房间照成阴蓝色,雷廷拉出冷柜的大抽屉剥开PVC袋。
一具脑浆炸裂的男尸。
卫远扬全程站在一边,远眺着二人面不改色地摆弄尸体,问雷廷知不知道死者的坠桥原因。
“监控显示他是半夜一个人爬到桥上的,手上还拎了瓶酒,初步推断为自杀。”雷廷说。
“他和邓国平有什么关系。”卫远扬掩着口鼻。
“你问我我问谁,我是法医又不是警察。”雷廷莫名其妙,“你现在就两个办法:一是摸排一下邓国平的社会关系人,看他们知不知道有个何勇,二是反过来,看何勇那边认不认识邓国平。”
“你这不是废话吗!”卫远扬呛回去,“我就是在问你怎么联系何勇那边的人。”
“你问了吗?你问了吗!你刚才问的是这个吗!”雷廷得理不饶人。
“好好好,我说不过你。”卫远扬摆手休战。
“狗咬吕洞宾!”雷廷叨咕。
“一嘴毛!”卫远扬接腔。
雷廷踹他:“滚去找郭副队吧,这案子是他负责的。”
卫远扬哦一声老实出去了。
“你那个伤给我看一下。”雷廷呲地拉上敛尸袋。
“我?”丁隶站住。
“就你。”雷廷关上冷柜,脱了一次性手套。
丁隶犹豫片刻撩起了上衣,对方的手刚刚碰到那块淤青,他就吃痛地嘶了一声。
“不至于吧,挺典型的软组织挫伤啊。”雷廷不服气地又按了两下,“你这是不是癔症性疼痛,最近有没有失眠多梦焦虑抑郁?”
“我没抑郁。”丁隶迅速拉下衣服,结束了粗暴的触诊。
“我说你就是脾气太好了!”雷廷哼哼,“这要是换了我,绝对给那龟儿子当场一顿揍,确保神清气爽睡得香!”
“算了,毕竟人家亲哥哥死在我的手上。”
“什么叫死在你手上!那人明明是死于车祸,你跟肇事司机抢什么功。”雷廷往解剖台上一靠,从裤兜里摸出一盒烟扔给他。
“谢了。”丁隶抽出一根。
雷廷拿打火机替二人点了,忽然说:“你大学的时候好像不抽烟吧。”
丁隶有些意外:“你怎么知道。”
“怎么不知道啊。”雷廷哈一口烟,“我跟薛明希一个班的,以前见过你在外头等她下课,我当时就想这哥们等人怎么不抽烟,肯定是不会。”
“你和明希同班?”丁隶笑说,“世界真小。”
“哎对!我刚才看的那本小说就讲了‘小世界理论’,说你跟任何一个陌生人之间最多只隔着五个有私交的人,又叫六度分隔理论。”
“怎么讲?”丁隶兴起地追问。
雷廷抽了口烟回忆道:“故事说一个搞社会学的变态教授吃饱了撑的,设计了一个杀人接力游戏。他先随便绑架了一个小孩,往他家寄了封匿名信说‘这是我的报复’,孩子他爸琢磨了半天,以为是某个同事干的,脑子一热上门掐死了他。然后教授又给同事的女朋友寄了封信,也写‘这是我的报复’,女友当场那个气啊,认定凶手是她的小流氓前男友,转身就给他弄死了!接着小流氓的老大收到信,以为是死对头在找茬,拿把枪干了他!对头的两个儿子又猜错了,觉得是市委书记自保灭口,就准备暗杀他全家。案发当晚教授跑去围观,举着望远镜看得正爽的时候忽然后腰一凉,自己居然被捅了!他回头一看,背后是他的学生,手里攥着一把刀,说:这也是我的报复。”
丁隶弹掉烟灰,饶有兴致地问:“这是绕了一圈回到他自己身上了吗?”
“没错。”雷廷嘬一口烟,“我这都给你剧透了啊,那是本推理小说,故事是从教授的死开始的。侦探接到报案,先查到他的学生,发现事情还没结束,一个个倒追回去,最后找到一个女的,她坦白交代说之前以为儿子被杀了,推断是楼下邻居干的,一气之下才毒死了她。”
“那孩子没有死吗?”丁隶问。
“没有,教授追求兵不血刃,等他爹杀完人就给他放回去了。最后因为是无差别绑架,侦探怎么也找不到幕后黑手,还感叹了一堆真相啊正义的,只有读者知道这二逼黑手刚开篇就挂了。”
丁隶了然点头:“所以教授的绑架其实启动了两条复仇链,一是孩子父亲这边,一是孩子母亲那边,教授只盯住了第一条线上的连环杀人,却不知道自己正处在另一根链条的末端。”
“是啊!我就觉得这故事真特么厉害!”雷廷掐了烟头,“《三城》里六度分隔那几章,你没事可以看看。”
话音刚落,分隔着他和谢宇的那个人就出现了。
“查到何邓两个人的关系了!”卫远扬兴奋地闯进来,“这个何勇是赌场放爪子的,其中就有邓国平投资的二十万,后来何某自己也赌上了,赔光了爪子钱,怕人追债就跳桥自杀了。”
“我说呢。”雷廷乐道,“死前还念念不忘人家的手机号,不是初恋就是债主。”
“那邓国平的死会是谋杀吗?”丁隶面对解剖台自言自语。
“应该不是。”卫远扬回答,“肇事驾驶员已经处理了,就是一般交通事故。”
丁隶不言,抽掉最后一口烟。
走出刑警队,一阵冷风迎面吹来,他不禁紧了紧衣领。
巧合吗,三个巧合?吵嚷的街道上,他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数着经过的路灯。
第一盏,这两个人都死了。
第二盏,他们的胸部都有大块瘀伤。
第三盏,在刚才碰到尸体胸口的同时,自己同一部位的那块淤青……也隐隐作痛起来。
呼出一口白气,他两步走到街边,抬手招下一辆夜班的出租车。
“八条!”
“跟你八条。”
“自摸!——他/姥/姥/的,发财。”
“发财碰,九筒。”
“和。”一条麻将倒在桌上。
“操,手气真背!放尿去了。”庄家推了牌站起来,挤过两张麻将桌,发现一个人在门外张望,“找谁啊?”
“找何勇家属。”门口那人说。
庄家上下打量他一遍:“什么事。”
“市刑警五大队的。”丁隶压粗嗓音底气十足。
庄家立马没底气地咳了一下,刚才腆着的肚皮也缩了回去,扭过头大声喊:“何大姐!有人找!”
“谁啊!”伴随着哗啦啦的麻将声,是一个沙哑而尖锐的女嗓。
庄家犹豫了一秒:“警察!”
里面搓麻声当即停了,没多久又响起来,接着一个妇女走出来:脸黄,头发枯,一双掉色的纹眉拧着。
“你是何勇家属吗。”丁隶故意省略了礼貌用语。
“哎。”何大姐低声应,“警察同志还有什么事?”
“有些情况我们想再了解一下。”丁隶说,“何勇去世前后,他周围有没有其他人也死了。”
何大姐诧异地吸了口气:“这好像没有吧。”
“你再仔细回忆一下。”丁隶学着卫远扬的语气。
何大姐为难地缓缓摇头,又顿住了:“说起来好像是有一个女的,原先跟他一个公司的,后来合伙做过生意,上个月得脑溢血死了。”
“叫什么名字,有联系方式吗。”丁隶似模似样地掏出本子和笔。
“叫陈红。”何大姐说。
“什么陈红!人家叫张成虹,成功的成,彩虹的虹!”刚才那男人从厕所出来,一边提裤子一边说。
“你认识她?”丁隶赶紧问。
“东城这一片哪个我不认识?”男人系好了皮带,“她家住金湾小区,从东门进去第一栋就是。”
丁隶记下地址:“谢谢你的配合。”
“警察同志,我想咨询一下啊。”何大姐忽然问道,“我弟他死了,他在外面欠的那些账我要还嘛?”
丁隶迅速回忆起病房里常见的场面:“这要看具体情况,如果他有遗产就是继承人偿还,如果是婚后债务妻子也有偿还义务。”
“那跟我没关系吧?”何大姐担心地说。
“如果你没有继承他的遗产就没有。”
“哎呀那就好……”她长舒了一口气,眼中终于有了一丝亲人去世的悲落。
“我问完了,你忙吧。”丁隶低声说。
何大姐应了一声,身形又融进了烟雾弥漫的牌桌里。
下了楼,丁隶拉开等在路边的出租车,对师傅说一句金湾小区合上了笔记本。
再打开时,上面已经写满调查信息:
邓国平,男,41岁,厨师;死于11月5日,车祸;何勇债权人。胸口有淤青。
何勇,男,52岁,无业;死于11月2日,坠桥;邓国平债务人,张成虹前生意伙伴。右胸侧有淤青。
张成虹,女,57岁;某五金厂董事长,死于10月19日,脑溢血;何勇前生意伙伴,某美容美体中心VIP会员。尸体火化已不可考。
徐虎,男,21岁,某美容美体中心配货员;死于9月2日,酒精中毒;工作中与张有过接触。同事称曾见其额头有淤青。
——名字,工作,死因,一个个箭头连出他们的关系。
从邓国平向前追溯,短短两天就确定了四位死者,其中三位的身上带有淤青。
这是巧合吗,还是必然呢。
丁隶想着,敲响了徐虎生前租住的廉价公寓。
☆、流连
丁隶在走廊上足等了五分多钟,没人应门。
“大清早的敲什么敲,还让不让人睡觉了。”邻居从屋里探出头抱怨,是个男人打着呵欠。
“抱歉。”丁隶心想正好,问他道,“这里没有人住吗?”
“早没了。”邻居摸摸脖子,“这房子本来是两个小年轻合租的,后来一个人喝酒喝死了,另一个人嫌晦气就搬走了。”
丁隶心中有数:“那个徐虎死亡前后有没有什么异常情况。”
“有啊。”邻居一口答道,“那几天楼下的野狗叫得特别欢,嗷嗷地跟狼一样。”
话音刚落就听碰咚一声巨响,两只脸盆从走廊另一头扔了出来,丁隶循声望去,是一个驼背的老婆婆在收拾屋子。
“哎,一大早忙什么呢!”邻居伸着脖子喊。
“一大早?都快十一点了还一大早?”老婆婆一副豁牙漏气的嗓音,一边说一边往外扔衣服,邻居上前拎起一件衬衫:“这是干嘛?这么好的衣服都不要了?”
“你要啊,你拿走!”老婆婆气呼呼地说,“这小王八羔子!不长眼的货!”
邻居莫名其妙:“你怎么骂人呢!”
“我又没骂你!”老婆婆扔出一叠废报纸,“这姓窦的小王八羔子,欠我半年的房租没交就跑了!我不扔他东西扔谁的!”
说罢一股馊臭味迎面扑来,是一只带着汤水的方便面碗,上面飘满绿色霉菌还有一只死蟑螂。丁隶看进屋里,不大的房间脏乱无比,饭盒、袜子、矿泉水空瓶四处乱丢,窗外还挂着几件短袖T恤,已经晒褪了颜色。
“租户是夏天离开的吗?”丁隶侧一眼茶几上摊开的报纸,日期是8月28日。
“鬼知道。”老婆婆没好气,“反正我每个月过来收钱他都不在,前些天撬开门一看,好家伙,人早就跑了!”
“您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
“八月中旬。”老婆婆拾起旧杂志就往外丢。
“等一下。”丁隶拦住她,从里面抽出一本蓝色软面抄。
邻居凑上来看:“这年头还有人写日记?真少见。”
丁隶翻了翻,本子署名窦文杰,内容从去年圣诞节开始,说是日记也不算,只是每天记叙着他对一个女孩的恋慕。女孩不知道名字,只被叫做小维,从日记内容可以推测那是他打工饭店老板的女儿,和他一样是十八岁,在外地一所重点大学念书。窦文杰觉得自己配不上她,只有在日记里倾诉对她的情感和幻想,有一些涉及到性,有一些是单纯的憧憬,最后一篇写到他找到了一个赚大钱的兼职,所以下定决心,如果能在小维毕业之前混出个样子,他就买个钻戒去跟她求婚。
日记的落款是8月30日。
“他可能是出了意外。”丁隶环顾屋内场景,“脏袜子泡着还没来得及洗,晾干的衣服挂在外面,这个本子我想对他很重要,不会人走了随手丢在这里。”
“难不成他也死了?”邻居挠着肚皮,“啧啧,看来这楼的风水真是不好。”
“这和风水没有关系。”丁隶问,“婆婆,您最后一次见到窦文杰的时候,有没有看到他身上的淤青。”
老婆婆想到租户可能出了意外,态度比刚才好了些:“好像没什么淤青吧。”
“确定没有吗。”丁隶追问。
“这都快半年前的事了,谁还记得。”
“那您有关于他失踪的任何线索吗?”
“我哪知道他的事,就每个月中旬过来收个房租。”
丁隶沿着不大的屋内搜索一遍,目光定在床头柜上一叠订餐卡片,上面印着“食为鲜饭庄”的字样,跟着地址找到那里正是饭点,门口的女店员热情地招呼他进去坐。
“不用了。”丁隶冒充警察已然轻车熟路,自称刑警队来了解一下关于窦文杰的情况。
店员当即愣了一下:“小窦怎么了?”
“他的房东报警说他失踪了。”丁隶继续扯谎。
“是啊。”店员叹了口气,“有一天他忽然就没来上班了,我还以为是有消息了呢。”
“他是什么时候失踪的。”
“八月底。”
“那他有没有提到过自己要去哪里,或者要见什么人。”
“没有吧。”店员说着神情有了异色。
“怎么?”丁隶觉察。
“你一说我又想起来了,小窦那时候好像说他找到一个兼职,要去中科大当什么志愿者,帮那些专家做实验,一次好几百块。”
丁隶心中一亮:“哪些专家?什么实验?”
店员只摇头:“他没说。”
走下饭店门口的台阶,丁隶在脑中搜寻好半天,总算想起自己有个初中同学在科大上班。打电话找他核实情况,先前研究所的确有心理学实验招募志愿者,也有一个叫窦文杰的报了名,只是体检合格之后通知他过来,对方却没了消息。
线索到这里彻底断了吗……
丁隶托着腮帮坐在医生值班室,随手拽一张草稿纸写写画画,蓝色水笔打着圈,先是两个椭圆,再是一只小圆,最后一只大圆,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那竟是一个兔子的形状。
还没等他深思什么,铃声突然响了,丁隶立刻接起来,对方只是打错。
挂断,他看着沉默的手机,大拇指无意碰了一下屏幕,通讯录就被翻开。
第一个名字便是阿静。
丁隶点燃一根烟,谁料刚吸进半口就牵动右胸一阵刺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