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蓝色涟漪暴涨开一丝丝裂痕,形如生出了枝桠,发出清脆的噼啪声。
那团灰雾是第一个察觉到了不对劲,旋转的气流似凝滞一般,难移分毫,反而越缩越小。
“万魔降伏,山河归净。”
“砰!”
与他话音同落,天塌地陷!
真正的天塌!明晃晃的青天崩裂,深蓝劲芒俨如倾天神掌!
一掌,打落半座万仞崖山。
天地合一,重归混沌,万生万物,尽皆归零!
碎裂的天空,崩塌的地面。
山峦不复,江海枯竭!
九幽鬼印!
白辰昏厥前,依稀瞧见乱军丛中,一抹淡金光芒迅疾飞来。
“呵……”
他眼前一黑,便再无意识。
京城难得下了整月的大雪,满城银装。屋前一株孤零零的梅树上,却开遍了红梅,映雪生辉。
石阶也被大雪覆盖,踩出几个小小的脚印,脚印尽处是一个裹得跟团子似的小娃,兴奋地到处蹦跶,把整个院子的雪踩得七零八落。
不想奔得急了,踩到了池边结起的冰上,径直朝冰面摔去。
“阿辰!”
刚刚踏进屋子的男子一惊,正要出手相救,身边的一道金光比他更快,一把将小人捞了回来,现出真身,朝男子说道:“四皇叔,你家的这个胖小子还真是重哎!”
疏阔俊朗,黑衣如墨,被称作四皇叔的男子瞧着那人怀里的团子,一张粉扑扑的脸上还带了些惊魂未定,不过这会儿倒像是寻到了新奇的事物般,肉嘟嘟的手指卷着那人手腕上的一条银链子,玩得不亦乐乎。
“二皇子,多谢相救小儿,还有,我早已不是什么皇叔了。”白慕青伸手去抱小娃,“阿辰,到阿爹这儿来。”
“四皇叔……”
白慕青想要抱回儿子,岂料肉团子又朝这人的怀中拱了一拱。大概是累得久,肉团子安安稳稳地蜷在齐川的怀里,口水湿了他胸前的衣襟。
“不妨事的,让他多睡会儿。”
风簌过,飘落一片玉蝶梅,半紫半白,轻巧巧地缀在小孩的眉间,那双精秀的眉毛微微皱起,直到一只手将那片梅花揭走,小嘴一弯,便往这人的胸前贴去。
指尖拈着那枚紫白花瓣,声音却也像拈上了这寒梅的冰霜。
“皇叔,这小子知道他自己的事么?”齐川觉到抱在怀里的团子柔柔暖暖,可爱得不得了。
“他还小,不记事的。”白慕青揉了揉肉团子的脑袋,团子傻傻地咧着嘴,冲他直乐。
齐川伸手去逗他,指尖轻轻地戳了两下他的脸颊,粉嫩粉嫩的,触感让他竟是迷恋住了几分。
肉团子也不甘示弱,张着小口去咬他的手指,惹得齐川也来了兴致,手指一顿,便被这小鬼一口咬住了。
“松口。”白慕青揍了他两下屁股:?1 岸首蛹拢∽硬欢隆!?br /> 齐川摆摆手,打断他道:“皇叔,他长得这般俊俏,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他同她母亲一般……”
“我自然是想过的。”白慕青望着儿子,眸底却一片怅然。“我打算将他送到我师兄那里。”
齐川:“亓门?”
白慕青:“是。亓门。”
齐川:“皇叔,亓门是降妖门啊。”
“我知道。”白慕青看他道,“你不也早已是亓门中人了么?”
“我……我还是有些不同的。”
白慕青点点头:“川儿,我知这个要求有些过分,可我……”他忽地就要跪下,被齐川忙是制止。
“皇叔这是作甚!”
“川儿,请你能替我好好照顾这小子,我不想他同他娘亲一样,我已经连累了他娘亲,不能再害了他。”
齐川:“……”
“皇叔,亓门是降妖门,可阿辰他娘亲……”
“不要告诉他,无论发生什么,都请一定不要告诉他。”
“皇叔……”
院中冷风寂静,两人都各有心思,大概也只有齐川怀中的小娃儿睡得踏实。
“她走的时候说,她是妖,我是凡人。她痴缠了我一世,本以为得偿了所愿,却不曾想过,我这一世的声名,地位全都会因此被抹去。
她说,她终于懂了,可惜已经晚了。”
齐川怀中的肉团子好像睁了睁眼,却是一片茫然,旋即又再阖上,只是抓着齐川衣服的小手又抓紧了些。
“她希望你能回去。”
“齐川。”白慕青淡淡一笑,摇了摇头,“其实她错了。从我执意离开皇宫的那一日起,身前身后,那些虚名浮利,与我再无干系了。我与她一世,欠的只是没能与她生生世世。”
齐川猛然起身,倒是把抱着的团子吓醒了,张着手去搂他的脖子。
“所以,你就打算把他送到亓门?”齐川安抚地拍拍小孩的背脊,“白慕青,她已经死了,难道你连自己的儿子也不要了么?”
白慕青上前接过肉团子,把他抱在自己的身前,目色凝重地看着他:“阿辰想不想娘?”
团子不明所以,还是点了点头,软软地说了个“想”字。
白慕青把他按在胸前,唇边的笑容里衍满了苦涩,声音哽咽,更像是自言自语:“我也想她。”
白慕青走的那天,院子里落下了最后的一朵梅花。
白辰失神地站在门前,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风雪的尽头。
“阿辰,阿爹去找你娘,好不好?”
“阿辰,今日起,你就是亓门的降妖师了啊。”
被冻得苍白的小脸上忽然滚下两行清泪,可他却连自己都不知道似的,仍旧执楞地望着远处,天地间,终于只剩下了一片玉雪白茫。
直到有人将他抱起,拭着他的眼泪,柔声唤他。
“阿辰。”
☆、情之所至
那日,万仞山如同遭遇了神罚,从天降下的无尽雷光,一夕之间,斩断了半座的山头。
不久之后,便有流言传出,说是山中的女妖苏醒了,又要捉人吃了。所以那天,半座山中的人全都成了她的果腹之物,没有一个人逃出来。
离万仞崖山最近的村子里,这谣言更是被说得栩栩如生,好像每一个人都亲眼所见一般,逢人便绘声绘色地说起,说到自己都信以为真。
村子上仅有的一间医庐里有位老大夫,上了年纪,有些眼花耳聋,但每每听到那些患者提及此事,就会“笃笃笃”地跺着拐杖,辩驳一句:“胡说八道。”
“哎哎哎,孙大夫,我们哥几个可都是亲眼所见的啊。”
医馆里当即就有人争辩。
孙大夫摸准了穴位,一针扎在这人的手腕上:“那成,你到是说说,这山都塌了,你是怎的逃出来的,你要是真亲眼见到了,还能活到现在?”
“啊哈哈哈!”
旁人闻言,亦知这人胡诌过了头,顿时哄堂大笑。
那人心虚,又被金针扎得“哦哦哦”地直叫唤,只得口齿不清地辩驳说:“那是我命大,阎王爷不愿收我。哎哟!”
孙大夫不动声色地又是一针,这人算是彻底蔫了。
医庐里送走最后一位病人,孙大夫招呼小徒弟关门,自己则提往后院走去。
医庐不大,当初孙大夫是把小徒弟哄骗到了柴房,这才腾出来一间空屋子。此时,屋子里漫着一室的药香,窗子推开了一线,透进些许的晚风。
“姑娘,醒了啊?”孙大夫在床边坐下,替床上的人把脉。
躺在床上的女子缓缓张开眼,眼神仍旧有些迷茫。
“姑娘,你觉得怎样。”孙大夫放开女子的手腕,“等下我徒弟会送药过来,你既然醒了,再喝个几服药,这伤就该不碍事了。”
“……这是哪里?”女子久睡,声音沙哑得跟破锣似的。
孙大夫倒了杯水给她:“这里是红苑城,哦哦哦,错了错了,是安元村,你瞧老朽这记性。”
“我怎么会在这里?”
“是位公子送姑娘来的,还给了老朽不少银子。”
“他人呢?”
“走了,公子还留了话。你瞧我这记性,先生说姑娘要的雪雕啊,他会去替姑娘抓回来的。”
“真的?!”这女子便是穆潇潇,她只记得自己在冰棱结界中看见了兄长,之后自己好像忽然被一团浓雾吞了进去,跟着就失了意识。
孙大夫还在一旁唠唠叨叨:“姑娘要抓雪雕?这东西可不容易抓啊,老朽在村子这么多年,也只听人说起过好几年前有人捉到过,更多是进了万仞山,就杳无音讯了。不过这雪雕是上等的灵药。老朽只渴望这辈子,能够活着见上一见。”
穆潇潇沉默着,满脑子都想象着白辰是如何将她送来的情形,背着?还是抱着?
孙大夫晃着脑袋出了门,却是长长长地唉了一声:“姑娘,莫要想太多。”
穆潇潇“咦”了声:“大夫是想说甚?”
穆潇潇少女情怀,老大夫自是一眼看出,只不过这些事于他,无甚关系。他也不会去说,那日同来的是两位公子,更不会说,那两人当真只把她视作了病人。
在医庐的那几日,其中一人对另一位可是无微不至,但对穆潇潇,就扔给他这个老头子了事。
那日,白辰祭鬼印破了半魂煞阵,把穆潇潇从阵中救出来,结果把自己也几乎成了半死不不活的模样。
万幸齐川及时出现。
齐川把两人带到医庐。穆潇潇因着失血过多,一直昏迷不醒,孙大夫说姑娘外伤重,休养几日便好。却是白辰不大好,他外伤不多,但经脉内息乱得一塌糊涂。
齐川抱着人,亦是心疼得要死。他数月不见白辰,手链也失了作用,那些无时无刻,充斥了他整个人的相思,早已泛滥成灾。若不是他答应了一人,许是早就撂下摊子,回长空寺找人了。
可谁知,让他在万仞山遇见了白辰,而乍见时,这人竟是在用鬼印之法来破半魂煞阵。
半魂,分魂裂魄。
被分魂之人,永世为厉鬼。
积攒了百年,千年,甚至上万年的怨恨,一旦爆发,便是灭世之阵。
那一刻,齐川根本顾不上己身的任务,当即冲出将他拦住。
一来白辰身上有伤,九幽鬼印所耗的灵元力,他根本无力承担。
而更重要的是,他体内被亓门封印起来的半妖之念,极有可能会因这一次,破出封印!
那后果……
齐川不敢去猜,他更不确定,那份被封印的记忆,白辰已经记起了多少。
白辰醒来后,整个人像丢了魂似的,愣坐在床上。少顷,猛地抱住了齐川,埋头痛哭。
齐川拍着他的背,替他顺气,安抚道:“怎么了?”
白辰只是抱着他,哭得稀里哗啦,眼泪鼻涕全都擦在他的身上,无论齐川如何询问他却始终一言不发,约莫是哭得累了,这人竟是在他怀里睡过去了。
齐川不放心他,遂在他身边寸步不离地守了一夜。白辰不知梦见了什么,蜷在床上辗转反侧,一双秀眉,就不曾舒展过。
穿着的衣裳被他翻来覆去地带落了些,露出肩后的那朵墨莲。微微半开的花瓣,在他的肩胛骨处勾勒出一瓣的血红。
墨莲虽已消褪不少,可这一次,不论齐川度过多少灵元力,墨莲怎么都回不到花苞的样子了。
“阿辰……”
齐川抓过他的手掌,牢牢地拢在自己的掌中。
“阿爹……阿爹……”
白辰忽然一把抓住齐川的手臂,慌慌张张地呓语着,眉宇间显出少有的脆弱。
“阿爹……不要走……不要……”
眼尾洇出一滴泪水,顺着鬓边滑落,没入他的发中。
齐川深叹了口气,将人小心翼翼地拥入怀里。
“傻团子……”
白辰醒了睡,睡了又醒,如是这般,浑浑噩噩了两天,才总算是清醒过来。齐川问孙大夫借了灶头,亲自熬了药粥,很是体贴地一口一口地喂这人喝药。
有人服侍,白辰顺理成章,甘心情愿地当个米虫,喝完一口,还努努嘴,嘴角上粘着一粒米,示意齐川帮忙擦去。
“阿辰,我可以理解为,你这是在引诱我么”齐川笑着倾下身子。
“打打打住。”白辰赶忙伸手喊停,反而被齐川一手把他两只手都扣住了。
白辰:“放开我,我自己来。”
齐川替他擦去米粒,手指自然而然地划过了他的唇瓣,还故意婆娑了一下,温润细腻,简直美好。
“愿为卿劳。”
“哼。”岂知白辰一口咬住了他的手指,脸上顽劣的模样,像极了他小时候的模样,让齐川一时看得痴了。
“阿辰,你一点都没变啊。”
白辰喝完粥,乖巧地任由齐川把自己按回床上,盖好被褥。白辰则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这人,齐川揉了揉他的脑袋:“先睡吧。”
齐川收拾好碗筷,准备出门时,听见白辰将他喊住。
“我爹娘究竟是谁?”
其时,万仞山的悬崖绝壁上,齐川抱着臂,好整以暇地看着一人撅着屁股在地上布下诱捕的陷阱。
雪雕生来警惕,这陷阱布置得不好,它根本不会上当。之前白辰已经念叨了齐川一路,为什么一定要他来布置这个陷阱。
齐川一句话就把他给噎死了。
“你和那头呆鸟待得久,比较了解鸟性。”
白辰怒:“滚!”
山上又开始下起了雪,雪花越下越烈,狂风呼卷,将人的视线都迷住了。
“差不多了。”齐川上前,搂着白辰的腰把人拉起来,“再下去,你都要把自己堆成雪人。”
“还不是因为你不肯帮忙。”白辰丢过他一记眼刀,嘟嘟囔囔着朝一旁的山洞走,“不就是让你告诉我爹娘是谁吗!怎么好像是老夫在求你一样,还要约法三章。切,不靠你,我就不信我抓不到那头呆鸟!”
“阿辰。”齐川蓦然在身后喊了他一声。
“干嘛!哎哟!”白辰一头撞到了山洞口的结界上。
齐川无语:“我就想提醒你,小心结界。”
“你滚!”
一蓬雪球甩了过来,齐川一歪头,堪堪避开。
山洞很小,其实也称不上是什么山洞,就山壁上年久风化出来的一处凹口,两个人钻在里面,前胸贴后背的,连转身都不可能。
白辰本想两人背靠背吧,然而他的提议还没说出口,就被齐川从后抱了个满怀,胸口贴在他的背后,脑袋搁在他的肩膀上,凑近他耳边沉声道:“这样就好。”
“好什么好!哪里好了啊!”白辰左扭右扭地挣扎。
“阿辰,你再乱动,可真的不好了。”
“……”
白辰忽然不动了,一点动作都不敢有了,脸上一点点烧得滚烫。他声音糯糯地,可怜兮兮的哀求着:“我不动,齐川,你能……把那玩意儿拿走么……硌得我难受。”
“嗯。”齐川理所当然回道,“你终究要慢慢习惯的。”
“啊啊啊!习惯你个鬼啊!”白辰炸毛,起身要冲出山洞,让齐川一把拽了回来,挨得更紧了,白辰只觉得自己浑身都在发烫、发颤。
“来了。”齐川环住他不安分的身子。
“什么来了?”白辰已经傻了。
“雪雕。”
山洞外,天地已染成了一片苍茫,雪海中,突然有一点白影似离弦箭势,猛然俯冲下来。
雪雕,肉白骨,啖人魂。
而白辰布下的这个陷阱恰好二者皆有。
人魂,便是早前袭击他们的半魂。
☆、思恋成冢
白辰瞅了瞅那只在谨慎盘旋的雪雕,又瞅了瞅厚颜无耻粘着他的齐川,唉声叹气:“齐川,你能不能把手挪一挪,勒死我了啊。”
“不能。”
齐川说归说,手上还是松了劲道,只不过把人又拉着贴近了自己些。白辰觉到自己连呼吸都是这人的气息,实在是自搬石头自砸了脚。
“齐川,后来的事我太不记得,那只半魂是你抓的?”
“是你。鬼印几乎将它拍得灰飞烟灭了。”
“咳咳咳……”白辰道,“你识得那只半魂?”
“那只半魂是胡狄王的。”齐川贴在他的脸颊边说,“之前我到苍澜见胡狄王,就发现这人有些古怪。”
“什么古怪?”白辰去推齐川的脑袋,没有推动,只能作罢,由着他搁在自己的肩上,笑得心满意足的。
“阿辰可是见过帝君?”齐川圈在他的身前的手,把玩着这人纤白的指节,爱不释手。
白辰问:“皇帝?没有。”
齐川:“我有幸见过几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