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对。”
谢宇从口袋掏出一张纸,展开:“你看一下这个。”
齐谐接过:“什么东西。”
“最近流行的桌游,叫‘第七个人’,这是我从网页截下来的游戏规则。”
似乎饶有兴致,齐谐抖直那张A4纸。
“你怎么看。”三分钟后,谢宇问。
“挺好玩儿? 齐先生摇头。
“一个武侠写手,版税三百万。我和她并不熟,上周意外收到她的求助邮件,说她表妹和同学玩过这桌游,两天后就出现异常。具体表现为一,杀人倾向,例如冷不防将人推下楼梯,二,梦游,甚至恍惚间打开冰箱啃食生肉。除却这两点,清醒时一切正常,带去医院检查也找不出问题。”
齐谐想了几秒:“她和你不熟,为什么问你。”
“我经常会写到这类东西。”
“你不是写侦探的吗。”
“故事背景和体裁没关系,而且侦探小说的重点是逻辑,不是可、能性。”
齐谐一乐:“你刚才想说科学□□。”
“你听错了。”谢宇面不改色,“基于职业操守,我的书里从来不会出现超自然现象,所有都是人为事件。”
“随便了。”齐谐晃了晃手里那张纸,“所以你是来介绍生意的?”
“不,只是出于个人兴趣的调查。”谢宇将纸翻到反面,那也是一张网页截图,帖主发起同城活动,邀网友在亟待拆除的一栋旧宾馆玩“第七个人”,时间正是今日。
“我报了名。”谢宇说,“游戏需要六个人,本来已经凑齐,其中一人临时有事,所以需要一个替补,既然你刚才都说了‘挺好玩’,不如走一趟。”
“原来你是挖坑在这等着我。”齐谐笑笑,“也无所谓,就当义务劳动了,横竖蝴蝶村的人情得还你们,两不相欠比较清爽。”
游戏地点选在市中心的一座旧宾馆,名为长江饭店,建于上世纪五十年代,是小城旧商圈的标志性建筑。上下共六层,苏式,外墙通体铺驼色面砖,搭配一条条普蓝色玻璃窗,洋溢着建国初期的审美趣味。饭店原是国营,改制后几经承包,渐渐衰败,两年前彻底废弃。最近由一家房产公司拍下,准备重建商业综合体,就等融资到位尽数推平。
荒无人烟的后院里,谢宇停下车,关门的闷响引出了两声狗吠,也不知从哪里传来。根据帖子的提示,他找到一扇侧门,门板两边的封条耷拉着,发黄发脆,轻轻一推就像枯叶掉在地上。
穿过破败的厨房到达门厅,宽大的水磨石楼梯满是灰尘。
“他们都用网名相互称呼,我也不想用真名。”谢宇提醒他,“现在我叫程羽,你不要喊错了。”
“喊错?”齐谐好笑地反问,“我几时喊过你名字?”
“那是最好,你要换个称呼吗。”
“不用,本来就是假的。”
二人上楼的速度不慢,不久追上一个身影:黄色百褶短裙,提小挎包,白衬衣外面套了一件淡绿色针织衫,双马尾,圆脸。
“你好呀。”女孩甜甜一笑,“我是十一夜,你们叫我十一就好。”
“你好,我是程羽。”谢宇点点头,趁机打探,“你经常玩这游戏?”
“没有。”十一夜摆手,“今天我是第一次玩,还担心玩的不好拖队友后腿呢。”
说话间已经到了六楼,三人转入走廊,路过十间客房走到尽头,一扇双开门敞着。
“大家好!”十一夜探进半个身子。
房里很黑,桌上的探照灯作为唯一的光源,模模糊糊照着旁边两个人。
男,微胖,板寸,手绘白T恤,笑起来有酒窝。
女,长卷发,抹复古妆,黑色连衣裙在房间里看不真切,只有胸前缀着的金属长项链很是显眼。
“晚上好。”男人挥了挥手,“我是楼主E君,她是迪丽拉。”
女人微笑开,眉眼间一股妩媚。
E君从脚下拿起袋子,摸出几支电筒分给众人:“这屋子原先是宾馆的大会议室,后来外立面改造,窗户都被封了起来,玩这个刚刚好。这不,会议桌还没搬走呢,连布置都省了,又有气氛,又免费,多棒,虽然灰大了点。”
“抱歉抱歉,我来晚了!”门口急匆匆进来一个人。
几束手电照去,偏瘦,有胡茬,一身松松垮垮的背心短裤:“大家好啊,我是马盒子。”
E君伸出手指点了六下:“现在人算到齐了,正好六个,我们把位置站好再认识一下。那我是主持,就站这了。”E君走到会议桌较短那一边,指着逆时针方向:“下一个谁来?位置A。”
“我吧。”谢宇离得最近。
齐谐跟在边上,位置B。
“那我在C!”十一夜跳过去。
“我就站E吧。”迪丽拉微笑。
“那我是D。”马盒子比个OK的手势。
六人贴着会议桌以A到E的代号逆时针站开,每两人之间隔六七步,手电筒互相照着。
“规则我再说一遍。”E君晃晃光束,演示道,“关门熄灯之后,所有人原地右转,我拍一下巴掌。”啪,响亮,“游戏开始,这时我沿桌子逆时针摸索着走,碰到前面的人,也就是A的后背,拍一下他的肩膀。”啪,低沉,“我就站那不动了,A接着往前走,再碰到B,拍肩,以此类推。所有人只能往前、就是逆时针方向走,不许回头看。当我感觉自己的肩膀被E拍到的时候,就再拍一下巴掌,第一轮结束,紧接着我继续向前走,直接进入第二轮。”
众人点点头。
“所以理论上说,大家应该听到走动中的一次拍手,六次拍肩,一次拍手,六次拍肩,这样循环的声音,但是,嘿嘿……”E君奸笑着,“过不了多久,你会在六次之后,又听到一次拍肩的声音……”
那就是第七个人。
“当然啦,实际上是没有那个人的哈哈!”E君挥挥手驱散恐怖气氛,“等一下我们抽签,谁抽到写了魔的签就是那第七个人。到某一轮他觉得是机会了,就在被拍和拍人之间,拍自己的肩膀一下,象征着被加进来的东西附了身,变成了恶魔。等到听见七次拍肩声的那一轮,我身为主持会拍一次手,说,结束。这时候大家打亮手电,开始发言,目标是合力找出那个恶魔,发言顺序还是逆时针,共三轮,完了投票,得票最多者被判定为恶魔,打开他的签。是恶魔,则五个人赢,是人,则恶魔赢。”
“还有几点要注意。”E君补充,“拍肩膀的声音稍微大一点,得让所有人都听到,再是投票阶段可以弃权,还有关灯期间不许说话啊各位!”
“明白啦。”马盒子说。
“那我关门喽。”E君双手各推一扇,厚重的实木门板缓缓合起。
咔。
幽蓝的夜色消失了,只剩六条苍白的手电光。
六张签纸摆在大桌子上,六只手一一取走。
“是人是恶魔,大家都知道自己身份了吧……”E君的声音配合着黑暗压低了下来,“现在我们最后看一眼,互相记清位置。——我是主持,E君。”
“A,程羽。”“B,齐谐。”“我是C十一夜。”“马盒子,D。”“E,迪丽拉。”
“好,关灯。”
一片漆黑。
啪。响亮的拍手。
游戏开始。
摸索的脚步声,沉闷的拍肩,试探的脚步声,沉闷的拍肩,窸窣的脚步声,沉闷的拍肩。
一,二,三,四,五,六。所有人凝神数着。
啪,响亮。
一,二,三,四,五,六。一,二,三,四,五,六。
不知过了多少圈。
一,二,三,四,五,六。
七。
来了。
啪。“结束,开灯!”
六道光同时打亮,一时有些刺眼。
☆、信或疑
等眼睛适应下来,大家互相看了看,六人的前后顺序没变,位置格局已大不相同。
E君敲敲桌子:“现在开始发言,从A开始。”
谢宇似乎早有准备:“这个游戏关键在于拍肩声和站位是否对应,在最后一轮,A理应是拍手后第一声被拍肩,B是第二声,C三,D四,E五,主持六,所以如果一个人‘理应’被第几声拍的那个数,和实际被拍的数相一致,则说明他不是恶魔,并且他之前直到A的人也都不是。至于刚才那一轮,第一声是我被拍。因为我站A位置,无法得到任何有价值线索。以上。”
“好,B请发言。”
“第二声是我被拍,接着我拍了下一个人,结束。”齐谐只说三句。
“C请发言。”
“那个……”十一夜低着头举手,“我刚才没有数,所以不知道自己是第几声被拍的,但是我没有拍自己啊!大家相信我,我绝对不是恶魔!”
“小十一说她忘记数了,我可是数得很清楚:我是第,五,声被拍到的。”马盒子一手掐腰一手晃电筒,“所以恶魔一定是我前面几个咯。”
“那可不一定,虽然我是第六声被拍的。”迪丽拉对马盒子笑笑,“也可能是你自己拍了两次,趁着小十一记不清,正好嫁祸给她们呢?”
E君清清嗓子:“我肯定是第七声被拍的啦,这就证明我是个大大的好人。之后嘛,我相信小十一是记错了,而且盒子!”他一指,“我就怀疑你!不许反驳!下一个!”
“我……!”马盒子瞪眼指着自己,又没法说话,只好做出一副“你给我等着”的表情。
第二轮发言。
谢宇眼睛扫过一圈:“刚才B说自己是第二声被拍,已经证明我不是恶魔,排除有人故意搅局,可以确定拍肩声与站位的错位至少从D开始,所以,恶魔一定在B到D之间,接下来我想听他们三位怎么说,结束。”
视线瞬间聚到齐谐身上,他却满不在乎地一笑:“如果我是恶魔,我会承认自己是第二声被拍吗?要知道十一忘记数完全是意外情况,我可没法提前料中。如果先说自己是第二声被拍,之后她却说是第四声,那最大嫌疑立刻就指向我了吧。当然了,这种情况也可能是十一在撒谎,但各位觉得你们是更愿相信我,还是更愿相信她?”齐谐向谢宇看去,“所以如果恶魔是我,我宁可首轮说自己是在第三声被拍,一来占得先手,二来嫁祸给你也更容易。”
“我肯定不是恶魔,你们要相信我呀。”十一夜摆手,“然后我觉得他分析得很对,你看,如果我是恶魔,我肯定不会数错,也不用装着忘记数,只要直接说我是第四声被拍,你们一定会先怀疑齐谐的,所以我肯定不是。”
“到我了?”马盒子指自己,“首先我绝对不是恶魔啦!E君你百分百的乱民不解释!然后我怀疑他。”光束指向对面的齐谐,“不相信我你们会后悔的,完了。”
迪丽拉抱起胳膊想了想:“如果我是恶魔的话,只有两种选择:说自己被第几声拍肩的数和实际一样,嫁祸给下一位,或者说不一样,嫁祸给上一位。从这个方向考虑,如果齐谐是恶魔,嫁祸给程羽的胜算的确更大,因为我们都不忍心第一轮游戏就把小十一投死嘛。这样看来,齐谐应该不是了。然后呢,上一轮在说自己是第五声被拍到的时候,盒子完全一副识破了别人的样子,刚才又理直气壮地不多辩解,我觉得他也不太像。”
“那到我。”E君弓着腰摸摸下巴,“嫌疑人就是对面那三个没跑儿了,我想想看啊……对,因为齐谐在程羽和小十一间没选程羽,所以他不是恶魔,但你们别忘了,这话最先可是从他自己嘴里说出来的,也就是说,他可能早就想好这么一套,然后反其道而行之。我上一轮说怀疑盒子只是想看看他反应,现在我觉得反应挺正常,不像在说谎。总之我觉得齐谐的可能性最大,小十一嘛……我再看看。——现在最后一轮发言啊。”
“我怀疑是你。”谢宇转向右手边。
齐谐笑着看他。
“理由有两点。”谢宇接着说,“一,在刚才的发言里,另外两个嫌疑人都明确说出了‘我不是恶魔’这句话,你没有,只用‘如果我是恶魔’作了一系列假设来间接否认。二、你发言的都在撇清自己不是恶魔,做否定性分析,没有明确指出谁是恶魔,做肯定性分析。普通人都有这种心理倾向,避免直接而肯定地说出谎言,所以单从测谎角度,最可疑的就是你。”
“说完了?”齐谐问。
“是,到你。”
齐谐不无嘲讽地摇摇头:“你这论断下得也太奇怪了,照这种说法游戏就不用玩了,因为很简单啊,恶魔一不会直接说自己不是、二不会肯定别人是,这样的人找出来也太容易了。更何况刚才没指出怀疑对象的不止我一个,就算你的理论有那么一点点正确性,扭曲事实得出的结论也是无稽之谈。还有‘反其道而行’的说法,在我看每个人做出的行动,都可以扣上一个‘事先想好然后反其道而行之’的帽子,这点根本不能作为依据。其实说到底,什么分析推论,听起来有理有据,事实上只是愿意相信和不愿相信的区别:如果你相信一个人,你可以为他的不合理行为找出一百种解释;如果不信,即使对方滴水不漏,也会被指摘太完美太假。在一切分析手法面前,装傻永远是最有效的隐蔽,说的越多错的也就越多,一句话不说最正确。最后,对于目前情形我想提出一点,这个游戏在理想状态下只有两个嫌疑人,因为恶魔只能嫁祸一个人,这次为什么会出现三个混淆视线,各位可以从这方面考虑一下。发言结束,下一个。”
“啊?”十一夜愣愣地回过神,“我不知道说什么了,但是,我现在感觉是齐谐。而且我看盒子刚才那样不像在撒谎,我相信他不是。我说完了。”
马盒子挠着头:“啊,真复杂,反正你们都知道肯定不是我了嘛。那就先过吧,我再考虑考虑。”
“我还是坚持之前的看法。”迪丽拉。
“我已经确定,没什么要说的了。现在发言结束,开始投票。不许跟票啊。”E君留了几秒给大家想清楚:“好。现在投A的——没有。B齐谐——”
十一夜,马盒子,E君自己举手。
“三票,投小十一?”
齐谐,迪丽拉,谢宇。
“三对三啊。”E君说,“那你们两个再做一次申诉。”
“如果还是同票呢?”马盒子插嘴。
“两个都被票死,平局,那人就当给恶魔陪葬,为人类的伟大事业光荣献身了。”E君说,“申诉是逆位发言,小十一先来。”
十一夜挠挠腮帮:“我知道自己肯定不是,恶魔一定在齐谐跟盒子中间,既然盒子已经出局了,那投齐谐的话我们还是有希望能赢的,虽然不是百分之百……”
齐谐插起胳膊:“我没什么好说的,各位维持原票吧。不求利益最大,但求风险最小,牺牲我一个总比死一群要强。”
E君拍拍手:“申诉结束,重新投票。投小十一的举手。”
齐谐,迪丽拉,谢宇,马盒子。
“游戏结束,小十一票死。——你们到底谁是恶魔!”
齐谐丢出一张签纸。
几只电筒同时打去:人。
“嘿嘿,输啦。”十一抓脑袋。
“不会吧!就我一个人投错了!”E君拍着大腿,“话说盒子你搞什么搞,变来变去的!”
“没有啊。”马盒子很无辜,“我一开始听小十一说她相信我不是恶魔,很感动,所以就没投她。后来齐谐又说维持原票,也很感动,觉得他肯定不是,就投了十一。”
“这什么破理由!”E将签纸一张张收回来,“哎迪丽拉,你怎么就一直肯定是小十一。”
她一眨眼:“直觉。”
“真狠!”
“对啦,该换位置了吧。”十一夜提醒道。
E君点点头,指挥大家随机打乱,站位变为,A齐谐,B迪丽拉,C马盒子,D十一夜,E谢宇。
六张签纸再次铺开。
确认,熄灯,时缓时急的脚步,或轻或沉的拍肩。
终于,第七声,啪,电筒亮起。
“盒子你下手好重哦!”十一夜揉着右肩。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马盒子双手合十。
E君哈哈:“下回让他站我跟前,我帮你拍死他。”
几人的插科打诨之间,谢宇斜去视线,却见对面的齐谐笑了一笑。
“好了好了,开始发言,别闹了盒子,说你呢!”E君晃着手电。
“我可以说话了吗?”齐谐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