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谐笑了笑:“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了不得。”
谢宇的目光从屏幕移向他:“那个青铜池究竟是怎么回事。”
齐谐拾起桌上的折扇,缓缓推开扇骨,换了讲故事的口吻。
“在神农架的深处,住着一族人,他们自称是神农鼎的铸造者,名为‘善鼎’。善鼎族的冶铜工艺已臻化境,造出的鼎方圆有度、花纹奇美。但他们最大的本领不在于此,而在所铸鼎上的文字。善鼎族每年铸一鼎,鼎底皆刻百字,每刻一字,便祭一只人头。那是相当残忍又虔诚的仪式,在不息的血与火中,他们的鼎文渐渐附上魔性。有人说那文字可预知未来,也有人说它能言定兴衰,但事实上它只有一个作用,就是改变历史。”
“改变历史?”谢宇重复。
“这样说或许你更易明白。”齐谐一收折扇,“改写人类的集体记忆。”
“我不明白。”谢宇加重语气,“人类的记忆怎么可能改写。”
齐谐一笑:“董狐常直笔,崔杼弑其君。”
“请说普通话。”谢宇道。
“史官是干什么用的?”齐谐问。
谢宇明白他的意思,反问:“有多少人考证历史的时候会去原始森林看一个鼎?”
“我说了,那是有魔性的鼎,它不需要被人看到,只要存在,就可以了。”
谢宇不置可否:“你还没有说到青铜池。”
“青铜池么。”齐谐用折扇敲了敲掌心,“还记得‘猴打头’的传说吗?其实那传说以屠夫的出现为界分成两半,前一半是旧的,后一半是新的。”
谢宇一顿:“难道说故事里‘猴精’的原型就是善鼎族!”
齐谐只笑。
谢宇眯了眯眼睛,试着还原真相:“迷魂趟中……原先住着善鼎族,他们时常躲在树上,当有人经过,就向他后颈砍下一刀,猎走一颗头颅祭鼎。后来出现了一个人,用计擒住了他们,再点上一把火,全体烧死在青铜池里。”
齐谐嗤笑:“亏你还写小说,这故事当真无趣。”
谢宇不满:“那该是怎样。”
“中间的情节你自己琢磨吧,我只告诉你,青铜池所在的山顶原是他们炼铜的地炉,当‘屠夫’将善鼎人驱赶至此,族众宁为玉碎,将千口大鼎全部推入炉中,自己也抱着‘屠夫’一跃而下,千年的铜鼎就此熔解殆尽,附魔的鼎文也化作一地妖异裂纹。”
“我将死于二零五……”谢宇缓缓念罢,“这是预言吗?”
齐谐摇头:“鼎文没有预言的功能。”
“那就是诅咒。”
“它也没有诅咒的效用。”
“那是什么。”谢宇问。
齐谐莞尔:“你看到什么就是什么。”
谢宇没有接受齐谐的说法,将解释权留给自己。
“我在青铜池发现一块标牌。”谢宇接着说,“它的前半截写着‘特种信’三个字,你知道它用了什么字体吗?”
齐谐未答。
“毛体。”谢宇自答,“那是建国后的东西。——屠夫是建国后出现的。”
齐谐点点头,似乎毫不惊奇。
谢宇对他的反应不予置评:“最后一个问题,那些学生怎么会在铜里。”
“还能怎么样。”齐谐不以为然耸了耸肩,“半夜在山里乱闯,遭遇‘猴打头’,误入青铜池,跟你一样魔怔了,就掉了进去。”
“什么叫‘掉了进去’。”谢宇又问。
“你刚才说了,最后一个问题。” 齐谐一收折扇乐得清闲,去旁边的书柜里翻阅古籍了。
谢宇对他的背影摇摇头,目光收回屏幕按下切换键。网页转回word文件,他将密密麻麻的文字扫过一遍,先拉到标题处,打上“神农架善鼎族事件”八个字,又拖到结尾,敲击道:
“P.S.无论如何,把人从铜里拉出来这件事,我相信,一定是幻觉。”
按下保存键的时候,桌上的电话响了。
谢宇看了来电号码,便用余光扫向齐谐,只见他嘴角浮出一个微笑,放下书走向电话的同时,又渐渐敛起表情,等到拿起听筒的瞬间,已经变回那一副懒散又无所谓的模样。
“喂。”齐谐接起来,“什么事。嗯。嗯。最近?看书讲课,喂鱼种花。——闲得很。”
☆、笋太岁
在公关部的造势之下,神农架救援学生一事被各路媒体大肆报导,舆论对荀总的义举一片褒扬,归心堂以正面形象频频亮相。
小桃买菜回来,一进门就把几张彩页递给齐谐:“齐先生,您这张照片拍得真好!”
齐谐看了一眼放到边上。
谢宇伸手摸过来,是归心堂的招生广告,齐谐赫然出现在高级导师一栏。照片中,他身着一件天青色斜襟褂子,手握折扇靠在椅子里,眼睛没有看镜头,而是向右边的光线微侧了一个角度,显得闲散而淡泊。
“看来归心堂认为你的形象可以营销一下。”谢宇身为商人很懂策略。
齐谐有些无奈:“我尤不喜抛头露面,这下倒好。”
谢宇盯着他。
齐谐察觉这目光,轻笑:“你以为我是得了便宜卖乖吗。”
“是的。”谢宇坦言。
齐谐没做任何反驳:“周四我要去一趟南京,钱助理还是邀你同行。”
“好。”谢宇一口答应。
“好什么好,难道你没有考虑过她有什么目的吗。”
“我做过一些猜测,但需要证据支撑,它也许就存在这个案件里。”谢宇直视他,“而且跟你一起旅行总有奇遇。”
齐谐笑着叹气:“这是出差,不是旅行。”
沪宁高速上,黑奔驰向西驶去。
过了南京收费站就有一辆别克等在那,互打跳灯示意之后,张师傅跟车来到归心堂江苏分部。接待人员毕恭毕敬,将齐谐一行三人领进总裁办公室,屋内一女一男迎上前。
女人名为闵文西,归心堂江苏分部CEO,虽已四十六岁却不见老态,妆扮得体、气质熟雅,眉宇间一股英朗之美,她先向齐谐伸出了手:“齐先生,初次见面。”
出于礼节,齐谐本应去握她的指尖,然而那种干练的气质让他换了想法。于是他像对待男士一样,有力地握了一下她的手掌,微笑道:“闵总,幸会!”
闵总松开手,看向钱助理:“小钱,好久不见。”
“闵总好!”钱思宁笑着鞠躬,对比之下,原先的熟女模样瞬间退回少女状。
“这位是谢宇。”齐谐介绍道。
“闵总您好,我是齐先生的助手。”谢宇主动撒了个谎。
闵总引三人入座,并没有介绍身后那个男人。谢宇落座时打量一眼,那人三十多岁,穿黑西装,站姿俊挺、表情不多,举止间似乎有些身手,猜想是个保镖。
“一路辛苦了。”闵总看向三人,“中午我们安排在珠江酒店,吃完饭你们到客房休息一下,下午去看现场。”
“闵总客气了。”齐谐笑道,“不必动众,从简就行。”
闵总一抬手:“你们是总部借来救场的人,理应受此待遇。”
齐谐摇头:“救场不敢当,大家同为归心堂效力罢了。”
闵总直视他:“这次事情你有几成把握。”
齐谐莞尔:“且去现场看过再说?”
午后三时,金陵骄阳焚似火。
黑奔驰跟着别克双双驶向夫子庙附近的一块工地,透过车窗,谢宇看见围墙上印着几张商业综合体的效果图,以及“朝昇mall”字样的LOGO。
“原来是朝昇集团的项目。”谢宇了然,“他们的卢总我见过一面,是个器宇不凡的人,可惜儿子不务正业,曾经一夜在赌场连输三个亿。”
“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齐谐击节念罢, “人家那才叫风流倜傥。”
“纨绔子弟罢了。”谢宇不齿地说。
车子拐进工地大门,一方巨型基坑横陈眼前。
开挖已进行到地下二层,这时本应加紧进度,施工队却完全停工,几台重型挖掘机蜷着铲斗一动不动,偌大场地里,只有几个工人举着小水管,向混凝土支护洒着水。
闵总和保镖下了车,带齐谐一行领了安全帽,沿着土坡缓缓走下基坑。
“这个项目还没有动工就开始出事。”闵总说明道,“奠基那天早上,有个经理摔断了胳膊。开挖没多久东面一处土方塌了,两名工人埋在里面险些丧命,上周卢公子还出了车祸。卢总本来不信邪,也架不住这么频繁地出事,就让我们来看看是不是这地方触了什么忌讳。我们的人在现场走了几天,也看不出什么结果,只好跟荀爷把你借来了。”
齐谐听罢,问:“这块地原先是什么。”
“城中村。”闵总说。
“开挖可曾掘出什么东西?”
“挖出过两口棺材和一些铜钱,监理说属于正常现象。”
“那棺材现在何处?”
“前朝的百姓棺材,没有人认领,工人给棺主烧了些纸,已经处理了。”
“施工过程中有没有其他异常?”
闵总跨过一截水管:“据说是没有。”
在坑底走一遍足足花掉半小时。
齐谐时而环顾时而低头,间或拍拍地面。
“看出什么蹊跷?”闵总问。
齐谐捏起一块泥,碾开嗅了嗅:“这土里有一股怪味。”
谢宇也拾起一点,只能闻出泥味。
齐谐吩咐钱助理:“麻烦你喊两三个工人过来,我要挖一下这里。”
“小钱你不用跑了。”闵总回过头,“肖晨,你去一趟。”
保镖一点头,不久带来三个工人,此时齐谐已在土地上圈了一个窨井盖大小的圆形,简单说明之后,几把铁锹一下下掘进黄土里。
忽听铛一声。
拔出铁锹,铲头花了口,看来碰到了硬物。
“绕着它挖。”齐谐说。
三个工人紧了紧手套,铁锹上下翻飞,随着黄泥一点点剥离,硬物的形状渐渐现出来……
一根圆柱。
红灰色,表面粗糙,直径七十厘米左右,上端尖锐,下端还埋在土中。谢宇敲了敲,质地像花岗岩,似乎中空。
“看来有人比朝昇更早拿下了这块地。”齐谐言外有意,接过那张硕大的蓝图,摊开铺在地上,指尖沿纸面移过,一顿,便拿红笔画一个叉。
“所有都在这了。”末了,他说。
“这是——”钱助理一看,红叉竟有十个之多。
“没错。”齐谐的目光扫遍基坑,“这东西不止一根,而是一群。”
“地下怎么会有柱子?” 钱助理十分疑惑。
“这不是人造的柱子。”齐谐解释道,“这东西叫笋太岁,是一种有生命的石质笋。相传荆楚之地有一群工匠,他们盖屋不需木材,只要把种子埋在柱坑,土里便能长出这物件来。由于笋太岁扎根大地,应和四时,以它为骨架盖出的房子也便有了奇效,长居者可保身体康健、益寿延年。”
“项目的事故和它有关吗?”闵总问。
“那是自然。”齐谐笑道,“所谓太岁头上动土,就是指地底下有些东西人类冒犯不得。这里的太岁可做多解,有石太岁、鼠太岁,当然也包括这位‘笋太岁’。”
谢宇觉得他简直胡扯。
钱助理想了想:“照这么说,这些笋太岁是没法处理了?”
齐谐沉吟半响:“也未必,不过我们得找一个土木方面的行家,问一问先动哪一根比较不影响结构。”
闵总立刻联系了项目负责人,对方说第二天给出答复,后面的工作暂时无法进行,齐谐决定先行收工,几人沿土坡往回走。
“齐先生。”谢宇喊住。
齐谐听他这么称呼自己,知道是对方有话要说,会意地放慢脚步和他并行在最后。
“你们先回去。”谢宇低声,“我要调查一下那三件事。”
“什么三件事。”齐谐不明。
“经理的意外,工地的塌方,卢公子的车祸。”谢宇推着眼镜掩住说话声,“我不相信有什么鬼太岁,连续发生事故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巧合,要么是人为。”
齐谐笑了一声,便对前面喊:“闵总,您先回吧,我和谢助理还想在现场走走。”
闵总点一下头:“也好,工程方面的答复下来我会通知你。”
齐谐挥挥手,目送她和保镖离开,钱助理却留在原地。
“你可以先回宾馆。”齐谐说。
“齐先生和谢助理都在做事,哪有我一个人偷懒的道理?”钱思宁妩媚地抱起胳膊,对谢宇展开一个笑容,“放心吧大侦探,在解决案子这件事情上,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
“这样好了。”齐谐忽然起了兴致,“不如我们做一个分配,一人去查一件事故,晚上在宾馆汇总?”
“行啊。”钱思宁爽快答应,“经理的事交给我。”
“我可以想办法联系到卢公子。”谢宇取出手机。
“那我去塌方现场看看好了。”齐谐负起手向工地东面逛去。
是夜。
三人集中在齐谐的客房。
钱思宁打开笔记本电脑,将手机里的照片拷进去:“那个经理是在奠基仪式上踩空了台阶摔成骨折,我去礼仪公司问过,公司不承认是他们的责任。不过我在仓库拍到了仪式上使用的台阶,上面的螺丝松了,可以看出人为的痕迹。”
谢宇放下咖啡杯:“卢公子是在北京二环出的车祸,对方肇事逃逸,因为他当时是醉酒驾驶,没有报警。事后,他从行车记录仪的画面找到车牌号,想查出车主展开报复,却发现那是一辆套牌车,根本无从查起。”
齐谐板起一副教书老先生的脸孔,慢条斯理地摇着折扇:“不及格。”
钱思宁没办法地笑笑:“半天的时间实在太短,很难再深入了。”
“我要的是结论,不是借口。”齐谐收起折扇点了点二人,“让你们查一个东西,几个小时也查不出来?你们就是这样给人当助理的?”
“那你呢。”谢宇诘问。
“我?”齐谐一笑,唰地震开折扇, “我也什么都没查到。”
☆、养生主
谢宇的眉头稍抬一分:“你在开玩笑吗?”
“没有啊。”齐谐理所当然,“我真的什么都没查到。”
“是吗……”谢宇跷起二郎腿,右手在扶手上玩味地轻敲两下。
“怎么?”齐谐见他那样子,似乎言外有意。
“没怎么。”谢宇的嘴角没有笑意,眼底却弯了半毫厘,“钱思宁女士,我有些事情问你。”
钱思宁朱唇一扬:“请赐教。”
如同英国侦探一般优雅地站起来,谢宇在二人面前踱开步:“这几天我一直在想,钱女士,或者说归心堂为什么让我参与这些案件。沿着时间轴向前追溯,我发现,在调查风铁之后的第二天,归心堂借齐老板的口和我有了第一次对话。‘你要查的事,牵涉到某些人,这些人背后的利益集团,恰好和归心堂有点瓜葛。’在这里,齐老板用了瓜葛一词,瓜葛一般分两种,同盟关系和对立关系。之后他建议双方各退一步,说明归心堂和‘某些人’之间的确存在一种对立。但是,这对立并不在表面上,而是一种微妙的博弈、暗地的相持、岌岌可危的平衡。”
谢宇停了一停脚步,接着说:“这时齐老板向‘某些人’表态,说我的调查与归心堂无关,任由他们处置,然而对方却没有对我下手。于是我想,他们是在忌惮什么?忌惮我背后的天辉集团?忌惮我旁边这位‘齐先生’?我认为都不是。齐老板的表态看似事不关己,实则是一种默许。——这是归心堂的授意,好借我调查《槲寄生计划》这件事,对‘某些人’形成威慑、或造成打击。”
谢宇站住脚,目光落在钱思宁身上。
她嫣然:“所以呢?”
“归心堂想杀人,所以要借我这把刀。”谢宇坚定地说,“确定了这一点,我开始思考‘某些人’究竟是谁。它既然能和归心堂制衡,势力一定不小,可是国内既没有相当的同类公司,也没有和归心堂纠葛的犯罪组织。——不是商道,不是黑道,那只有一种可能,就是政道。”
钱思宁笑:“具体是哪路政道,谢公子有提名吗?”
“有。”谢宇笃定,“文化资产保存部。”
钱思宁像是早就料中这个结果,平静地摇了摇头。
“当然,这是它的原名。”谢宇端起桌上的咖啡,游刃有余地抿上一口,“现在它应该叫做——特种信息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