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府的大门前生出浓浓的雾气,灰白色的薄雾缓缓停在大门口的石阶上,昏黄的月光下,现出一双女子的赤足,雪白如玉,仿若无骨般细腻。拾步踏上冰冷的石阶,足腕间响着一串金铃。
管事的草草地披了件单衣,一开门,身子一个抖索,衣衫掉了也不自知。
女子裹着一身半旧的袍子,肩头处破了几条扯缝,若隐若现地透出底下白嫩的肌肤,肌肤上,似乎还画着些什么。
管事不自觉地吞了口口水,将女子迎进屋子。嘴里说着让女子小心脚下的碎石,偏偏带的路却是院子里最碎的小石子路。
果然走了没几步,女子轻呼一声,像是踩到了什么,一下子往管事的那边倒去。管事的赶紧张开双手来抱,谁知那女子瞧着纤瘦,这一撞竟是力气不小,猛把管事的仰天撞到,当成了肉盾。
管事的有苦难言,背后磕着大大小小的石头,虽然身前有那么一瞬的柔软,却是味都没感觉到,女子就已经站得好好的了,好像根本不曾摔倒过一般。
女子脚上的金铃声“叮叮”地响个没完,还时不时地发亮,管事的揉了揉眼睛,金铃又没了反应。
管事的亲力亲为地做饭烧水,恨不得就这么赖在女子这里,盯着女子的一双脚泡在水中,他的哈喇子都快管不住了。
“恩公可是知道,近来这城里闹狐妖的事?”
女子摘了发簪,一头瀑布似的墨散在肩背,眉眼间,衍起一点妩媚,惑得人的那颗心越跳越快,仿佛一不小心,这心,就能从胸口跳了出来。
屋子里的油灯蓦地被人吹灭,砰砰乓乓地一阵乱响,跟着就是一记大力的布帛撕裂声。
“你便是狐妖,我也要了!”
“唔……”
☆、山野村夫
“咦,你是什么人?你不是狐妖啊。”
白辰喘着大气,拖了张椅子坐下,仍是惊魂未定。他也没想到这汉子发起劲来,居然这么厉害,自个儿差点就要被这人强了。
好在足腕上的银链子突然一闪,闪出一道亮瞎眼的金光,当场就把这管事的给闪晕了,而银链这会儿还愤愤不平地闪烁着。
白辰瘪瘪嘴,把链子重新戴回手上:“这次算我错还不成么……”
没能在展府打听出消息,白辰竟想假借这狐妖使美人计,风流帐下无隐秘。哪知这色//欲熏心的管事二话不说,直接就扑了过来,倒是把白辰吓个半死。
这一岔神,就连正主何时偷进来的都没发觉了。
窗子被人撞开,钻进来一道烟青色的雾气,青雾游近白辰面前,缓缓从雾里探出张人脸,凤尾斜挑,眼波流转,却是数不清的妖媚,相形之下,这一刻的白辰,简直就是淡得清汤寡水了。
“你是谁?做甚要冒充我?”青雾彻底化成了人样。
一个凹凸有致,妩媚妖娆的少女挨着白辰坐在边上,瞥了眼昏厥在床上的管事:“这人一身肥膘,青灵是绝对不会找这种人下口的,太油了。”
白辰倒了杯茶,抿了口:“狐妖,老夫是捉妖师。”
青灵转了转眼珠:“所以你要捉我吗?”
“不如你替我做件事,若是做得好,我便放过你。”
青灵蓦地贴近白辰,两人的鼻尖几乎都快贴到一起了,小狐狸细细瞧了会儿,随即道:“不好,我又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你凭什么捉我呀,除妖法则有云,捉妖师只捉罪大恶极之妖。”
一言不合,白辰笑着祭出一道灵火,将小狐狸由头到脚罩了进去,还不忘好声好气地说:“小狐狸,忘了告诉你,那些什么除妖法则,老夫年纪大了,记不太住了。”
“啊啊啊啊啊!”
火光中,赫然出现了一头雪白的狐狸,四只爪子拼命地扑打着毛上着火的地方,可惜无论她怎么努力,那团火光却是越烧越猛,越缠越紧。
“兹兹,兹兹。”
火里窜出阵阵烧焦的气味,白辰瞧得兴致勃勃的。
“无赖捉妖师,你这是要烧死我么!”
白辰从柜子里翻出件瞧着还成的衣衫穿好,磨磨蹭蹭道:“这火,哪烧得死你这只小狐妖,再好好烧会儿。”
“上仙!上仙!青灵答应啦!别在烧了,嘤嘤嘤……”
夜色还没有完全褪尽,白辰鬼鬼祟祟地刚跨出展府,就被齐川一把逮住:“再敢用美人计,我一定把你生吞活剥了。”
“不敢,不敢……再用,也只敢对着你啊……嘿嘿……”
最末一句的嘟嘟囔囔,他本以为声音够轻了,可还是叫齐川听了进去,长臂一捞,将人搂紧了,郑重其事又厚颜无耻地说:“阿辰,对着我,你只要把自己扒光洗净了,乖乖躺在床上就好。”
“……”
白辰心中反反复复地默念。
不要同“色狼”说话……
不要同“色狼”说话……
不要同“色狼”说话……
“哎呀呀!”
青灵跟着白辰出来,一出来就见到昨夜还对着她耀武扬威的人,突然成了一副千羞百赧的样子,实在是没眼看啊。灵敏如她便想乘机逃跑,却被齐川一道金芒抓了回来。
僻巷里,小狐狸被捆得结结实实地扔在地上。
“打听出来了?”白辰问她。
“我告诉你,你能不能放了我?”
“不能。”
青灵欲哭无泪。
管事的哪经得起这小狐妖的撩拨,干柴烈火下,被迷得神智不清,爹娘姓啥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小狐妖吸了精魄,神清气爽地靠在床头,管事的则气喘吁吁地趴在光滑的缎子被上,闭着眼说,展云鹏每回来霁城,头一个要去的地方就是别院。只是他行踪诡秘,也不让人跟着,只一人骑马出城。
青灵见他销魂得稀里糊涂的模样,索性把那条白绒绒的大尾巴露了出来,戏弄似的甩在这人的脸上:“出城?难不成这别院不在霁城中?”
“自然不在。”管事那只色眯眯的手摸来摸去,摸上了小狐狸凑上来的半截滑嫩的大腿,嘿嘿地□□着,“当年别院一把大火,听说把半座山头都烧没了。”
“烧了?”
“嗯。烧了。再后来,老爷请了法师,法师同老爷说,那宅子不干净,招惹了邪祟。”
青灵愣住:“你们这宅子里有妖怪?我咋没见到呢。”
管事的手越加不安分,顺着她的大腿往上挪去,“啪唧”一声,那条大尾巴抽在那只手上,管事嚎了一嗓门:“美人,你作甚。”
“你故事没讲完,我还没听够。”
管事无法子,只得哼唧了两口,继续道:“有邪祟的是那栋被烧了的别院,不是这里。只不过,在那之后,老爷就要求我们持斋,说是替那些遭了横祸的亡魂超度。”
“没了?”
“没了。”
青灵“哦”了声:“那没你的事了。”说着,毫不留情地起身就走。
“美人!”管事的挣扎着从床上摔了下来。
行到门前的青灵回眸一笑:“你若还有力气,那便来追我呗,嘻嘻。”
“!”管事的这才发现,自己哪里还有什么力气,人跟滩烂泥似的,趴在地上,身上的那玩意儿更是缩得连头都撑不出来了。
“美人……”
沿街的酒楼里,青灵啃着一只鸡腿,吃得正欢,面前的桌上堆满了一摞鸡骨头。
白辰斜了她一眼:“女儿家的,不成体统。”
青灵衔着半根鸡腿骨:“上仙,我是妖,狐妖。狐狸吃鸡,天经地义啊。”
齐川结了帐,回来见两人大眼瞪小眼地虎着对方,便麻利地打包了剩下的半只烧鸡,笑着道:“走吧,店家说霁城附近,只有往北,近胡狄的边关才有一座望城山。”
“你是说展府的别院在望城山?”白辰跟上齐川,从他手里捞过包袱,冲青灵掀了掀眼皮,“你别指望了。”
青灵不管不顾,两只油腻腻的手顿时扑向白辰。
“啊啊啊!”
瞬间,她两只手上同时燃起了一团火光,白辰躲在齐川身后,笑得呲牙咧嘴的。
“别闹了,走吧。”齐川收了他的九幽灵火,对青灵说,“你可以不用和我们一起去,但留在这里,不准再吸人精魄,不然,我一定打得你魂飞魄散。我不是他,我说过的,就一定会办到。”
“喂喂喂!齐川!老夫哪里说话不算话啦!”白辰嚷嚷。
“还记得当年我离开亓门时,你对我说的话么?”
白辰傻傻地摇头:“不记得了。”
齐川笑笑说:“没事,不记得就算了。”
“你可以告诉我啊。”白辰低着头,努力回想着,喏喏着:“我总会记起来的吧。”
齐川揉了揉他的脑袋,望向小狐狸,青灵犹豫了半晌:“我去。既然什么都不能做,那留下也没啥意思。”
“好。”
“不过我有个要求。”青灵指了指白辰背着的那半只鸡,“我要那个。”
“好。”齐川随手从白辰那里拎回那只包裹,丢给青灵,“我也有个要求,这个可以给你。但以后,但凡他喜欢的,你都不可以同他抢,”
青灵瞪大一双圆滚滚的黑眼睛:“你……你徇私!”
齐川点点头,再随手揽过白辰:“徇私是应该的。谁让我喜欢他,喜欢得要死。”
白辰霎时觉得自己没脸见人了。
青灵:“……”
望城山已近北疆,离了官道,山路上的往来人少了很多,那些带着大皮帽子的胡人都少了许多。
人烟一少,合着天色也暗了下来,周围更是显得阴森森的。
青灵早啃完了半只鸡,估摸着放得太久,放咸了,这会儿正到处找水。一转身,也不知她从哪里勾来个樵夫。
那壮汉瞧着三十来岁的模样,大冬天的打着赤膊,也不见发抖,身上背着两捆粗柴,腰间别着把斧头,憨笑着同白、齐二人招呼。壮汉自称孟山,是个胡人,“孟”字乃是他的汉姓。
孟山领着三人绕进了望城山里,这山到了夜里便会起浓稠的迷雾,若有生人闯入,走不了多久,就会迷在这山里,即使是白天,也需要有熟悉的樵夫带路。
入山不久,便是孟山的屋子,盖在一座湖边,两面环水,两面绕林。时逢冬季,水面上结了冰,齐川不经意扫了眼,只觉这冰层下隐约透着古怪。
青灵一口一个“孟大哥”,叫得孟山神魂颠倒,热情得又是砍柴,又是做饭,还宰了一只自家养的鸡崽子。因为青灵挨着他,甜甜得唤了声:“孟大哥,你这鸡铁定比外头那些味道好吧。”
房间不多,青灵一间,齐川和白辰一间。只是这会儿,青灵仍是围着孟山,那只童子鸡刚刚炖上,青灵差点把脑袋都伸到那口锅里去了。
“齐川,这人是不是有点殷勤过头了。”
屋子里,白辰大字型地倒在木榻上,滚来滚去地扯着被子,突然坐起来:“哎哟,这里只有一条被子。”
“你睡上半夜,我睡下半夜。”齐川井井有条地收拾着两个人的行李。
白辰把头闷在被子里:“我能多睡一个时辰么?”
齐川走过来掀了被子,直接把人搂坐在怀里,白辰苦着张脸,眼睛眨巴眨巴地望着他。
“也行,我抱着你睡。”
“起开!”白辰愤然起身,然而没走一步,“那说好了,只准抱着,不许做其他的。”
“不知阿辰想我做些甚么其他的呢?哈哈哈。”
木窗的栓子坏了,那扇窗被风吹得嘎吱嘎吱直响,山风一阵阵地漏进来,火盆里的炭火早就烧完了,这屋子冷得就和冰窟窿一样。
白辰蜷着身子,往齐川身上拱了一拱,嘴里嘀咕着:“冻死了。”
“阿辰,别睡了,外面有动静。”
☆、曾经沧海
屋子外面传来极轻微的悉索声,像是紧紧地贴着门板,又在门板上划出奇怪的声响。没多久,整间屋子的四周都发出了密密麻麻的这种声音。
齐川推了推大门,发现木门居然纹丝不动。与此同时,从他脚边的门缝处慢慢渗进了一缕缕浅淡的白色烟雾。
不出半刻,烟雾已经越来越多,越来越浓。
“这是什么玩意儿。”白辰扬二指扫过,便要划下结界,却被齐川阻拦道:“等一下。”
“怎么了?”
齐川皱皱眉,掌中渐渐浮起一团熠熠的光芒,猛然,一下砸上那些白雾。
两相撞,一时间屋中大亮。两人这才看清,房中的各处已经溢满了那些朦朦胧胧的雾瘴。金光散去,泥地上竟然铺了一层薄薄的白色,好像那些烟雾被碾成了灰末。
白辰捻了一手指的粉末,讶然道:“奎尸虫?!”
奎尸虫曾是魔宗用万妖炼化的蛊虫,却是专门用作对付捉妖师的。当年亓门大战,亓山脚下,伏下的层层结界,便是让万千奎尸虫破坏的,魔宗大军才会一路无阻地杀到了青鸾殿前。
白辰自是记得,那日,满天的尸虫遮云吞日,将青鸾殿前的天空都蔽成了黑色,密密层层的尸虫落到人的身上,立刻烫出一个一个的血窟窿,鲜血涌出,便止不住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血一滴滴地流尽。
那些师兄弟就倒在他的面前,前一刻还是鲜活的人面,这刻却成了枯瘪的干尸,而卷皱的肌肤上,伤口里布满了奎尸虫的尸体。
尸山血海。叠起白骨覆满殿前的武场,血水蜿蜒,从山顶流淌至谷底。
记忆骤然崩溃,从心底深处喷涌而出,似滔天的巨浪狠狠地拍在他的身上,整个人摇摇欲坠。
忽然,颤抖的手掌被悄悄握住,那人掌心宽厚,且炙热,指尖轻过,研去他手指上沾着的虫尸。
白辰抬头,望向齐川,这人眉目深邃,烫灼的视线落在他的脸上,眼底俱是心疼。白辰抿了抿嘴角,接着一抬手,一道九幽灵火如惊雷般,猝然划过,拦腰截断在门前。
一团蓝光瞬间将大门前的虫群悉数裹住,凝出一颗硕大的冰球。只听一声爆响,冰球炸裂,连同内里的奎尸虫也炸成了齑粉。
“齐川,我要亲手剁了魔宗。”白辰笑着说。
“好。”齐川柔声应道。
白辰一掌拍在门上,大门旋即从中裂开,脆响之后,断成两半飞了出去。
其时,门外竟然是一片雪色,茫茫雪地中,一人打着赤膊站在离门不远的正前方,手里拎着一条雪白的狐狸,不知死活。
小狐狸被孟山提着,能清楚地瞧见雪白的皮毛上染着一圈浓郁的血痕。孟山仍是一脸憨笑:“二位,我家老爷说了,这望城山,任何人都不得进。”
“你是谁?”
白辰站在屋中,这满院的雪并不是真正的雪,而是遍布了数以万计的奎尸虫,散满地上,爬满墙上,只要身子一动,就会沾到不少。
“我叫孟山,负责替老爷守着这山,之前同几位爷说过了。”
孟山一只手把狐狸抓到近前,另一只手掏出只竹罐子,弹开盖子,就往狐狸身上倒去,黄白色的奎尸虫一粒粒地滴在狐狸白色的皮毛上,顷刻烫出了一个个的血窟窿,狐狸虚弱地扭了几下身子,那颗脑袋耷拉得更厉害了。
“这么多年,这玩意儿还是那么恶心。”
白辰一下跃出屋子,凌空落下一方水蓝色的结界,九幽灵火熊熊燃起,像是暗夜的一盏明灯,引得奎尸虫大军纷纷扑拥过去。
奎尸虫食结界,却不知过了结界,便是死亡。
空气中弥漫着焦臭,大片大片的虫群,片刻间,已然灰飞烟灭。
“轰隆!”
身后猛然巨响,一整栋被虫群腐蚀的屋子瞬时倾塌。
金光迸现!
孟山堪堪一震,人已被完全笼罩在了一张金色囚笼之下。
而这时,一抹苍蓝色的火焰照着孟山的顶心,凌空斩下。
孟山亦不着慌,他身形如山,此刻如山岳不动,只抬一抬手,却是将小狐狸挡在了头顶。只不过,白辰早已料到他的行动。
九幽灵火在空中蓦然一转,一点混元,四周如瀑布倾泻,却是在小狐狸周身勾出了一圈结界,白辰虚空一抓,孟山的手腕吃痛,小狐狸已被人救走。
白辰把青灵扔给齐川,凌空踩在结了冰的水面上:“展云鹏当真该死啊。”
“砰砰砰!”
冰面碎开,水面下居然漂浮着数十具尸骸,一副副包着枯骨的人皮,便如同当年亓门中的干尸,不见半点血色。
“展云鹏到底在山里藏了什么,兴妖风,戕害无辜。”
孟山见状,忽而狂笑起来:“你们是第一个识破我这障眼法的人,所以,更留不得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