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留?哈哈哈,你知道他们是怎么收留我的吗?”
老人走到他的面前,捋起了自己左手的长袍袖子,将大半根手臂展现在他面前,脸上是毫无掩饰的憎恶和疯狂:“那些道貌岸然的‘女神的代行者’,说是收留我,让我有步入光明的机会。表面上装得像圣人,骨子里却和盖拉哈特·多门普雷是一样的货色!”
他赤裸的手臂上是纵横交错的一道道鞭痕,年代久远,有一些已经淡得几乎消失,在老人有些皱缩的皮肤上却仍然交织出了明显斑驳感。弗拉西斯皱着眉端详那些疤痕,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看莫西祭司。
“那些带你进圣殿的牧师……”
“在他们眼里,我只是一个有点天赋的漂亮小玩意。”莫西祭司勾起嘴角笑了笑,收回了自己的手臂,放下袖子时脸上的厌恶一览无遗,“进入圣殿后的前五年,我过的日子和在莫西家没有多大区别,你能想象吗?几百年一遇的天才、含着金汤匙出生的贵族,见过这样见不得人的事吗?”
弗拉西斯摇了摇头:“虽然知道会有这样的可怜人,但我确实没有见过。”
他瞥了莫西祭司被袍子袖子遮住的手臂一眼,想象了一下对方身上会有多少这样的痕迹后,觉得自己忽然有点同情他。
“其实这些都不算什么,毕竟我在更小的时候已经过了好几年类似的生活。”莫西祭司的视线落在他只戴了空间戒指的左手上,眼里闪过一丝晦暗不明的情绪,“18岁时我成为了圣殿当时最年轻的主教,然后彻底摆脱了这样的生活,那时我还是对圣殿抱有希望的,幻想着能像今天的你一样,顶着天才的光环一路爬升,在自己的巅峰期成为战斗祭司……”
他的声音突然沉了下来,弗拉西斯挑了挑眉,想起自己听过一个传闻,结合档案里的内容,现在倒是可以证实它的真实性了。
莫西祭司年轻时也曾经是战斗祭司的竞争者,而且他和另几位主教竞争这个位置时,只有三十岁左右,在当时的圣殿已经算是非常突出的年轻人。但最后上一任战斗祭司取得了这场竞争的胜利,其中的原因只有祭司长知道,但一直有传闻说,莫西祭司之所以会失败,是因为他擅长的是诅咒法术。
光明女神的代行者,却擅长使用肮脏堕落的诅咒法术,这听起来实在有些讽刺——告诉他这个传闻的人笑着说。
捕捉到他脸上的了然,莫西祭司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把话题转到了另一个方向:“前几年,我和‘堕落之地’达成了一项合作,原本实施得非常顺利,没想到会出现你这个意外。”
“你是指恩波格尔?”弗拉西斯问。
“我只是替他们往帝国内部安插一枚棋子,他们替我向圣殿注入污水,这是很公平的事,只是没想到你突然在荆棘城打了那么漂亮的一仗,把所有年轻主教都挤了下去。”
“原本有希望接任战斗祭司的年轻主教……”弗拉西斯回忆了一下可能的人选,不确定地挑出了一个名字,“朱利安?”
莫西祭司笑了笑:“他很像我年轻的时候,可惜,只有脸像——我原本以为你也有些像,没想到你和我一点也不像。”
“我也觉得不像,我们根本是相反的两类人。”弗拉西斯附和地点头,“至少我在遭受那样的事情时,会选择和你不一样的路。”
在他看来,莫西祭司会走到现在这一步,事实上和他本身的性格有很大关系,他本来可以避免这样的结果,却一次又一次地选择了黑暗。
“所以你看,这就是我们之间最大的不同。”莫西祭司环视了这个破旧的房间一周,提起了曾经发生在这里的事,“就像你和布兰登从这里救走了莱因……如果是我,我会先提防这个人会不会是敌人设下的陷阱,而你却在那么短的时间内,作出了放弃幼虫把他救出去的决定。”
“我以为这是作为圣职者,对自己应有的基本要求。”
莫西祭司笑着摇了摇头:“多么冠冕堂皇的好听话,如果那个被你救出来的人是个罪行累累的恶棍呢?”
“……”弗拉西斯道,“这不是那种情况下我会第一时间关心的事情。”
“真是善良,天赋惊人,能力突出,还拥有一颗善良的心。”莫西祭司的笑容越发讽刺,“你看,他们都说你是女神最完美的代行者,身为这样的人,你还不承认这不公平吗?
“像你这样的人,从生下来就接受别人的崇拜,戴着光环过一辈子,居然还有谈论‘公平’的资格……”
“所以你要自己动手来制裁我吗?”弗拉西斯的脸色越来越差,他靠着墙站着,一只手背在身后,脸上的表情却有了一丝微妙的变化,“用你自己的手段?”
莫西祭司点了点头。
“如果我这样都没办法让你从天堂跌到地狱,那么这个世界就真的毫无公平可言了。”
他低声喃喃道,不知是在对弗拉西斯说话,还是自言自语。
而就在他走神的这一瞬间,弗拉西斯突然动了。
他脸色苍白,行动却敏捷得像没有受伤,只一眨眼的时间就逼到了莫西祭司的身前,一道光刃随着他的动作刺进了对方的身体,准确无误地切断了莫西祭司对他施加的禁制。
“……你?”
莫西祭司惊诧的目光落到他的手臂上,那里不知什么时候被划开了一个大口子,大量血液从伤口涌出,让弗拉西斯的脸色越发苍白,但也显然由于它的存在,弗拉西斯才突然重新获得了行动自如的能力。
“你为我包扎伤口,是因为毒药和诅咒是随着血液流动的,是不是?”
弗拉西斯垂下眼帘看他,手臂上的血滴答滴答地流到地上,蓝眼睛里晦暗不明的情绪一闪而过,“对你的不幸我感到很同情,但是你忘了吗,莫西祭司,即使是神,也分神格高低,神力强弱……这个世界从来都不是公平的。”
他在指尖的光刃上施加了别的禁魔法术,对法师的身体伤害不小,尤其是莫西祭司这样上了年纪,体内的魔力循环越来越脆弱的法师。
现在的情况下,他只能选择这种最快最简单的方法,因为以莫西祭司的能力,如果不这么做,要重新制服他并不是难事。
但莫西祭司什么也没有做,甚至没有反抗就停止了挣扎。
“像你这样被神眷顾,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孩子,说这样的话当然再自然不过了。”他笑了笑,嘴角淌出一点血丝,“可是你的存在就像对我一生最大的讽刺——出身高贵,相貌出色,连天赋都非常过人,即使是从魔研所转投圣殿,也这么年轻就爬到了圣殿的最高点——你让我怎么甘心?”
他抬起自己的右手,上面逐渐显露出一个静止的黑色漩涡,和弗拉西斯手上那个一模一样,“我拥有的天赋那么肮脏,只能与阴沟里的老鼠为伍,让他们替我杀死我的人渣父亲。即使进入了圣殿,也一直原地踏步,难以爬到高处……几十年过去了,我原以为终于等到了一个成为战斗祭司的机会,再不济也能控制这个位置上的人,没想到荆棘城之役却在这时候发生了。”
弗拉西斯怔了怔,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沉默着任他继续说下去。
“然后你出现在了这里,因为荆棘城之役的战功和出色的战斗能力取走了战斗祭司的戒指。”莫西祭司苦笑着看了一眼自己手上的戒指,“我始终没办法将这枚戒指摘下来,摆脱自己肮脏的过去。”
“……可是这跟我没有关系,在荆棘城面对魔族的时候,我的脑子里只有该怎么把它们赶走和该怎么活下去,并没有考虑过自己能不能当上战斗祭司。”
“是,所以你没有错。”
老人看了他一眼,浑浊的眼睛里满是复杂的情绪,“你对祭司的位置远不及当年的我渴求,却轻易地得到了它,甚至是地位最高的几个位置之一。正是因为这样,我才更加的不喜欢你,更加的……嫉妒你。”
作者有话要说: 大概还有2-3章正文完结,最近比较忙,最迟可能五一搞定吧……
☆、制裁
对于他的坦白,弗拉西斯无言以对。
“我原本以为你会动用国王那边的力量来解决问题,没想到你一直没有这么做,埋在那个方向的陷阱完全没有派上用场,是我对你的判断出现了失误。”
“从我七岁进入魔研所学习魔法起,就没有再单纯凭借贵族身份来解决过问题,你对我的弱点调查得这么清晰,却没有看明白这一点。”弗拉西斯摇了摇头,施展治愈术为他治疗腹部的伤口,然后从戒指里取出了禁魔环,“在我看来,你为我设下的一系列陷阱就像一个挑战,如果能帮上忙,我不会拒绝利用自己的贵族身份,但完全借助外来力量施加压力来解决问题,这不是我的处事原则。”
“现在我知道了,可惜是作为失败者。”莫西祭司被他用禁魔环扣住双手,和普通老人没有什么两样,脸上满是颓然,却没有了先前的戾气,“你把我送回圣殿吧,祭司长会处置我的。”
弗拉西斯站直了身体,诅咒和□□对他的影响已经随着血液流出逐渐减弱,他给自己施加的治愈术也终于起了作用,脸上也恢复了一些血色,他有些不解地皱了皱眉:“你真的想回圣殿?”
他觉得莫西祭司对圣殿对情感很复杂,一方面那是他长大的地方,另一方面圣殿却也是让他成为现在这样的人的地方,在这个时候回到圣殿去接受制裁,他不认为这像是莫西祭司会做的事。
现在他处于优势地位,却不是绝对的,失血过多带来的虚弱已经让他处于强弩之末,回圣殿是他最好的选择,但莫西祭司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是不是想回去,这对你的决定有影响吗?”莫西祭司笑了笑,“我已经失败了,你不把我送回圣殿,难道还要放了我?”
“当然不,我只是觉得你想回圣殿这一点有些出乎意料。”他表现得越无所谓,弗拉西斯心里的警惕就越发浓重起来,不着痕迹地离他远了一些。
这里难道还有别的陷阱存在?
他正准备探测周围的魔力波动,莫西祭司却在这个时候抬起手来,指尖凝聚了一道光刃,把它捅进了自己的胸口。
他竟然没有被禁魔环完全控制住!
鲜血汩汩地从莫西祭司地胸口涌出,很快把他的白袍浸染成湿润的红色。他躺在地上,不仅没有失血带来的虚弱,仰视弗拉西斯的眼神里反而带着得意和喜悦。
“你还不知道地窖里的法阵是做什么的吧,”他笑着说道,“那是我最得意的作品之一——”
弗拉西斯睁大了眼睛,想要远离却已经来不及了,诅咒的黑色纹路已经从地下蔓延上来,有自我意识般爬上了他的腿。
“我死了以后,你在魔法这条路上也不可能再走得更远了。”
随着莫西祭司充满恶意的声音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黑暗,而他也因此确认了那是个什么法术。
说它是莫西祭司最得意的作品之一,这确实可以让人理解,因为它是个以生命为代价的诅咒法术。弗拉西斯只在禁术典籍里看过这个法术,它诞生的年代比阿波契斯成为诅咒大师的时间更早,在那个混乱的时期,法师决斗是很常见的区分实力高低的手段,而一些擅长诅咒法术的法师则发明了这个法术,它可以让别的法师和施法者本身产生奇妙的“共生”效应,随着施法者的死去,被诅咒的对象也会失去施法能力,形象一点的比喻,就是法术天赋也“死”了。
他现在感受到的黑暗,其实并不是真正的视力上的黑暗,只是失去了对魔力波动的感知,但对于像他这样的施法者而言,这样和失明并没有太大的区别。而这种感知的消退,则会一直加深,直到莫西祭司死亡,他才会成为彻底的普通人。
这个诅咒并不是没有解法,但从现在的情况来看,他不太可能赶在莫西祭司死前成功呼救了。
弗拉西斯发现自己已经暂时失去了施法能力,他体内的魔力躁动不安地想要突破诅咒的控制,却被那以生命为代价的诅咒力量强行压制住了,无法施展任何法术。
他试图用简单的药物处理为莫西祭司止血,但从老人迅速衰败的脸色来看,他的止血工作并没有起多少作用。
“不用再做无用功了,我很快就会死,你在奢望有人在我死之前来救你吗?”莫西祭司已经形容枯槁,像一具会说话的尸体,眼里却仍然闪烁着恶意的光芒,“普通人的世界怎么样?以后你就要生活在这样平淡肮脏的世界上了,无法在施法者的道路上走下去,你会……比我更绝望吗?”
弗拉西斯站在他身边,闻言低头看了他一眼,笑了笑。
“我并不绝望,而且……你认为自己真的绝望吗?为什么不想想,自己究竟是对世界的‘不公平’感到绝望,还是单纯地为自己找借口而已?”
事实上,他确实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焦虑,因为他很清楚对方说的都是实话。但面对说出这些话的人,他仍然没有示弱的打算,因为他还不想成为莫西祭司死前最后的笑话。
即使他的内心也为以后不能再施法感到恐惧,也不可能表现出来。
莫西祭司躺在地上,腹部流出的血很快染红了一大片地面,他眼也不眨地盯着弗拉西斯的眼睛,片刻后得意地笑了起来。
“你撒谎,你害怕了。”
弗拉西斯的瞳孔收缩了一下,又迅速恢复如常,他后退了几步,隐隐觉得有些奇怪的声音正在靠近,却因为诅咒的侵蚀听不清楚,只能凭借本能退开一些。
他看了地上的莫西祭司一眼,正在想他是不是还留有什么别的手段,却突然听见身后的墙壁轰然倒塌的声音。
莫西祭司的脸色倏地变了。
“原来你们在这里,我说红发小子怎么这么嘴硬又得意呢。”汉普顿提着他的枪从墙壁倒塌后露出的缺口里走进来,扫了地上的莫西祭司一眼,然后把目光转向站着的弗拉西斯,“没事吧?”
“现在就带我们回圣殿,不要让——”
弗拉西斯还没来得及说完,骑士已经闪身打晕了准备给自己再来一刀的莫西祭司,回头朝他一笑:“是要说这个?”
“……”
弗拉西斯松了一口气,几乎要跌坐在地上,幸好汉普顿及时扶住了他。
“带我们回圣殿,我身上有诅咒,莫西祭司不能死。”
他刚才有那么一瞬间真的有过这样愚蠢的念头——假如成为一个普通人,也许他会选择自我了断。莫西祭司的观念与他截然不同,但弗拉西斯不得不承认,他对他的心理把握得很准确。
他从没有做过普通人,突然失去自己为之骄傲的天赋,那种落差连他自己都无法想象。
祭司长似乎对他们浑身是血的状态毫不意外,他甚至做好了紧急处理伤势的准备,连重伤的莫西祭司都被从死神手里拉了回来。
“看来你们相处得不错。”他一边剪开弗拉西斯被血污粘在伤口附近的白袍,一边不经意般看了守在旁边的汉普顿一眼,“我先前的担心也许是多余了。”
“与其操心这个,您还不如想想怎么处置莫西祭司。”汉普顿的脸色绝对算不上好看,弗拉西斯回到圣殿后就因为失血过多陷入了昏迷,他甚至来不及了解事情原委,只好跟着一起来了祭司长的房间。而祭司长显然早有准备,他也许能从对方嘴里问出些什么。
祭司长面色不改地为弗拉西斯处理了伤口,然后“切断”了他和莫西祭司身上的诅咒联系,这才回头直视比他高大许多的汉普顿:“骑士长,你现在是以什么身份在和我说话呢?是圣殿的骑士团团长,还是弗拉西斯法伦纳德的好朋友?”
“这两个身份之间有冲突吗?”汉普顿皱起眉头。
祭司长微笑着回望他,柔声反问道:“难道没有吗?”
他的语气很柔和,乍一听似乎并没有什么怪异之处,但根据汉普顿对他的了解,这个问题不可能只像表面上看来这么简单。
他只迟疑了一瞬间,就作出了自认为最合适的答复:“如果你想的话,就把我当作他的朋友吧。”
“好的,那我也给你法伦纳德祭司的朋友应得的答案。”对于他的回答,祭司长显然并不意外,他给昏迷的弗拉西斯灌下一瓶药剂,然后启动了净化法阵,“我早就从别的渠道得知了莫西祭司和‘堕落之地’的勾结,之所以没有采取行动,是因为想要考验一下,法伦纳德祭司是否真的具有能够胜任战斗祭司一职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