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隶看到这儿,竟然真的听见哗哗水声,回头才发现那通道又被水填上了,接着一弯细流沿着地面蜿蜒向前,汇进一只脸盆大小的半圆形水坑。水坑前方是一座木头小庙,总共只有一个开间,雕梁画栋,精巧非常。
丁隶拧了一下衣服上的水,跟着众人走进庙里。
庙宇正中有泥像高约三尺,左右各是一位少女护法,身子微微前倾,中间立着的女子和壁画一样,也是鹿角鳞身,眼皮低垂,一副淡漠的神情。
“方少爷有留下什么记号吗?”钱思宁环顾着。
“没有。”杨欢擦掉发梢滴下的水珠,对神像恭敬地三叩首,又让他们都来参拜。
丁隶本想推辞,又记起齐谐在李陵山对那些不知名的神祇虔诚跪拜的样子,心里一动,也整整衣服走上前去。
三叩首之后,他稍稍抬头,竟正面对上了女神的目光!
刚才眼皮低垂的淡漠神情,瞬间换成了柔和与仁慈!女神身后的背光壁画也连成一个整体,仿佛一块圣洁的水浪扑出东海!再向两旁看去,左右护法都唇角上扬,略略倾身,用无限宽爱的目光注视着自己!
丁隶心中叹服,原来从站立和跪拜两个角度看去,神像的面貌完全不同:你若不敬,她便冷漠,你若虔信,她便慈悲。
想到这他突然灵光一闪,跪坐着向四周望去,低矮的供案下面果然闪过一道光线。
“如果不跪下来参拜的话,是不会发现这个入口的。”杨欢匍匐着爬进供案,伸手轻轻一推,那石板应声转开,沿着通道前行十来米,她一个探身钻了出去。
“看来刚才的小屋只是个掩护,这里才是真正的八川神庙。”钱思宁将手电的光圈调到最大,扫过对面,洞窟远处的台阶上立着一座宏伟的石头建筑,看上去足有十层楼那么高,九开间,九脊顶,梁柱瓦栱铺满银箔,在灯光的照射下遍闪银光。
“并非如此。”杨欢冷静地踏上台阶,“整个洞窟四角倾斜,造成了视差效果,那栋楼没有看上去那么高大,和游乐园里的3D房间一样原理。”
丁隶停在原地,眼看她一点点走上去的同时身形愈发高健,不禁想千百年前的信众们站在台下,仰望那些祭司个个都像四五米的巨人,心里该是多么震撼。跟着杨欢登上台阶之后,前方的建筑也渐渐变小,最终还原成约摸三层楼的高度。
推开神殿的石门,举起电筒往里一照,丁隶本以为会看到更加宏大的场景,谁料殿内空空如也,除了两排石柱连一尊塑像都没有。
杨欢对空荡荡的大殿毫不关心,径直来到殿心中央,那里立着一根石柱,柱础拴着登山绳,绳子连入地上的大裂口,下面幽深不见底,湿冷的气流和着汹涌水声不断地扑上来。
“方少爷应该在地下河。”杨欢没抬头地说,“我先下去探一探,丁医生你等在这儿。”
没待丁隶追问,杨欢右臂在登山绳上缠了两圈,嗖地没进了洞中。不一会儿,绳子动了三下,帮手们替钱思宁和丁隶穿好装备,指导他们一前一后顺着绳索滑了下去。
湍急的瀑布中央凸出一块孤岛,不到两平米的湿滑石板上,几个人勉强落脚。耳边除了奔涌的水声什么也听不清,电筒往下照去,飞溅的水雾立即将光柱撕个粉碎。
杨欢招了招手,示意他们跟着做,摆了个双臂交叉抱肩的姿势,绷紧身体,脚下一迈,笔直跳进了瀑布里。
“但愿你没后悔跟过来!”钱思宁笑了笑,也跟在后面跳下去。
丁隶暗自发誓回去一定要学会游泳,闭紧眼睛一抬脚,听天由命。
耳边是呼呼风声,他没觉得自己落进水池,反而像是一个硬邦邦的垫子从背后唰地拍过来,一刹那半边身体都麻了。由于刚才在水道折腾得彻底,丁隶这次已经不慌了,尽量放松四肢没有挣扎,不一会儿就自动浮出水面,爬上岸去。
摇摇头甩掉耳朵里的水,脑袋的嗡鸣总算停止,他摸出手电四下一照,周围空无一人,再等了几分钟,后面的人也没有下来。
丁隶喊了几声,只有岩壁的回音。
难道这瀑布有个分支?我掉到了另一个地方?他向水潭对岸看去,突然发现那里站着一个人影!
“这地方名叫契阔……”那人缓缓开口,声音模模糊糊听不真切。
“你是谁!”丁隶警觉地问。
那人一挥手,溶洞中泛起了一片萤萤光芒,照亮水中的倒影……
身形英挺,海棠红裋褐,藕色半臂,手握洁白折扇立在水岸。
丁隶心中一动,不自觉上前两步,见对岸那人弯起眼睛笑了笑:“我就在这儿,你游过来。”
“好。”丁隶毫不犹豫地跨进水里……
脸上被重重拍了几下,他再次睁开眼睛,岸边换成了一个陌生男人。
丁隶勉强坐起来,揉了揉额角。
“还好你没淹死,不然我都不知道怎么跟齐先生交待……”忽然一个声音,却是方寻蹲在旁边。
“阿静……”丁隶像是反应过来,转身要往水潭去找,“我刚才看到他了!”
“那是幻觉。”钱思宁喊住他,“这水潭有煞气,会变出幻象引诱你掉下去。”
丁隶喃喃一句似乎还没回过神来,钱思宁伸手拉起他:“你还好吗?”
丁隶愣了愣:“我没事……”
钱思宁松了口气:“你过了好久才浮上水面,我们差点以为你回不来了,杨欢说齐先生可能被水流冲到了更前面,和手下先一步去找人了。”
丁隶这才凛起眼神:“那我们也快走吧!”
地下河暗无天日,水系十分复杂,溶洞连着溶洞,有时能够步行,有时要靠潜泳才能前进。普通人的方向感完全失去作用,只能靠方寻那超常的感知力一点点摸索,才不至于走进死路。没过多久,几人先后出现了体能问题,先是喊醒丁隶的郑教授脚下一软差点掉进石崖,再是方寻体力透支,丁隶水性太差也被折腾得够呛,全靠杨欢的手下及时折返,才把他们安全送到了汇合点。
这里是一个天坑,下大上小状似铜钟,数十米高的顶部有洞口,狭窄如井,透进一丝朦胧月光,众人围在坑底水塘边三三两两地坐着,暂时喘一口气。
杨欢看了看怀表:“现在是凌晨三点,我带着人继续搜寻齐先生,方少爷你们先休整一下,我已经联系了挽月,她会接应你们上去。”
就着微光,钱思宁察觉到方寻的沮丧,适时给了他一个台阶:“我也走不动了,只有这样吧。”
郑教授摇摇头:“我还是跟去看看……”
“您请放心,我们会尽全力搜寻齐先生的。”杨欢委婉拒绝了他,接着转向丁隶,“丁医生,如果你觉得可以,我们继续上路。”
“行。”丁隶绑紧鞋带,扶着洞壁站起来。
“我也去。”方寻嘟囔一声。
“还是不用了。”杨欢说,“如果您出了什么事,我和挽月都担不起。”
“我又没让你们担。”方寻气鼓鼓地丢下一句,自顾自下到水里。
“什么都别说了,这趟我们是一起来的,怎么也得一起回去。”郑教授也跟着潜进水中,却突然停了一下,唰地从水里捞出一样东西。
丁隶一怔,那不是别的,正是齐谐从不离手的折扇!
旁边的杨欢接过来展开一看,洁白的扇面上洇开一片血迹,已被河水浸成了一大块淡红,她将折扇递给丁隶,淡然道:“虽然不想这么说……我觉得你该做好心理准备。”
丁隶接过折扇,眼神坚定:“我不需要准备任何事,我相信他还活着。”
“那走吧。”杨欢深吸一口气扎进水里。
一个跟一个潜进水中,众人将手里的探照灯通通打亮,一时之间,光柱交杂布满水体,像是晨雾中胡乱拉结的蜘蛛网。在光线的勉强照明下,丁隶发现这水坑深不可测,刚才的溶洞和水潭只是冰山一角,下面蕴藏着巨大空间,似乎能塞进半个足球场。
因为没戴游泳眼镜,他不自觉闭了闭眼睛,就在那一瞬间,眼前突然闪过一个亮点,丁隶本来以为是错觉,谁料再睁开眼睛脚下竟染开一团鲜红!紧接着大大小小的气泡往上涌!几个人逃命似的冲了回来!
“水下有东西!”郑教授第一个破出水面大喊。
丁隶一惊,幸而他靠着岸边、潜得不深,赶忙三两步爬上一块大石,把奋力游过来的队友拽上岸来!就在此刻,塘心如同下饺子一般沸腾起来,渐渐卷成一只漩涡,一个身影拼命扑着水,眼看就要被漩涡吞噬!说时迟那时快,杨欢的身形矫健如猎豹,嗖地破开水体,托起方寻的腋下将他运到岸边,又返回头救上另一名手下!
“钱姐!”方寻朝水中喊,合着回音却听一阵震动,接着哗啦一声!一条巨兽迎着月光冲出水面!
鲤鱼身子,鹿角头顶,遍体发亮,无数长牙突出,嘴外挂着一只血淋林的人手!
鱼身鹿角的巨兽一个打挺落回水坑,霎时掀起巨浪,淹没岸边,一个手下猝不及防又被卷回漩涡!丁隶伸手没能拉住他,赶紧招呼剩余的人往上爬,无奈溶洞湿滑,洞壁又向内倾斜,爬上去不到三米再也无法落脚!拼命思考着对策,他无意识回身一看,当即呆住,脚下那十米见方的水面38 上布满了吃人怪鱼,根本不是一只而是一群!仿佛是期待已久的盛宴,鱼群欢腾地围猎着饵食,一口下去就咬开一朵血花!杨欢反手一拔双刀,脚踩鱼身,腾出水面,唰地刺穿一只鱼脑!接着刀劈水面,大喊一声破,围攻的怪鱼当即被逼退数米!
“这边!”头顶传来荀挽月的声音,随即哗啦坠下三只软梯,一只落在洞壁前方,两只荡到水面!
“你先上!”丁隶推一下方寻。
“我不走!钱姐还在下面!”方寻喊道。
丁隶一把拽起他的胳膊:“你在这等死也救不了她!”
“我不走!”方寻挣开就要往水坑里去。
“别幼稚了!”丁隶吼住他,“齐谐不是一样在下面!这些人为了救他已经搭进去了,你还要更多人为你牺牲吗!”
方寻当即愣住,不知是河水还是眼泪顺着脸颊滚了下来……
爬出天坑,地面上冷得刺骨,苍穹里残月无光。
杨欢清点人数,一共少了三人,包括钱思宁和两名手下。
荀挽月叹口气,抖开一条毯子披到杨欢的肩上:“天亮了再跟老爷子汇报吧,挨批是肯定的,但愿他别迁怒到你的头上。”
杨欢缓缓摇头:“没有预判到水里有东西,是我的责任。”
“怎么是你的责任?”荀挽月一声轻笑,“追根究底是有人触动了机关,齐谐才会落水,思宁她们才会出事。说起来刚才我就劝她不要进去了,她不放心三少爷执意要跟着,这也不能怪别人啊。”
方寻蹲坐在旁边瑟瑟发抖,此时一怔,将脸埋在胳膊里抽噎起来。
“好了……”杨欢低声止住挽月,拉下毯子披给方寻,“钱姐的事谁也没办法,我想她也不愿看到你这么伤心。”
荀挽月没有理会那边,只对丁隶说:“这边冷,先回营地再做打算吧,齐先生的事我们不会放弃的,我也不想刚结婚就守寡。”
“只有这样吧……”丁隶回头看看方寻,原本想要责怪他,还是伸手按住了他的脑袋,沉声说,“是男人就别哭了。”
☆、溶洞
天亮了。
丁隶从睡袋里爬出来,一动四肢全身酸痛,满头满身还留着干了的污水渍,他翻出一包湿纸巾随意擦擦,又摸了摸新长出的胡茬,发现自己没带剃须刀。
“给。”齐谐递过来。
“你怎么知道我在找什么?”丁隶很吃惊。
“你什么事我不知道?”齐谐笑笑。
接着那笑容消失了,丁隶从记忆中回过神,穿上外套钻出了帐篷。
河谷的天是灰色,两侧峭壁斑驳,一眼望不到头,风化的黄土蚀刻着岁月的横纹,一轮薄日洁白剔透,映照着细窄绵长的榆林河缓缓流过。
面对这雄奇的壮景,丁隶无心去赏,只觉得它美得毫不真实。——是的,不真实,自从阿静失踪之后他就有了这种感觉,周围发生的一切都云里雾里,好像一个冗长拖沓的梦。
摇了摇头,他尽量把负面情绪从心里清出去,洗漱完毕吃了些干粮,依稀听见不远处的帐篷里有人说话。
“你觉得他们生还的可能性有多少。”是荀挽月的声音。
“几乎没有可能。”杨欢遗憾地说,“我觉得已经没有搜救的必要了。”
“没必要也得救,就算是做个样子给老爷子看也好,而且说实话,我也不相信齐谐就这么被鱼吃了,他吃鱼还差不多。”
“也未必,我想齐谐落水时可能撞到岩石,受了重伤,一路被水流带进天坑,对那些大鱼自然没有抵抗能力。”
荀挽月停了停:“无论如何先看看老爷子的反应吧,我给他去个电话。”
“挽月。”杨欢忽然喊住她,“这次他们出事你会不会很高兴?”
“高兴也有,不高兴也有,钱思宁和齐谐都是方寻那边的,折损这两个帮手,他应该没本事在归心堂立足了。不过我从一开始也没把他当回事,现在最麻烦的是持云,什么时候他垮台了我才是真高兴呢。”
杨欢轻叹:“我不喜欢你这样。”
荀挽月笑道:“你有时候是善良,有时候是傻,是善良是傻我都喜欢。”
话落帐篷的拉链动了动,丁隶见状,放轻脚步退到了一边。
无论是真心搜救,还是装模作样,荀挽月又调集了两批人,还赶制了几只坚实的铁笼运送过来。不同于前日的毫无准备,这一次搜救人员全部穿上潜水服钻进铁笼,确保万无一失,再由吊装车从洞口送进天坑,沿着池底细细地搜寻。
一些东西逐渐被打捞上来:衣服残片,一只女鞋,半条断腿,几把枯骨……
望着这些零零碎碎铺了一地,丁隶的注意力从齐谐身上抽开,回到事件本身:“那些怪鱼和八川雨姑有什么关系?”
“那些大鱼就是八川,或者说是八川的一种形貌。”一旁的杨欢解释道,“当初八川被贬为邪/教,男人捣毁了神殿里的塑像,屠杀了女信/徒。她们的尸体被扔进地下河,渐渐汇入这个天坑,与八川同化,代代繁衍下来。”
“那八川究竟是神还是妖怪。”丁隶问。
“你若信她,她就是消除旱灾的雨神,如果不信,她就是吃人的妖怪。”杨欢的眼神波澜不惊,“她本来蛰居在天坑之中,并未显现任何形貌,我和方寻才没有察觉。等我们下到水中,她感知到我们并非信/徒,就化成恶鱼大开杀戒了。”
说话间天坑里又运上来一件东西,起初像是一团零碎布料,徐徐地整理展开,众人才发现那是一块绣满了纹样的彩布:一针一线,密密匝匝,有花朵,有作物,有瓜果,有房屋田舍,有拉着手的女人和孩子。
“费了大半个月的心血,这一块百家布斗篷也没派上用场,恐怕以后再也没人能复原求雨仪了……”郑教授哀声感叹,“话说回来,你们一直在讨论什么鱼?”
丁隶心中一顿:“你没看见那些鱼?”
郑教授的表情有些困惑:“你是说河里的那些小白鱼?”
“不,没什么。”丁隶立刻收回话题,这才发现自己又一次看见了常人不该看见的东西。
搜寻工作在一周之后停止。
丁隶跟着归心堂的人返回上海,暂时在月园住下,隔天归心堂发出讣告,正式宣布钱思宁等三人死亡,可能是考虑到荀挽月形式上的丈夫身份,齐谐仍做失踪处理,密而不宣。
“丁医生……”小桃也不知道该怎么劝慰,只好转述荀老板的话,“荀爷说这栋小洋楼给您了,算是补偿……”
丁隶取出柜子里的玉琮,故作随意地把玩着:“除非他的尸体摆在眼前,否则我不会领这种抚恤金。”
“您就先领着吧,这栋楼少说值个两千万呢……”
丁隶换了话题:“方寻最近怎么样?”
“还是那样,天天在家打游戏。”小桃撇撇嘴,“虽然方少爷表面上没心没肺,他心里一定很难受很自责,您还是别怪他了。”
“你是不是等会儿要给他送饭?”丁隶问,“我跟你一起去吧。”
公寓的空调开到最大,闷热不透风,厅里乱得无法落脚,一堆垃圾中间席地坐着一个人,噼噼啪啪按着游戏手柄,眼睛盯住电视屏幕眨也不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