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他低声说:“我能不能问一个问题。”
“你说。”
“你这么好,为什么一直没有……”丁隶省略了下文。
顾又薇会意:“你是想问我为什么一直没有恋爱结婚吗?”
丁隶嗯一声。
顾又薇想了想:“简单地说,我的男友在七年前去世了,那时我发过誓一辈子不嫁别人。”
“那现在呢。”丁隶问。
“现在我食言了。”顾又薇靠在他胸口。
“你没有做错。”丁隶安慰地拍拍她的后背。
“是啊。”顾又薇缓缓说,“还记得念书时我和他一起看过《泰坦尼克号》,在Jack沉进海里的时候,我哭得像个傻子一样。前两年3D版上映,我一个人买票去了电影院,那次让我哭出来的,却不是两人的分离,而是电影末尾老Rose床头摆放的那些照片。原来在Jack死后,她当了演员、去了非洲、在沙滩上骑马、还学会了开飞机,她承诺要和Jack一起做的事,都凭借自己的执着一件一件地完成了,并因此渡过了精彩的一生。这时我忽然觉得,人生之中有很多事情不是我们能决定的,尽管经历了生离死别,我们终究得放下过去继续前进。”顾又薇抬起头望住他,“所以我向前走了,然后遇到你了。”
——这可以是一个悲哀的故事。
但是她讲述的口吻没有一丝自怜,反而透露着无比的坚强和勇敢,那仿佛是一种射穿黑暗的能量,点亮了这个冬夜,也煨烫他的胸腔。
二人拖着手离开医院。
他送至她家楼下,她邀他上去坐坐,他欣然应允。殷殷低语,耳鬓厮磨,温存地亲吻,忘情地做/爱,一切发生得如此自然。
☆、无名的妖怪
顾又薇依偎在他的臂弯里,借着月光看到了那颗桃木珠,就用手指拨弄了两下:“这是什么,我看你一直戴着……”
丁隶搂住她的肩膀:“别人送的,辟邪的。”
“嗯……”顾又薇困倦地呢喃,“我刚才好像看到你腹部有一道疤。”
丁隶笑了笑:“以前受过伤。”
她慢慢睡着了。
夜半,顾又薇隐约觉得肩头有些冷,才发现丁隶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睡到了床的另一边。她拉过被子盖住肩膀,听见一阵沉重而急促的呼吸,再一看,身边的人紧紧皱着眉头。
“丁隶,丁隶?”她推了推他。
丁隶慢慢睁开眼睛,仍然在恍神。
“怎么了?”顾又薇担心地问,“做恶梦了吗?”
“嗯。”丁隶这才回过神,揉了揉额角。
“老人讲做了恶梦只要说出来就没事了。”顾又薇握住他的胳膊。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丁隶转回身来环住她,还是说,“我刚才梦见一只狮子狗。”
顾又薇往他怀里缩了缩,调侃地问:“狮子狗变成大狮子了吗,把你吓成这样?”
“没有。”丁隶望着窗外夜色,“上小学的时候我奶奶捡了一只狮子狗,是白色的,叫圆圆,每次去她家里,那只狗都跟前跟后地在我眼前转悠。我开始不喜欢它,觉得它又脏又丑,后来渐渐熟了才跟它玩起来,还经常偷厨房的肉骨头给它吃。有一个周末,我刚进家门就喊圆圆,却没有见它摇着尾巴跑来迎我,去问奶奶,奶奶说圆圆送给别人了,我问送到哪家了,她开始不肯讲,最后才告诉我送去乡下了。”
“那后来你找到它了吗。”顾又薇问。
“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它。”丁隶抱紧她,“等我长大之后回想起这件事,觉得圆圆应该是死了,奶奶怕我知道了难过,才说它被送人了。但是有时我又想,也许它真的36 被送到乡下了,每天住在大院子里,高兴了就去田间追小母狗,懒了就趴在窝里,成天自由自在的,最终老死在暖和的太阳底下。”
“你再去问问奶奶就知道它的下落了。”顾又薇说。
丁隶摇了摇头:“那都是二十年前的事,圆圆再长寿也已经死了,事实上我并没有很想它,如果不是刚才梦见,我都快把它忘了。”
“你刚才梦见它怎么了?”
“我梦见它被车子轧成重伤,血流了一地,奄奄一息地躺在马路中间。”
“不会这样的。”顾又薇抱了抱他,“它一定是被送出去了。”
他回应地吻了她的额头,不久就重新睡着,一夜无梦。
第二天清早,丁隶和顾又薇并没有避讳,一齐出现在科室里,然而还没有交接班就被董乾坤喊住,让他们赶紧帮忙找人。失踪的是一个五岁患儿,叫做苗苗,据说昨晚护士查房时她还在,早晨就忽然不见了。
几人沿着病房问了个遍,没有谁见过这样一个小女孩。
“丁隶。”顾又薇在走廊那头喊他。
“找到了吗?”丁隶跑过去。
“嗯。”顾又薇指了指女厕,“她把自己反锁在隔间里,怎么哄都不肯出来。”
“卫生间里有其他人吗?”丁隶问。
“只有她一个。”顾又薇说。
丁隶叫住姜妍看住门口,和顾又薇进了女厕。
最后一个隔间,门牢牢地锁着,二人低下头,透过门板和地面之间两三公分的缝隙,隐约可见几条拖把后面藏着一只小脚。
“苗苗?”丁隶喊了几声。
里面没回音。
丁隶抬头:“我从上面看看。”
顾又薇伸手护住他:“你当心。”
“没事。”丁隶扒住门顶往上一撑,随即撒手下来,“是她躲在里面。”
“那怎么办?”顾又薇问。
“我去找个工具,看能不能把门撬开。”
“那我等在这。”
丁隶离开了,顾又薇下意识地低头向缝隙里望去,忽然看到一只眼睛盯着自己!
她吓得后退一步,却立刻站住了,深吸一口气,弯下腰和那只眼睛对视着。
“苗苗,是你吗?”她问。
眼睛眨了一下。
“是你的话就开门好吗?”她轻声说。
眼睛动也不动。
“没关系,不用怕的,这里没有别人。”顾又薇走近一步。
那眼睛闭上、再睁开,突然变成了三只!
她心里一惊,直起了身子。
这时门口已经围了一些人,丁隶和董乾坤也回来了,锤子两下一砸拆掉了锁扣。
两人卸下门板,光线照进去。
里面蹲着一个小女孩。
“哎呀苗苗!”董乾坤擦着汗,“以后可不能这么玩捉迷藏了啊,看你把叔叔急的。”
“没事了,乖。”丁隶拨开了拖把,伸手想把她抱出来。
苗苗却往墙角躲了躲:“我不出去。”
“为什么?”丁隶问。
“因为我是拖把。”苗苗奶声奶气,“拖把应该跟拖把在一块儿。”
丁隶失笑,哄她说:“现在是早上,拖把们都要出来打扫卫生了。”
苗苗认真想了一下,这才被丁隶拉了出来,顾又薇刚刚放下心,又回想起刚才的诡异景象。
“怎么了?”丁隶察觉异样。
顾又薇一愣,笑着摇摇头。
“没有不舒服吧。”丁隶关心地问。
“没有,你去忙吧,我也得回科室报到了。”
“好,那中午见?”
“中午见。”顾又薇嫣然。
整日的工作让她几乎忘了这件事,即使回想起来,也只觉得是自己眼花多心。
当晚丁隶和顾又薇双双值班,没有紧急情况,两人房门一掩简直约会,热恋中的情侣总有万语千言,不知不觉就把时间聊到了午夜。
忽然门响,二人分开了一些。
“丁医生啊。”一名中年女护工跑进来,“苗苗好像有些不对劲,你去看看吧。”
“什么情况。”丁隶抓起听诊器要走。
“不是不是,她身体挺好的,就是行为有点古怪。”护工说着带他们来到病房。
病房的门扇开到底,和墙角夹出了一个三角形的小空间,穿白色病号服的小女孩躲在里面。
丁隶蹲下去,从门缝看她:“苗苗,这么晚了怎么不睡觉呢?”
小女孩抬起头:“因为我是水瓶,水瓶就应该关在门后面。”
护工十分担心,小声地告诉丁隶:“她下午还说自己是影子,非要趴在病床底下,小董劝了半天才把她拉出来。你看这孩子是不是中邪了?我们老家有小孩中邪就是这样,神志不清的,一会儿说自己是鱼,一会儿说自己是鸟。”
丁隶还没作答,忽听走廊外一声尖叫!他循声跑出去,就见一个女患者惊慌失措地从厕所退出来,指着一个隔间大喊有变态,情急之下丁隶也顾不上避嫌,一撸袖子闯进去拉开那扇门。
里面却空无一物。
女患者抱着胳膊走进来,伸头看了看:“人呢?”
“里面没人。”丁隶说。
“怎么可能!”患者指了指隔间,“我刚才在隔壁上厕所,一抬头就看到有人从上面盯着我!”
“真的是一个人吗。”顾又薇忽然问,“你是不是看到了一只眼睛?”
“对对!”患者立刻点头,“就是有一道光闪过去。”
顾又薇扶住她:“您先回去休息吧,我们再仔细检查一下。”
丁隶觉得不对劲,等送走了病患,问顾又薇是不是知道什么,她稍作犹豫,把上午发生的事一五一十道来。
“这个眼睛会不会和苗苗的反常有关。”丁隶自言自语,“拖把,影子,水瓶……”
“这三样东西有什么共同点吗?”顾又薇想着。
“不是它们的共同点。”丁隶一瞬明白了,“是那些地方的共同点。”
顾又薇被他这么一说也发觉了什么:“是缝隙,对不对?”
丁隶点头:“人类只能从缝隙里看见那个眼睛,所以苗苗才一直躲在厕所隔间、床底下、门后这些充满缝隙的地方,当我们把门打开之后,缝隙消失,那眼睛也就不见了。”
“那东西究竟是什么……”顾又薇低声说。
“不清楚。”丁隶说,“不过我想它是无害的,否则苗苗也不会一直要亲近它,而且你们看见它那么多次,它都没有要伤害你们的意思。”
“但是周围出现了这种东西,还是会觉得心里毛毛的。”顾又薇抱了抱胳膊。
丁隶掏出手机:“我问问一个朋友,他肯定知道是怎么回事。”
顾又薇看着他拨通号码,又挂掉。
“算了,他应该不在家。”丁隶赌气似的说着,自顾自地收起了手机。
数日后,如他所料,没有人再记得这件事。
丁隶也曾旁敲侧击,顾又薇和女病患却完全忘了自己被一只眼睛注视过,那个东西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消失了。没有齐谐给出解答,丁隶无法得知它是怎样的怪物。——他不知道它的名字,不了解它的样子,也不懂得它的习性,那眼睛只在他的生命里匆匆出现了一下,就从此不见,像那只狮子狗一样。
他曾听齐谐说过,一些妖怪会因为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因死去。
有种妖怪以光为食,却又害怕亮处,它们往往躲在暗中太长时间,不知不觉就饿死了。有种妖怪活在人的喉咙里,借着说话产生的气流往上爬,如果宿主总是闷闷不言,它就会顺着食道一点点滑下去,掉到胃里溺毙。还有一种妖怪特别亲人,只要被看上一眼就会欢天喜地,它们常常会藏在人们喜欢观赏的地方,比如一朵漂亮的花,一幅优美的画里,但要是许久没人来理,它们就郁郁而终。
那只眼睛又是哪一种呢。
苗苗这几天总是闷闷不乐,嘟着小嘴坐在病床上。
“小苗苗不开心吗?”顾又薇弯下腰问她。
“不见了。”苗苗失落地低着头。
“什么不见了?”
“小豆丁。”
“什么小豆丁?是不是这个?”顾又薇拿起了床边的娃娃晃了晃。
苗苗使劲摇头:“就是那个小豆丁!圆圆的,一闪一闪的!”
顾又薇左右看了看,拿起了一只手电筒:“是这个吗?”
“不是!”苗苗快要哭了。
“别着急。”丁隶拍了拍她的脑袋,“叔叔带你去找找小豆丁,好不好?”
苗苗擦着眼角点点头。
丁隶把她从床上抱出来,拉着她一起钻到了床底:“小豆丁在不在这?”
苗苗向床腿看了一圈:“不在这儿。”
丁隶又把她抱到门后,指着那道窄窄的缝隙:“这里有没有?”
苗苗闭起一只眼睛贴上去望,还是摇头。
丁隶回头对顾又薇说:“不然你带她到厕所隔间里找找吧。”
“厕所?”顾又薇摸不着头脑。
苗苗忽然咯咯地笑了起来。
二人一看,她正用两只小手捂着脸,指缝间透出一双乌亮眼睛,圆圆的,一闪一闪。
“小豆丁在这边!”苗苗咧出几只豁牙,口水都要乐下来了。
丁隶也学着她盖住眼睛,一只宽大的右手就把视线遮住。
指缝却空无一物。
☆、活鬼
在顾又薇的住处留宿过几个晚上,丁隶礼尚往来,也邀请她到家中做客。时间定在周末下午,他从早晨就开始收拾房间:拖了地,规整了杂物,清理掉烟灰缸,把到处乱丢的杂志塞进橱子。
间隙中偶尔一抬头,目光撞上了书架里的照片。
他本来想无视掉,右手却不由自主地把它取了出来。相框积了一层灰,那是陈靖去上海之前被他拉住拍的合照,画面里,那个人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亲昵,只是脑袋朝他的方向倾斜了一点角度。
丁隶伸手挡住照片里齐谐的嘴巴,他曾经观察过,要想知道一个人是不是在笑,看嘴是不行的,只有眼睛在笑才是真正的笑。
陈靖的眼睛确实在笑,可是还有一些别的什么,丁隶凝视了很久,终究分辨不出那是哪种情绪,取而代之,是记起了拍照的时候陈靖说过,到了上海之后会写信回来。
之后他一次次满怀期待地打开信箱,却找不到只言片语。
想到这,丁隶捡起抹布随便抹了一下相框,把它扔进了脚边的杂物箱。咚,沉闷的一声,仿佛一块石头陷进了黑黢黢的湖底。
接着他掏出手机,打开相册,顺着日期一张一张地往回翻。很明显陈靖不喜欢拍照,里面的相片大多是丁隶偷拍的,趁着他看书的时候,对窗外发呆的时候,或是露出背影的时候……只有一次被陈靖发现,立刻换来一句义正辞严的“你做甚,给我删了。”
当时丁隶还眨眨眼睛装傻,现在回想起来,这一系列行为实在蠢得可以。
将手机丢到一边,陈靖的事被他从脑子里推出去,顾又薇适时地替代进来:一段时间的相处,丁隶觉得自己和她在各方面都很合适,两人都是中产家庭,也算门当户对,怎么看都是不错的结婚对象。
由于丁隶的父母早年离婚,双方都觉得亏欠于他,就连姑叔们也会多照顾他一点,随着时间过去,这种关心终于从学习工作延伸到了终身大事上。只要他回到家,必定面临全方位无死角的游说,或是迂回婉转地问他有没有对象了,或是直抒胸臆地要给他介绍女孩,偶尔陪奶奶看个市井新闻也会被教育一番:你瞧这老光棍多惨,真是死在家里都没人知道!
其间甚至有人怀疑过他的性取向。
前两年他无意听舅妈在厨房小声议论:“好像楼下的二宝跟一个男的那什么了,你说我们家丁隶该不会和他一样吧。”
然后是舅舅的声音:“二宝是从小没人管,才跟那些不三不四的变态混到一块,丁隶能跟他比?”
舅妈叹口气:“我上次看电视说同性恋不是精神病,只是一种心理障碍,那些人天生就喜欢男的,自己都控制不住,也怪可怜的……”
丁隶听到这就走开了,当时他和陈靖还没有经历那些事,只觉得被怀疑成gay十分荒唐。
如今记起,才觉得无奈。
他不敢想象假如真的和陈靖走到一起会是什么样。
所以,趁现在刹住这段不清不楚的感情,也许才最正确的选择。
更何况陈靖并未对他表现出特殊的好感,在一些亲密场合,他甚至察觉出一丝厌恶。比如二人同床的时候,陈靖都尽量靠边,稍微被碰到一下就触电似的缩远,好几次丁隶竟有些窝火,自己简直被那家伙当成流氓看待了。
一边恼怒于自己的一厢情愿,丁隶计划着过一段时间要不要和顾又薇见见家长,如果双方都满意,不如趁早把婚事定了,也省得跟陈靖拖拖沓沓,纠缠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