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别人也可以试着和我们一样理解嘛。”
“与此同时那个人也成了神经病一员。”
“而且这只是看问题的角度不一样,哪里算神经病了。”
“普通人认为跟自己不一样的都叫神经病。”
“而且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这明明是超能力!”
“神经病才会说自己有超能力。”
卫远扬没了表情。
向后靠进椅背,齐谐摇起折扇:“总之你别跟我走得太近为好,否则保不准会变成什么样。”
卫远扬挤了挤眼:“还能变成什么,超人?”
“我没有说笑,你好自为之。”
“那你呢?你成天和那些怪东西打交道,就不怕出事?”
“先管好你自己吧,咸吃萝卜淡操心,皇帝不急太监急。”
“你才太监!”
“快把那只盒子给我还回来。”
“知道啦,真啰嗦,我又不会把它拆了炖汤。”卫远扬不耐烦地嘀咕。
“我是怕它把你拆了炖汤。”齐谐莞尔,等门关上,收起了笑脸。
才两年,比之前早了那么多。他自言自语地端起盖碗,不经意望向那只装着日记的矮柜。
“是你啊,好久不见!我想想,对,从你们举家搬去江苏就没再见过了,整整九年了。”
脑海里,丁隶一如既往展开笑脸。
算了,也无所谓,早知道有这天的。
齐谐挥散那画面,再抿一口甘露醇香。
☆、妆
传说很久以前,有个安详的小山村,那里的人可以风平浪静地活到很老很老。渐渐地,村中人口越来越多,生活愈加艰难,最后每当婴儿出生,大家都心情沉重,难得有人死掉,才是值得庆祝的节日。
大约是七八岁的时候,丁隶从他那儿听来了这么一个故事。
没头没尾的,他讲完就走了,丢下自己在爷爷的追悼会上一头雾水,连刚刚哭完的鼻涕都忘了擦。
“我干嘛要梦见这事。”丁隶揉着睡眼,飞机在平流层底部匀速巡航。
已经记不清是什么时候认识他的,丁隶只知道两家是世交,他们两人和几个堂亲自小就玩在一起。那时候,就听长辈都喊他“阿静”,丁隶也不懂具体是哪个静,只觉得他不太爱说话,便在脑内自动配上了这个字。
“阿静,你大丁隶半年,是哥哥,要谦让弟弟。去,把积木给丁隶,两个人握手和好。”
身为幺孙,又深谙讨大人高兴的办法,丁隶每次撒娇没有要不来的玩具,即使那些东西他并不是那么喜欢。
果不其然,阿静极不情愿,却不敢违逆父辈,伸手把积木盒子推了过来。
“谢谢阿静哥哥。”他不忘得了便宜卖乖。
对方没怎么理他,到一旁玩去了,直到客人走了之后他才发现,纸箱里自己最喜欢的小汽车少了三个轱辘。
随手翻着飞机上的旅行杂志,丁隶不禁笑出声,引得邻座一阵侧目。
这件事让自己单独记住了他。
浅色对襟褂,左眼角的泪痣,阿静对于脸盲的丁隶来说很容易识别。不过之所以记得那么清,大概因为他一直是个无比麻烦的存在。——阿静祖父母是老一辈少有的文化人,家教尤其严厉,当丁隶还在唱两只老虎跑得快,他就开始念《四书》了。渐渐地,一手颜体挥洒自如,古琴弹得行云流水,上学时无论成绩还是个头都高出自己一截,就算高中分进了不同班,自己也不时要被老妈叨唠几句“你看看人家阿静”之类。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十七岁。
某天,阿静忽然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了。
用忽然来形容也不对。丁隶托着腮帮,目光停在舷窗上,应该是等他意识到的时候,算算就已经好几年没见了,之后听闻他家搬去了外省,也没有确切音讯。直到有一次,他在北陵路闲逛,无意间登上一家古怪的店铺,看到门后那男人古旧的衣着和眼角的泪痣,九年前的记忆才迅速被翻了出来。
“敝人斋主,姓齐,单名一个谐字。”他浅笑轻扬。
飞机放下起落架。
出国进修一年重踏故土,丁隶朝接机的同事挥了挥手。
“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他嘀咕。
“哪有,还不都是老样子。”同事说。
门后的齐谐,和之前的阿静,有些部分无论如何也难以重合起来。
丁隶打了个哈欠,时差:“大概是错觉吧。”
“是你在富饶的美帝呆得太久,忘了这里的航站楼有多破了吧。”同事哈哈。
丁隶也哈哈。九年,义务教育都够了,性格有些差异也没什么奇怪。
而且有那么一点始终没变。
从小对正儿八经的学问兴趣不大,阿静偏喜欢钻研奇闻异谈。因为这事,他没少挨祖父母的训诫,在学校也被看做怪人,加上他又多少有那么点优等生的自恃,人缘并不好,直到高中,却有一阵忽然变得有说有笑了,和同学的关系也逐步改善,最后竟意外地受欢迎起来。
至于这件事,丁隶倒是觉得自己知道原因。
“先送我去北陵路吧。”丁隶说。
“你家不是在东一环吗?搬了?”同事问。
“有点事,哈哈。”
同事露出一副了解的笑容:“刚回国就‘有事’,够忙的你!”
“是啊。”丁隶顺水推舟,“就是那么久没回来才有事嘛。”
提着巨大的行李箱,久违地登上那架楼梯。
丁隶听见脚步声,抬头:“有吃的吗,好饿。”
齐谐站在台阶顶端:“别挡路,我要出去。”
“去哪。”
“你管我。”
“我跟你一起?”
“先把时差倒好吧。”一串钥匙丢来。
“哦。”接过。
“厨房有包子。”错身。
“哦。”上楼。
一如往常,入殓师坐在大香樟树下的塑料凳上,周围不停传来搓麻将的声音,恰好掩盖住离奇的讲述。
“这次是什么故事?”齐谐走过去。
入殓师垂着的右手夹着烟,已被熏成黄色:“妆。”
“女性吗。”
“是。”
“说来听听?”
“问他。”
顺着烟头一指,齐谐注意到旁边一个年轻人。瘦,文弱,少白头,神情枯槁。
“我的妻子死了。”年轻人说。
“节哀。”齐谐道。
丁隶在志怪斋的沙发上睡得深沉。
午后,期中考试刚刚放榜,走廊上几个学生围成一团笑闹着。
“听说那个怪胎这次才考了第六,活该!”
“你也稍微小点声嘛。”
“怎么啦,文科班在楼上,他又听不见。听见又怎样,有本事下来单挑啊。对吧丁隶?”
“啊?”丁隶转过头。
“对哦,你们原来一个初中的,听说关系还不错?”
丁隶笑笑:“没有,一般同学。”
“就是,谁会和那种人混一起,躲还来不及呢。”
“嗯,我也挺讨厌他的。”丁隶说。
香樟树下,年轻男人点上入殓师递来的烟,深深吸进一口,开始讲他的故事。
“我们是亲戚介绍认识的,第一次见面那天,她穿着一件白衣服,化着淡淡的妆,容貌清丽温婉,谈吐大方得体,一颦一笑就像画里走出来仙女一样,我第一眼就疯狂地爱上了她。”
“之后我追求了她两个月,她答应了,我们开始恋爱,每回约会,她都化着精致到完美的妆,我的视线简直不能从她的容颜上移开片刻。我只觉得人间为什么会有这么好的女人,如果能娶到她,我一定是世上最幸福的男人了。一年后,这种幸福真的降临到我身上,她接受了我的求婚,婚礼当天,新娘妆衬得她皮肤像雪一样白,眉似浓墨,唇似朱丹,简直美得无法形容。”
男人眼中闪出了一霎的光彩,又迅速暗下去。
“新婚之夜,我第一次看到她的素颜,那张干净的脸也极美。我亲吻她,拥抱她,体会着最曼妙的一个晚上。之后的每个早晨,每当我醒来,她都化完了妆,做好早饭等在餐厅,每天入寝前,她也是细心地卸了妆,再被我拥进怀里,直到有一次……”
上课铃响起。
学生嬉闹着跑回教室,进门的一瞬,丁隶似乎看见不远处一个熟悉的背影拐进了楼梯间。
“那天我们去逛公园,回家路上无端下起暴雨。我脱掉外套,一边替她挡雨一边跑,却发现她神色异常慌张,躲躲闪闪地掩着脸,一到家就进了卫生间。我觉得奇怪,偷偷跟过去,打开一条门缝往里看,竟发现她用毛巾擦去的半张素颜之后,浓艳的妆面才是真正的脸。”
“那是我一生都忘不了的模样,皮肤像雪一样白,眉似浓墨,唇似朱丹。那个新娘妆,在闪电照亮的一刹那,就像……丧礼上的纸扎人一样。”
“我当时害怕极了,大脑一片空白,第一个念头就是跑,不料被她听见声音。我开门逃出去,她紧紧追着,一失足,从楼梯摔了下来,撞到了后脑,当场就……”
入殓师吐出一阵烟雾。
“她真正的脸是什么样。”齐谐从抽泣的男人身上移开视线。
“你问,说明你知道。”入殓师说。
齐谐笑笑:“半边素颜,半边艳抹。”
“依她丈夫的意思,也是那般下葬的。”
从牌匾后面摸出备用钥匙,齐谐旋开锁,轻掩门。坐定,研墨,提笔,将故事一气呵成地记下。
“阿静!”放学路上,丁隶加快脚步跟上前面的人。
对方没理他。
“怎么了。”
还是不说话。
“没考好不高兴?”
略停,嗯。
“别在意,第六也挺不错,至少比我好。”
“嗯。”
“下次再拿第一。”
“嗯。”
那条小道,十六岁和现在,两个黄昏重叠起来。
“睡够了?”
熟悉的声音传进耳朵,丁隶打着呵欠掀开毯子:“今天怎么尽做些奇怪的梦。”
“尼古丁中毒。”齐谐悠然坐在窗边。
“对了。”丁隶抬头,“我有个事情问你。”
“什么。”
“高中那时候你为什么变了个人一样,之前都不怎么搭理人,后来就跟同学有说有笑的。”
“有吗。”
“有啊。”
“都什么时候的事,早记不清了。”
“是不是因为我。”丁隶说,“因为我和同学说你坏话被你听见了。”。
“我是听见了,还不止一次,又如何?”齐谐问。
“所以你生气了,对人性绝望了,就开始两面三刀搞表面关系了。”
“我什么时候两面三刀了,那是你吧。”
“你看,果然生气了。”
“我没生气。”
“明明就生气了。”
“你有病吗,绕了半个地球跑来纠缠十几年前的事。”
“唔。”丁隶一脸认真。
齐谐轻叹一口气:“我没生气。现在没有,那时候也没有。”
“为什么。”
“我还能不知道你是什么人吗。”他看向窗外斜阳。
“什么人?”丁隶问。
“伪善者。”齐谐笑。
丁隶有些沮丧。
“不过比起自以为真性情就毫不节制地作恶,我倒是觉得伪善更好些。”齐谐又说。
“是吗。”丁隶也笑了。
“何况哪有什么真性情,还不都是生得半面妆。”
那时斜阳也是低悬着。东方是蓝,西方是黄。
☆、百谷寂
作者有话要说: 6月22日的旧章节改错别字,看过的同学可以不看~
卫远扬将假(防和谐)身(防和谐)份(防和谐)证塞进钱包。
“就是前面那栋楼了。”黄缨散开马尾辫,用手指梳了梳头发,攥着袖口大字型一撑:“瞧我这身怎么样?像不像个刚工作的小白领?”
卫远扬上下打量一遭:“我看行。”
黄缨吃吃笑起来,伸手挎住他的胳膊,卫远扬一惊差点跳开:“这不太好吧!”
“这样才像小情侣嘛!”黄缨贴得更近。
“那啥,你回头别说我吃你豆腐就行。”卫远扬整条胳膊僵成一个奇怪的弧形。
“嘻嘻,你别紧张啦,就算给我爸知道了也不会开除你的,最多逮个机会处分一下。”
“我才不想刚进刑警队就背处分!”
“嘘!”黄缨赶紧抵唇。
卫远扬自知失言,低声道:“刘队到底怎么想的啊,卧底这事儿我哪干得来,还不如到公交车站蹲点反扒呢。”
“哪有卧底那么高级啦,就是去看看那个培训公司有没有在搞诈骗。”黄缨挎着他往前拖,“记住啦,你现在叫周磊,我叫张小雯,都是刚毕业的学生,看到宣传过来参加培训班试听的。”
“哦。”
“师兄你放松点啦。”
“你别叫我师兄了,现在你是我师姐。”
“不要,叫我师姐我就得关照你,叫师兄还是你关照我。到了,天辉大厦B座。”
卫远扬站住,向后仰头成直角。
不过在超高层的正下方,他就算仰翻过去也是看不到顶的,何况是这种夜色朦胧的时候。
“别看了走啦。”黄缨将他拖进电梯间,按下28层。
归心?静坊。玄关的匾额写着。
顺着指示牌一转,玻璃门自动移开。
“您好。”穿着淡紫色旗袍的接待员鞠了个躬。
“您好。”黄缨应。
“这里是归心静坊,请问有什么可以为您服务的吗?”
“我们收到了通知,来参加培训试听。”
“欢迎二位。”紫旗袍微笑着递出一张宣传资料,“心灵培训是我们归心静坊的主要课程,其中包括心境禅悟,心知探寻,心能提升等。此次试听,我们安排了初级的禅悟课程,时间从七点开始,总共两个小时。禅悟主要针对当今社会的高压人群,是通过静坐、冥想等方式,缓解工作学习中的疲劳,放松身心,打开脉轮,寻找心之归所。”
黄缨装模作样地点点头。
“课程还有三分钟开始,女士先生请在这里登记,然后这边请。”紫旗袍伸手,引二人来到一个房间。
卫远扬脱了鞋进去,首先闻到一股独特的香气,房间面积不大,铺着干净的竹地板,光线暗得很舒适,对面墙上的玻璃框里是一幅山水画,耳边飘着轻柔的古筝曲。此时屋里已有十一人,男或女,青年至壮年,各自席地而坐,围成一圈。
其中一名黑旗袍女子像是工作人员,见人已到齐,起身拉开了另一扇门:“我们的课程即将开始,这是此次课程的引导老师,谭先生。”
一个神形儒雅的中年男人走进来,向学员们点过头,盘腿落座。
“朋友们好,我是谭启玄。”他的声音沉稳柔和,“今天是我们的初步课程,禅悟,接下来,我将引导各位朋友,让你们走进自己的内心,去寻找纷攘尘世中属于自己的安宁。现在,请大家以最舒适的姿势坐好,闭上眼睛,深呼吸,慢慢地,放开你的心胸,想象着,自己身在大山深处的一间小木屋……”
平静的语调重复着,卫远扬不禁犯起困来,背靠墙壁开始点头,无奈职业神经绷在那里,他一面不断提醒自己保持清醒一面闭眼假寐。不知过了多久,屋内只剩一片均匀的呼吸声,谭某轻脚走了出去。
一早看到了天花板上的监控探头,卫远扬不敢有大动作,眼睛眯了条缝瞥向身边的黄缨,不出所料已经睡死了。
似乎没什么问题啊,一不涉黄二不涉黑,虽然价钱贵了点,诈骗应该算不上吧。卫远扬想着,听门又开,谭某走进来,坐定,沉稳的嗓音再次响起。
“各位朋友,你们做得非常好,相信你已经体会到了真正的平静,这一趟心灵的旅程即将结束,现在,让我们渐渐回到意识中来,等我从一数到十,你会慢慢地醒过来。”
装作熟睡刚刚转醒,卫远扬活动了一下筋骨,黄缨也打着呵欠,朝他嘿嘿一笑。
“各位朋友,感谢你们参加此次体验,希望能在正式的课程中再一次见到你们。”谭某点头致谢,退了出去。
卫远扬走下大厦的台阶,冷风一吹,总算散掉了那股温软气氛:“这就算查完了?”
黄缨揉了揉脖子:“课程内容挺正常的,问了其他的老学员,也没觉得哪里违法,应该算完了吧。”
回警队复了命,卫远扬又被前辈拉着打了些下手,晚上十一点,他终于摔进宿舍的床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