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风铁所做的一样。
八个字,换来朱太太长久的沉默。
“是息事宁人确保你们母女的正常生活,还是配合我的恶劣行径,我给你一天时间考虑。”谢宇一拧钥匙,引擎轰地发动。
“如果真像你说的,家里已经被监控了,我们母女怎么还能有‘正常生活’……”朱太太缓缓道。
“你大可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谢宇踩下油门,“他们不会有那么好的耐性,相信过不了多久就会撤销监控。”
“那是多久……”
“或许几天,或许数月,稍作忍耐换回后半生的安宁,这笔交易十分合算。”谢宇拐进快车道,“明哲保身是最容易的事,相比战乱和灾荒,这是个太容易生存的时代,只要愿意,每个人都可以靠舍弃一些东西,轻松地换来活下去的权利。”
朱太太抬起头看向前窗,许久问:“谢先生,你的家境很富裕吗。”
谢宇顿了一下:“可以这么说。”
“有一次……”朱太太扭头望向侧窗外,街景飞驰而退,“有一次朱海翻着《三城》跟我说,这个西境的生长环境一定十分优越,因为他的文章常会表达出一些非常理想化、近乎幼稚的观点。”
“是吗。”谢宇不做表态。
“朱海还说,他在生活中很可能十分严苛,对普通人表现出的软弱或怯懦,缺乏一些最基本的共感和同情。”
“这点没错。”谢宇爽快承认。
朱太太长久地望着窗外,车子迫近了住宅区的大门。
“不用让我考虑了。”她的眼睛静如止水、毫无波澜,“邪不胜正的情节只能出现在你们虚构的文字里,我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不是侦探小说中为主角提供线索的路人甲,现在我能为朱海做的,也不是继承他未完的什么事业,让真相大白于天下,而是保护好我们唯一的女儿。”
谢宇在门前踩下刹车:“我很遗憾。”
“我不像你,我只是个普通人。”朱太太的右手停在车门把上,坚定地说,“和其他无数的普通人一样,明哲保身就是我们活下去的办法。”
“那么打扰了。”谢宇说罢,看着她单薄的背影消失在人群里。
☆、外溢度
月园。
谢宇按下门铃,小桃热情地迎出来。
“院门的密码是789521。”小桃笑道,“齐先生说你可能要住上一阵子,还让我给你配了钥匙,如果家里没人你可以直接进来。”
谢宇走进院子,忽然想起什么:“密码是他设的吗。”
“是呀,搬进来那会儿我问齐先生设什么密码,他想了一会就说了这个。”
“789521……”谢宇低声念。
“您在想这串数字有什么涵义吗?”小桃问。
谢宇看她的表情:“你知道了。”
“我也是凑巧发现的,因为常常要记帐算账嘛。”小桃轻快地跳上台阶,“这串数字的涵义,其实就在计算器和电话的区别。”
计算器和电话?谢宇的脑中闪过两个物件,一瞬间抓住了二者的差异。
——排列顺序。计算器的123在下、789在上,电话则和院门的密码盘一样,123在上、789在下。
那么和位置相关吗?如果换成在计算器上输入789521的话……
“原来如此。”谢宇了然。
小桃嘻嘻一笑。
“你报的是清华大学什么系。”谢宇问。
“清华?”小桃似乎很诧异。
“齐老板说你十六岁考上了清华。”
小桃一愣,随即呵呵地笑起来:“齐先生又骗人了!我哪能考得上清华呀,只是一个普通的二本学校!”
“桃姑娘不用那么快就拆穿我吧。”厅里的齐谐靠在沙发上,见二人进来放下了报纸。
小桃调皮地耸了耸肩,又对谢宇使了个眼色,进厨房忙去了。
“找我什么事。”谢宇在单人沙发落座。
“找你回来吃晚饭啊。”齐谐弯着眼睛。
“接连打了四个电话,你是催丈夫回家的全职太太吗。”谢宇冷脸道。
“少给自己贴金。”齐谐换了表情,嘲讽地哼一声,“今天钱助理去我办公室,开口就问你来上海的事。”
“我来上海关她什么事。”
“她说,谢家公子要查的事呢,牵涉到某些人,这些人背后的利益集团,恰好又和归心堂有点瓜葛。昨天的爆炸原是个警告,想让你就此罢手,谁料你还得寸进尺了。那些人本想弄死你算了,今日就要下手,结果发现你开着归心堂的车,便找上门来。钱助理让我劝你放弃调查,要那些人也不再追究,所谓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事情就是这么个意思,你自己看着办吧。”
谢宇听罢,没有表态:“你怎么说。”
齐谐满不在乎地展开报纸:“我说我跟你没那么熟,管不着你,他们该下手就下手,别弄坏我的车就行。”
“这样最好。”谢宇说。
“不过这也是场面话。”齐谐翻过广告页,“说实在的,你一个人根本没有资格和他们作对,孤军奋战的侦探扳倒大组织,这种情节拿来写小说都嫌夸张。——先别急着反驳,我知道你们这些浪漫主义者,热血上头就对生死置之度外,然而很多事不是靠神经核分泌的多巴胺就能解决的。”
谢宇不为所动:“很抱歉,我不接受这种妥协主义的论调。”
齐谐把目光从报纸上移开,对他笑了笑:“我在归心堂认识一个老教授,复姓欧阳,她五年前做了一个课题,叫做‘外溢度涨落控制’。简而言之,是以某坐标为起点,将其他坐标的正相关度用外溢数值表示,研究如何在对系统扰动最低的情况下,消去最少的坐标,以实现外溢总和的最小化。”
谢宇等待下文而不得:“所以呢。”
“所以我问她,这理论有何用途?她说用途很广,比如某人拥有一个信息,就被可视作起始坐标,他周边人群对此信息的了解程度便转化为外溢数值,通过这个理论,就能够算出外溢总和最小时,至少应该‘消去’哪些个体。”
谢宇瞬间了解:“也就是说,这个理论是研究一个秘密外泄时,如何杀掉最少的人,以实现最大程度的封口。”
“是不是很科学很人性化?”齐谐笑,“欧阳教授还说,后期引入的变量也得计算在内,一旦出现新的扰动因子,便要重新计算整个系统,以消去更多的个体。现在,风铁的个人死亡已经使系统涨落达到平衡,你若决意要当那个‘扰动因子’,就得做好准备,迎接新的死者。——不过话说回来,你也不会在意这些,毕竟真相才是最重要的,不是么?”
齐谐反讽地说着,将报纸递过去。
谢宇略有迟疑地接下来,在不起眼的角落读到一则报导。
今日下午三时许,某某住宅区内,一女子王某自六层楼顶跃下,不治身亡。邻居表示,王某的丈夫数月前死于车祸,可能导致其悲伤过度、自寻短见。据悉,王某留有一女,年仅五岁……
读到这里,谢宇合起报纸,放回茶几上。他的脸色毫无变化,原本平整的纸张边缘却起了皱褶。
齐谐望了望餐厅里正在摆桌的小桃,问他:“你是先吃饭?还是先生气?”
谢宇将背影丢给他:“我先回房。”
齐谐见他上了楼,接着是关门声。声音不大,不像摔上的;也不算小,有一个足够克制的力度。
“谢先生不吃了吗?”小桃端上汤。
“他有饱食感就够了。”齐谐洗了手坐下,满意地望着菜肴,“我们开饭。”
客房台灯下,谢宇看着摊开的本子,原本引以为傲的调查笔记如今却成了一种讽刺。他心里清楚,朱太太的死不止是灭口,更是一种威慑,和爆炸案有着相同的性质。
不同的是,这一次奏效了。
对方的意图很明显,如果他再有什么动作,下一个死的一定是风铁的小女儿。——遥远的一把刀,架在一个无辜的人质身上,这完全超出了他控制范围,足以叫探知欲和好胜心通通让位。
缓慢地盖上钢笔,关起本子,谢宇将它们滞留在桌上,将自己陷进椅子里。
过不久,房门响了。
没等他起身齐谐便开门进来,笑着走到书桌旁:“谢大少爷考虑得如何了?”
谢宇丢出三个字:“不如何。”
“哦。”齐谐了然,“那就是不想放弃,又找不着办法。”
谢宇不理会他的揶揄,反问:“你看过风铁的《槲寄生计划》吗。”
“没有。”
“那是一本科幻小说,讲的是末世时代,各国人类为了保存自身进行的一系列战斗。其中,A国政府秘密执行了一项计划,代号‘槲寄生’,这个计划的内容就是整部小说谜底。为了破解它,我查找了相关资料。一些人类学观点认为,原始人发现草木冬天枯死,只有槲寄生青翠如常,他们就以为是万物把灵魂寄存在了槲寄生里,借此渡过死亡的冬季,等待春天的复苏。所以我觉得‘槲寄生计划’是一种人类灵魂寄存的隐喻,在小说中,风铁也多次提到了人体记忆胶囊、细胞冷冻技术这些线索,但是目前还缺乏决定性的证据。”
齐谐一边听着一边把玩桌上的镇纸:“这个证据可能出现在哪?”
“风铁的存稿。”谢宇拿起笔记,随意翻过一页,“风铁的性格比较严谨,我相信他一定有存稿的习惯,如果找不到后面的章节只存在两种可能,一、它被人秘密地销毁了,二、它被风铁藏在了十分隐蔽的地方。这二者之间,我倾向于后者,但是现在的情况下,我完全无法继续调查。”
“完全无法……倒也未必。”齐谐言外有意。
“怎么说。”谢宇问。
齐谐自得地笑:“我知道存稿藏在哪。”
谢宇难得惊讶地抬了一下眼睛。
“走吧谢公子?”齐谐转向门外。
“去哪。”谢宇坐直。
“还用问?取存稿啊。”
谢宇按兵不动,戒备地问:“你为什么要帮我。”
齐谐回头一笑:“晚锻炼。”
夜深。
按照齐谐的指示,谢宇在朱家附近一个偏僻的巷子把车停稳。
齐谐松开安全带:“在这等我一下。”
谢宇拔了车钥匙:“我一起去。”
齐谐看了看他:“随便你。”
“朱家的客厅有探头,周围应该也有人监视,一旦被他们发现,风铁的女儿就麻烦了。”谢宇低声提醒。
齐谐打开后备箱,拿出一把花铲:“谁说要去他家了。”
谢宇皱一下眉:“那你去哪。”
齐谐没作答,钻进一个长满杂草的破花坛,低头找了找,竟用铲子挖起土来。谢宇望了一会儿风,还是抑制不住好奇心,刚刚走上前,就见那铲头一顿,从土里撬出一只黑色塑料袋。
“这是什么,尸块吗?”谢宇扒去残余的浮土,拾起来。
“就是它了。”齐谐将土坑填了填,又踩上几脚,让人看不出翻过的痕迹。
二人回到车上,谢宇一路心不在焉地驾驶,余光看着齐谐剥开层层包裹的塑料袋,露出一小只铁盒,打开铁盒之后,终于眼前一亮。
一只旧U盘静静地躺在盒底。
它蕴含着一个秘密,而埋它的人已经死了。
☆、扰动因子
谢宇遏制住猜测U盘内容的冲动:“你怎么知道它在那。”
齐谐将盒子关上:“说了你又不信。”
谢宇松了口实:“好,我姑且相信点头摇头鬼的存在,可是风铁为什么要把U盘埋在那里。”
“不然他要埋哪儿?”
“至少不是这种莫名其妙的地方。”
“奇妙吗?我看一点都不奇妙。”齐谐一副理所应当,“这花坛那么隐蔽,也没人打理,埋个十几年都不会被人发现,多安全。”
谢宇觉得这逻辑不可理喻,不禁摇头:“他埋U盘就是想留下线索,如果不被人发现还有什么意义。”
齐谐了然,嘲讽地笑道:“按你的剧本,死者应该把U盘埋在某个特定的地方,并在尸体旁边留下一个复杂的暗号,接着侦探登场、发现暗号、顺利解开,比愚蠢的反派早一步找到线索,以彰显自己的聪明才智,是么?”
“是。”谢宇握正方向盘。
“可惜啊。”齐谐卖乖地叹口气,“可惜这位风铁不是写侦探小说的,他肯定在想,万一侦探比反派还蠢,那U盘的处境岂不糟糕?于是他灵机一动,把它埋在任何人都找不到的地方,这样就绝对安全了。”
谢宇无语地啧一声,刚想反驳,忽然意识到其中的问题,心率也霎时攀升!
——风铁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他确信,即使不留下任何线索,U盘也会被发现:被一个人类以外的东西发现,被一个无所不知的妖怪发现!
“难怪你会‘好心’过来帮忙。”谢宇总算明白,“当你通过点头摇头知道,风铁把U盘藏在一个不可能被人类发现的地方,你就明白他根本没有寄望于人,而是仅仅针对你这种妖怪发出了求助的呼喊。”
“当然,我也可以不理会他。”齐谐语气愉快,“不过让你亲口承认世间有妖怪,这种事想想就有趣。”
谢宇冷哼一声,不再说话。
回到月园直奔书房,U盘□□电脑,一番自动扫描之后,文件终于打开。
《槲寄生计划》,大结局。
“你认识的那个欧阳教授有没有说过,如果某个‘扰动因子’过分活跃,会使外溢达到一个峰值,导致整个系统全盘崩溃?”谢宇目不转睛盯着屏幕。
“得意什么。”齐谐泼冷水,“拿到存稿又如何,你若把这些东西公之于众,风铁的女儿可就性命不保了。”
“我不会做这种蠢事。”谢宇自负地推了推眼镜,“槲寄生计划始终都是暗指,它的背后一定存在某个原型。那些人真正忌惮的,不是这部虚构的小说,而是因此牵扯出现实中的某个重大阴谋。”
“依你的脾气,是非挖出这个阴谋不可了?”
“不是脾气,是兴趣。”谢宇纠正。
“随你便吧,我上楼睡觉了。”
“站住。”谢宇说。
“做甚。”齐谐问。
“你已经知道了。”
“知道什么。”
“这个阴谋。”
“不知道。”齐谐一口答。
“哦?”谢宇有些意外,“点头摇头没有告诉你吗。”
齐谐笑笑:“只有我问,它才会回答,而我无法就一个完全不知道的事物发问。”
数日不眠不休,几十万字的《槲寄生计划》第五部终于被谢宇读完,揉了揉太阳穴,他合上电脑,关灯下楼。
“出关了?”齐谐坐在沙发里擦拭一只玉琮,头也不抬地问。
没等谢宇回答,电话铃响了。
齐谐好像没听见一样,继续研究玉器上的花纹,远处的小桃放下拖把走过来。
“不用接。”齐谐说。
“喔。”小桃扁了扁嘴。
铃声响了很久,自动断了,过一会儿又响起来,如此反复几次才彻底安静。
谢宇路过电话台,向来电显示的号码扫了一眼:“怎么,吵架了。”
“你管得真多。”齐谐把玉琮放回多宝格,刚想转身回来,又拿起一只青花盘。
谢宇在沙发坐下,饶有兴致地观察他的动作:“难得看你心神不定。”
齐谐把盘子摆回去:“我心神定得很。”
“我和周媛分手就是因为异地太久。”
“我对你的恋爱史不关心。”
“789521在数字键盘上的排列是一个丁字。”
齐谐回过头:“什么丁字。”
“丁隶的丁字。”谢宇说一句废话。
齐谐想了一下,笑笑:“小说写手的想象力果然丰富。”
“不然那是什么。”谢宇自信满满。
“是我名字的拼音首字母。”
“齐的首字母是Q。”谢宇说。
“靖的首字母是J。”齐谐说。
谢宇转开视线,语气带上一点无奈:“既然你不承认,我也没办法。”
“莫须有之事我为何要承认。”齐谐走向电话机。
然后铃声又响起来。
“喂?”他终于慢悠悠地接过。
“啊、喂?老齐啊?”对面一个声音,谢宇立刻听出是谁。
“何事?”齐谐问。
“你那啥……刚到家?”
“没有,一直都在。”
“那丁隶说打你电话没人接。”
“我在院里喂鱼,没听到。”齐谐随口扯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