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有片刻安静,一直蒙在鼓里的夏夫人率先开口,“我很同情你的遭遇。那么,在你弟弟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件事和我又有什么关系?为什么我的记忆里完全没有与此相关的片段?
“夫人……”
“妈……”夏泽溪和陈伯同时开口,因为音调高的关系,她的声音占了优势,“妈你昨天没休息好,不如再去睡一会儿吧。这个人,”瞥了眼恩将仇报的老东西,“交给我们就好。”
“二小姐,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陈伯意味深长道。
脸一黑,夏泽溪磨了磨牙,正准备骂几句,就听夏夫人对她道:“泽溪,陈伯说得对,既然事关于我,我有权利知道真相。”
对上母亲一眨不眨无比坚定的眼睛,夏泽溪简直剁人的心都有了。这能说吗?能说早说了,也不用费心苦苦瞒了几十年!心里暴躁,不能跟妈妈吵架,一扭头冲陈伯吼道:“老东西!你说你弟因为那件事被折磨了很多年,关我们什么事啊!你搞清楚好不好,当年的事情明明我们才是受害者,就因为你弟弟罪有应得错就能推到我们身上吗?!你难道不知道我妈妈因为这件事……你想想这么些年她是怎么对你的,无论什么职位只要到了我们家她就一视同仁,逢年过节更是各种放假发补贴,平时也是又送吃的又送穿的,你呢,你是怎么回报她的?明知道她身体不好,还给她看那种东西,还要告诉她那件事情,你说你安的什么心!”
“那件事”“当年那件事”,宋沁婉只觉得这几个字就像是一个魔咒,将她仅剩的耐心消磨干净,怒火和暴躁瞬间破闸而出,一阵一阵汹涌的冲上头脑,“咚——”她随手抓了个不知道什么东西猛地甩了出去,换来死寂般的安静。
宋沁婉重重的深吸一口气,最终没能压制住身体里的暴-乱因子,怒道:“你们到底说不说?难道非要我自己把脑子凿开在里面找吗?!”
“妈……”夏泽溪面有戚戚的喊了一声。
“你闭嘴!”夏夫人厉声道,全然不复往昔温柔与纵容,随后将锐利的眼神直指大夏先生,“夏博勋!你说不说?”语气中大有一言不合就离婚的意思。
夏博勋定定的看着宋沁婉,容色不变,三十年却在他眼中弹指飞过,周身冷硬的气势一点一点瓦解,最后只留无奈和沧桑,他温柔的对她说,“你想听,我就告诉你。”
夏夫人满意点头,夏泽溪却是大惊失色,“爸!”
夏博勋抬手制止,继续道:“沁婉,不论你听完有什么感受,记住一点,我们永远是一家人。”
夏夫人不禁怔了怔,夏博勋几乎从来没有说过这种带着绵绵情意的情话,现在却当着小辈的面……心泛涟漪的同时,也不由更加惶恐,到底是什么事情呢?很严重?严重到需要夏博勋慷慨就义的用甜言蜜语挽留?
夏博勋将夫人带到他们的卧室,准备一对一详谈,留老二老四和老四的男朋友在客厅里处理陈伯这个烂摊子。
目送着父母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夏泽溪立刻拉下脸,阴测测的对陈伯道:“说说你弟弟吧。”
☆、惊痛
跟活着相比,一切矛盾与仇恨,都如同烟尘一般,风一吹,就散了。——《凌敬·一句话日记》
三十年前,夏博勋自认还年轻,胸腔里仍充斥着想法和野心。
公司在磕磕绊绊中起步后,最缺的不是资金人脉,而是人才。郑白夫妇便是在那之后不久和他搭上伙的,于公司上帮了他许多。
成为生意伙伴后,私底下的来往也渐渐多了起来,郑白夫妇只比他们小几岁,年龄相仿,志趣相投,两家渐渐成了好朋友。
三十年前,两家相约一起去度假,度假屋海岛之类的呆腻了,他们便商量着去丛林野营。
他们选了一处离浮都很近的原始树林,据说那里空气洁净又基本没什么危险。
一切准备就绪,几人便兴致勃勃的驾着车朝目的地驶去,却不知道危险已步步紧逼。
很多事例证明,丛林,是许多血腥阴暗的发源地,尽管只是在文学作品或影视剧里。
他们不知道,不久前,这里来了群亡命徒,他们终日游荡在这里,等待着那些富贵华丽的猎物钻入陷阱,随即掠夺,抢杀。
然而,没有。
正当他们被久未得到满足的口腹之欲折磨的饥肠辘辘时,猎物终于现身。
他们仗着人多势众和对环境的熟悉,打着只有两个妇孺在好下手的主意,先设计引开了两个男人,后见两个女人年轻美貌,渐渐起了其他歹念。
两位夫人被那些人轮流糟蹋了,刚开始只是贼人肆意□□,后来两个男人回来,几乎是眼睁睁看着夫人经受的非人对待。
腥风血雨过后,男人们伤口累累,形容狼狈,女人们衣不蔽体,满目空洞。
他们顾不得收拾东西,神情恍惚的回到家。
没过多久,郑夫人便自杀了。夏夫人也有数次轻生的举动,虽被夏博勋发现及时阻止,但她的精神状况极差,吃不下饭,成天做恶梦,甚至开始出现自虐的倾向。
夏博勋边焦头烂额,边还要联合警方严密彻查那天那伙人。
在几方的努力下,那天一共六个人终于被全部逮捕归案,一查案底,俱是臭名昭著的亡命徒。
郑白在那群人被抓进牢里那天追随妻子而去,后事是夏博勋办的,骨灰与郑夫人葬在一起。
此后,夏夫人的情况越来越不好,夏博勋不得已,这才找了个极具权威的心理医生,封藏了夏夫人的这段记忆。
所以在夏博勋牵着夏意文回家时,她也根本认不出,这孩子,便是郑白夫妇的独子,他们年仅五岁的儿子。
也正因如此,夏博勋才不肯定解释清楚——如果夏意文不是他的私生子,又会是谁的孩子?
这事后,夏博勋觉得亏欠夏夫人良多,断了外面的所有关系,全心全意照顾他的夫人,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渐渐培养出了喜欢。
这些年努力栽培夏意文,同样也是觉得愧对这个孩子,因为当年那个提议,最先提出来的就是他。
宋沁婉茫然的听着夏博勋三言两语将当年惊心动魄的事情解释清楚,神情渐渐变得不可置信,三十年固有的认知哪是这样容易便能轻易推翻的,可是心底却愈发惶然,因为夏博勋完全没有必要骗她……
她只觉得有根棍子不停的在她的脑海里搅来搅去,搅得她又乱又痛,搅得她心神俱荡,搅得她恶心、反胃…宋沁婉猛地冲向卫生间,对着马桶大呕特呕,恍惚间脑中好像闪过一些片段,那些残忍的、不堪的记忆……她只觉得冷,冷的全身发抖,冷得抱住自己还是觉得寒气彻骨。
眼见夫人这般情态,夏博勋早已有些后悔,是不是不该告诉她?或者可以说的委婉一些?
紧紧的抱着夫人,夏博勋柔声安慰道:“没事了,都过去了……”反反复复的说着这几句,翻不出新意。
宋沁婉抖了好久,才隐约感觉到有一个滚烫的热源包裹着她,下意识朝着那边靠去,嘴里喃喃的念叨:“冷…冷…冷……”
夏博勋很心疼,唯有更紧的抱住她,轻声告诉她,曾经已成曾经,以后有我在你身边,保你一世无忧,再不受伤害。
宋沁婉怔怔的听着,不知为何,忽觉心中悲痛万分,情不自禁抱住丈夫,失声大哭起来。
这边夏夫人在大夏先生的温情软语下渐渐找回了神智,那厢夏泽溪也是大致盘问出了结果。
原来,当年不只有六个人,还有一人在一开始便被派去吸引两个男人的注意,后来中途跑回来时,那群人已经在‘享受’两个女人了,他其实也想分一杯羹,不过一来他在团体里地位最低,另外那几人向来都只把他当佣人指使,嫌他碍事把他赶去看住两个男人了,二来,他也确实没这个胆子,因此就只是趁乱摸了几下便跑走了。
没过多久,事情就败露了,眼见着那伙人一个一个被抓进去,陈伯的弟弟开始疑神疑鬼,不是觉得有人在跟踪他,就是觉得家里埋伏了警察。后来,终于自己把自己逼疯了,一把火,把家连同自己一起烧了。
人虽然救了回来,但已经变傻了,而且烧得人模鬼样,最后只能送进疯人院。
直至前不久,他因为长期的饮食作息不规律以及各种精神药物的副作用死于急性爆发性肝炎,这才刺激了陈伯。
夏夫人的事他们没有细说,但早在昨晚,夏泽深便告诉他了,所以凌敬也是知道的。这时听陈伯说完,一时有些感慨。其实不止是他,夏泽深他们也没有立刻说话,内心多少也有些怆然。
夏泽溪皱着眉,“这么说,你进我们家是为了给你弟弟报仇?”
陈伯点头。
夏泽溪不禁笑了一声,神情很冷,“陈伯,恕我直言,我怎么觉得你弟弟完全是咎由自取呢。”
陈伯看了她一眼,没有发怒,只叹了口气,“我又何尝不知道,只是……你不明白,我每次去看弟弟,看到他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心里有多难受啊。”
夏泽溪冷笑,“所以你这是把我妈当发泄口吗?”
陈伯面有凄然,“我知道,夫人对我们这些下人一向很好,所以我……三十年了,没忍心下手,一直到不久前,我弟弟死了……对不起。”陈伯颓然道:“我没想着伤害夫人。”
“但你已经伤害到了!”夏泽溪怒。
“视频照片都是你拍的?”一直静静站在旁边的夏泽深忽然开口,声音冷淡,听不出喜怒,周身却带上了那种久居上位的迫人气场。
“是。”陈伯忽然觉得有些气闷,甚至觉得在这个气势强大的少爷面前有点抬不起头,眸子有些惊惧的抖动着,“我来之前就听说过大夏先生……有点风流,就一直注意着,只逮到过那么一个。”
夏泽深没再问什么,仿佛不置可否的样子。
静了片刻,夏泽溪低声问:“这个人怎么办?”
“交给爸吧。”夏泽深答。
留是肯定不能留了,最多也只能看在他勤恳三十载的份上不去追究他不合时宜的举动了吧。
凌敬原以为还算了解夏家,没想到其下竟然还隐藏着这样一段…匪夷所思的往事。
正在默默感慨时,余光却瞥见陈伯身体似乎在搞什么小动作,然后眼前便极快的反射过一抹幽光,当即一惊。
冲过去时,身边掠过一个更快的人影,一下子便擒住了陈伯的手,凌敬见机打掉他手中不知何时藏起来的小刀。
“想干什么?”夏泽深冷冷的盯视着陈伯。
陈伯表情微滞,继而又颓然的叹了口气,“四少爷放心,我不是要对你们不利。”无奈的苦笑一声,神情微微茫然,声音也低了下去,“我只剩弟弟这一个亲人了……”
夏泽溪这会儿也反应了过来,惊讶的问:“所以你这是要去找他?”
陈伯定定的发了一会儿呆,“二小姐你不知道,这些年我一直会做梦,梦到我弟弟点火的场景,有时候甚至还能梦到我和他是一同置身在那场大火里的,被烧得面目全非形容恐怖……有时还会觉得这场大火根本就是夏家指使人放的,然后我会幻想我手持刀柄来到夏家,在你们惊恐的求饶声里一个一个的割下你们的脑袋。或许是想的多了,难得还会梦到几回……”
夏泽溪愕然的听着,深深觉得这个人是变态了吧。
他们都在关注陈伯,自然就没人注意到,站在光影暗处的凌敬,眼神震惊甚至能称之为悚然。
如果灵魂能够起死回生,未卜先知似乎也不是那么没有可能了罢。
几人等了许久,还没见着夏夫人他们从房里出来,倒是先等来了彻夜未归的夏意文。
夏意文刚进门就看到这样的场景:老二老四司机和…岳小先生均静默不语的坐在客厅里,几人之间的气氛有些怪异。
这种组合在往常却是从来没见过的,夏意文动作微顿,“这是……怎么了?”
考虑到夏夫人如今受不得刺激,凌敬并没让夏泽深挑明两人如今的关系,就假装仍是一个默默暗恋一个浑然不觉的状态,也隐瞒了自己昨夜是在这里过夜的事实,只说今早才到,原因是要协助夏泽深一起追查视频来源。
夏先生为此还不太开心,然而他的一切反抗都被凌敬镇压了。
这是前话,眼下夏意文的乍然回归也让他们有些措手不及。
除去夏夫人,他便是这个家里唯二对当年之事知之不详的人。
出事的那年,夏意文还不满五岁,有感觉但很懵懂,此后被大夏先生带进夏家,仅有的些许记忆也慢慢淡了,在他如今的认知里,相信的便是大夏先生告诉他的说辞:他们夫妻和他的父母是好朋友,在他五岁那年,他爸妈和夏夫人驾车一同去游玩,在路上出了车祸,他的父母不幸离世,夏夫人则撞到了脑袋,精神出了点问题,才会认不出他,而固执认为他是大夏先生在外的私生子。
虽然夏夫人对他不甚友好,但夏家其余人对他都非常好,尤其是大夏先生,真的将他当作亲子对待,若不是有多份亲子鉴定为证,连夏意文自己都要忍不住怀疑他是不是真的是大夏先生的私生子了。在这样的氛围熏陶下,夏意文不但没有长歪,而且出落的温文尔雅,胸襟广博,自然不会去计较夏夫人那点儿女情长的敌意,反而十分感激夏家的养育之恩。
而如今,当事人都已经知道真相,另两个当事人的儿子还应该被蒙在鼓里吗?何况他已经成长到足够去承受一些不得承受的痛了。
“意文,过来坐,二姐有些事情要告诉你。”和老四对视一眼,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相同的决定,夏泽溪凝神开口。
见着二姐神色凝重,夏意文就知道她要说的想必是件大事,当即点头,走过去坐在她旁边。
拍了拍他,夏泽溪没有立即开口,而是先让老四把司机弄进他自己的房里关起来。虽然那些事他全都知道了,但总不能不顾颜面的一遍一遍在一个外人面前提起吧。
轻轻的吸了口气,夏泽溪严肃道:“意文,接下来的事情你听完了,不论做出什么决定,我们都尊重你。”
夏意文静了静,“好。”
夏泽溪尽量用着平静的声音道出原委,好像这样就能使那些触目惊心变得平淡无奇。
故事不长不短,期间没人打扰,客厅一片寂静,只有夏泽溪的声音不疾不徐的缓慢流淌着。当最后一个音节落下,四周顿时陷入一片死寂。
有那么一瞬,凌敬感受到了从一向温和的夏意文身上喷薄而出的怒意,只是下一刻,又重归于寂。
听罢夏泽溪的叙述,夏意文久久的沉默着,大家都屏息等待着,不知将要面对怎样的爆发。
很久很久以后,众人才听到夏意文的声音,如人一样清隽,“以前,十几岁的时候,我也时常想,是不是爸爸就是害死我父母的罪魁祸首,或许他就是那场车祸的元凶,不然他为什么对我这么好,甚至甚于骨肉血亲。因为有一种爱,源于愧疚。我一边这样不可抑制的想,一边却又战战兢兢的惶恐,如果事实真是这样,那我该怎么办?所以我宁愿龟缩着躲进爸爸为我构筑的那个世界,不去想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后来慢慢大了,父母的坟墓每年每年的去,这个家感情一天比一天深,有些事情就看开了。”他顿了顿,嘴边忽然勾起一抹笑,不同于往常的翩翩风度,而是带点千帆过尽的淡然,异常的攫人心魄,“很多事情,真相如何其实都不重要。”他缓缓的望向夏泽深,眼神温柔,“只要你们觉得我还是夏家的老三,那我就是,并且一直会是。”
夏泽溪怔愣良久,鼻子忽然一酸,眼前瞬间就模糊了,忍不住扑进夏意文的怀里,“老三,呜…”
夏意文笑着拍拍二姐的背,对夏泽溪偶尔犯抽的小女人情态表现出了万般的包容。
“行了,别跟破镜重圆的小情侣似的。”一边的夏泽深忽然淡淡开口。
夏泽溪:“……”
凌敬:“……”
从夏意文怀里抬起头,夏泽溪怒瞪着夏泽深,半晌也不知想到什么,忽然笑了一声,“哎,小幺,你该不是吃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