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敬缓缓伸出手去,在离他脸半寸的虚空轻轻的描摹着他的容颜,好像要最后一次,将之刻入心底。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拖得越久越不舍越留恋,凌敬狠心的转过头,轻轻下了床,他想一去不回头的狠心离开,走到门口终究忍不住又回身望了一眼。
只有一眼。
夏泽深慢慢睁开眼,有些机械的侧过头,看着已然空荡荡的另一边,半晌,缓慢的移过去,抱住还残留他气息的被子,轻柔而珍重的蹭了蹭,又缓缓的阖上眼睑。
假装他还在。
离去的路并不轻松,每踏出一步,腿上就好像多加了一个砝码,一步一步,愈加沉重,愈加迟缓。
“妈妈。”可怜兮兮的声音,近在咫尺。
凌敬低下头,卡卡正仰着小脑袋巴巴的看着他。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
他蹲下身,摸摸他的头,“卡卡。”除了喊他的名字,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
“你还回来吗?”小机器人扯着他的裤腿,小心翼翼的问,宝蓝色的眼睛倒映着纯净的光。
动作微顿,凌敬笑了笑,“以后好好跟着夏先生。”
小机器人干脆一把抱住他的小腿,声音带着哭腔,“你别不要我们。”
凌敬垂眸,“对不起。”
小机器人脑袋两侧的金属耳朵一闭,赌气撅嘴,“不想听。”
凌敬只觉心中酸涩更甚,一滴泪猝不及防的落下,在地板上砸出一声轻响,“对不起。”
卡卡慌了,灵活的跃到凌敬腿上,伸手去帮他擦眼泪,“妈妈别哭,我听话。”水迹渗进金属缝隙,随着“滋”的一声,霎时冒出一股青烟。
凌敬见状连忙躲过他的手,把他抱到鞋柜上坐好,捏着他的手紧张的看了看,没看出什么名堂,便问:“有什么感觉吗?思维请不清晰?数据有没有错乱?”
卡卡想了想,摇了摇头,“都好。”
凌敬这才松了口气。
被意外短暂冲淡的离愁别绪顿时便全部回来了。
卡卡坐的笔直,双手规矩的放在膝上,默默的看着脚尖,小声问:“你还来看我吗?”
凌敬温柔的注视着小小只的机器人,“会的,我会来看你的。”
卡卡吸了吸鼻子,仍旧蔫蔫的搭拢着脑袋,闷闷道:“要经常过来。”
“好。”
小机器人呆呆的看着脚尖,“不用带礼物,来看看我就好。”
有点想笑,又有点想哭,凌敬点点头,“好。”
“妈妈。”卡卡忽然抬头,蓝色大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他,凌敬被看得一惊,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卡卡突然伸出手往脑袋里一插,雷厉风行的掏出一块半个指甲盖大小的芯片,递给他。
凌敬被这一幕惊到了,那块芯片,应该是控制小机器人的核心部件,拿到不就等于……
“这样我就又能陪着妈妈又能陪着爸爸了。”声音混合着杂质变得错乱,瑰丽的蓝色一闪一闪,最终全部熄灭,小机器人的手却仍执着的举着。
微抖着拿过芯片紧紧攥在手心,凌敬像从前的许多次那样,轻柔的摸摸他的脑袋,只是这一次,他再也不会冲他呵呵呵的傻乐了。
“小傻瓜,不是最怕短路了吗。”
把卡卡抱到沙发上,拿过纸笔交代了缘由,小心的将纸片压在他的胳膊下。
处理好一切,又回头对着剩下的白纸发了一会儿呆,也许他还该说点什么……
提笔写了几个字,又不满意的划掉,想了想又写了一行,再划,写,划…如此重复几次,看着划着横杆仍能看清的字句,猛地将纸团了扔进垃圾桶。
终究没再留什么。
——如果早知道有这一天,你会不会宁愿从没重新遇到我?
——上帝给了我第二次生命,就势必夺走一些什么,以前我觉得是我十年辛寒得来的人生,却原来,还要加上我实难寻觅珍而重之的感情。
——我从来不觉得同性恋是背德的事,但是乱伦,却是。我并不是站在道德的制高点来审判我们的感情,而是,亲爱的,我清清白白的来,也希望自己能干干净净的离开,毕竟这个世界,来过一次,很难再有第二次。
夏泽深做了个梦,一开始,他清楚的知道这是个梦,渐渐地,感同身受的情绪早已让他忘却身处梦境。
大学,他和凌敬还有凌敬的女朋友第一次一起吃饭。
那两人言谈间并没有特别亲昵的动作,但一举一动间都透着旁人无法插足的气场,女朋友的面容早已记不清了,唯有凌敬嘴边的笑容和温柔的眼神是那样清晰,清晰的刺目,夏泽深绷着脸坐在他们对面,心里恨得想杀人。
“笨蛋,都吃到脸上去了。”女朋友娇嗔着帮凌敬拿掉手上的屑沫,纤纤玉葱抚过凌敬莹白的皮肤,激起夏泽深心底一阵暴虐。
然后他就眼睁睁看着凌敬侧头对那个女人笑了笑,眼神轻柔宠溺。
“砰—”用力的把手中的筷子拍到桌上,瞬间引来二人的注意,也成功打破他们冒着粉红泡泡的二人世界。
夏泽深完美的敛起心底翻滚的醋意,神色自若,“我去洗手间。”
冰冷的水拍打在脸上,整个人清醒了一点,他站在镜子前,看着凌敬从门口一点点靠近,搭住他的肩,嘴角噙笑,“哥们,心情不好?”
夏泽深垂眸,残留的水迹顺着脸的弧度滑落,“程序出了一点岔子。”
“奥。没事。”那人安抚的拍拍他的肩,“回去帮你一起搞定。”
“嗯。”他淡淡的应了一声。
“哎,可别再控制不好手劲了。”那人含笑的望着镜中的他,“吓得…以后不敢跟你一块儿吃饭了怎么办?那我岂不是得劈成两半?”
他女朋友的名字已然记不清,他的话却像触动了某个开关,扣的他心弦巨震,苦苦压抑的怒气骤然全部反弹,他想也不想便一把拉过人,倾身吻住朝思暮想的唇。
他看到凌敬睁大双眼,慢慢的,眼底最初的震惊被嫌恶取代,在他将舌头伸进他口中时,被他狠狠推开了。
那人死死的皱着眉,面上写满了厌恶,他看着他,用友尽绝交的眼神看着他,然后留下一句让他重创的“你真恶心”,便甩手离去……
夏泽深猛地睁眼,还是熟悉的房间,慢慢回味起梦中情境,不由苦涩一笑。
前半段确有其事,后来在洗手间里,尽管内心翻涌着“告诉他”的疯狂念头,但他并没有做出什么,而是和他一起出去了,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如果当时,他真的那么做了,会怎么样呢?
凌敬漫无目的的走在路上,不远处忽然一阵骚动,依稀还有“有人溺水”的字句传入耳中。
恍惚了一下,才发现自己正站在果巷大桥上,而桥下的水里,有个人正浮浮沉沉的挣扎着。
他本能的想要跳进河里救人,身体刚要有所行动,脑中突然一疼,好像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拖拽住他的身体,并且在脑海中反反复复的念叨“不要去”“你会后悔”“你会生不如死”……
身体一震,潜意识里觉得这个声音说的非常对,他不能去,猛地攥紧扶栏,他艰难的克制住跳下去的冲动。
忽然,身边晃过一个人影,随之桥底便传来“扑通”一声入水声。
溺水的孩子被成功解救,救人的人也安全脱身,皆大欢喜的结局。
人群吵吵嚷嚷的慢慢散去,唯留凌敬失魂的站在原地,望着桥底下平静的似乎压根掀不起波澜的河水,心中疼痛难当。
如果那天,他没有傻里傻气的见义勇为,现在的他们,又该是何种光景?
翌日,夏泽深其实早早便醒了,只是躺在床上不愿动,他自诩勤勉,赖床其实是很少有的举措。
除非,床上有他眷恋的人,或是,尘世已无他留恋的物。
几时许,他拖着疲懒的身体出了卧室,沙发上躺着了无生气的卡卡,卡卡胳膊底下压着纸条,解释了事情缘由。
余光瞥见垃圾桶里有不是他扔的东西,亮白的一张纸,被随意的团成一团,傲立在各类垃圾的最顶端,被黑色的垃圾袋一衬,其实很醒目。
毫无用处的矜持没几秒便败给了凌敬两个字。
——我自问无法和你只做兄弟,至少目前不能。
——我也不是在逃避,分开能让人的头脑更为冷静,冷静的思索今后的路要怎么一步步走完。
——对不起,我选择了退后。明白不该说出还是好朋友那样欠奉的话,但是,如果你想通了,可以来找我,我一如既往的欢迎。
夏泽深如常去上班,公司依旧叽叽喳喳,人来人往,有的认真工作,有的神游天外。
看到他,又无一不诚惶诚恐的问好。
夏泽深一阵厌倦。
进了办公室,看似心无旁骛实则神思不属的看了几份文件,手机响起提示音。
专为凌敬设的。
翻纸页的手指微顿,他垂着眼,像是一无所觉似的翻过一页,几十秒后,镇定的拿过手机,仿佛看得只是运营商发来的一条慰问短信,如果心跳能不那么快的话。
很简单的话,只有五个字,却化成五只骇人的兽,爪下生风,在他胸口掏出一个又一个洞。
——好聚好散吧。
握紧手边的茶杯,缓缓的贴到唇边喝了一口,又重重的放回原位,剧烈晃荡的茶水淋漓的落在桌上,但没人关心。
他的号码在快捷拨号里,打出去连一秒的时间都不用。
长时间的等待音后,嘟声乍然停止,取代以轻缓的呼吸声。
良久,那头响起他平静到冷淡的声音,“还有事?”无耗损的音质,将他清透的嗓音原原本本的还原在他耳里,就像他正在他耳畔低声细语,冷酷的告诉他——想起你时逗逗你,不爱你时你什么都不是。
凝滞的沉默后,他轻轻开口,声音黯淡哑然,“分手……”
“对。”凌敬在他话未完前便打断他,给出肯定的答复,也打破他最后的残念,果决的告诉他,无论怎样卑躬屈膝的挽留,结局都只会是一个笑话。
“就这样吧。”
“没什么事也请不要再来打扰我了。”
“再见。”
他甚至都没来得及再说一个字,他的爱人,他捧在心间的挚爱,就干脆利落的挂了他的电话,斩断了他们的感情。
夏泽深冷静的放下手机,下一秒,幸免于难的茶杯被狠狠的掷到地上,伴随着清脆的一声响,裂成无数大小不一的碎片。
无论这个茶杯是花了多久做的,保存了多长时间,又有多精贵,碎成渣,不过是瞬息的事情。
一如他们之间摇摇欲坠的感情。
何时爱上,经营多久,他有多珍惜,说一句分手不过一秒的时间。
门板被轻轻叩响,夏泽深无动于衷。
许是听不到他的回应,或者根本不需要他回应,门被轻轻推开了。
门后小心翼翼的探进来一个人,扫到地上的碎片和茶水,又觑了眼他面若寒霜的脸,“夏,夏先生,我来送计划书。”
夏泽深冷淡的看了他一眼。
即使隔了一段距离,许臻仍能感受到他周身逼人的气势,又掐不准夏先生这冷冰冰的一眼是什么意思,只能战战兢兢的走上前,将计划书放上大班桌。
余光扫到许臻仍站在原地没有离开,夏泽深抬眸,脸色如常,眼若寒冰,“还有事?”
许臻蓦地一僵,又一咬牙,绕过巨大的桌子,来到夏泽深的身边,见他没有出声赶人,便愈发胆大了起来,单膝跪地,姿态顺从又卑微,他仰头望着让他如痴如醉的人,忍住心头的战栗,“不要为了追逐不肯停留的飞燕,忘记欣赏沿途为你盛放的风景。”
夏泽深垂眸不语。
见他非但没有动怒的意思,脸色甚至还有缓和的趋势,许臻一喜,抵挡不住心底叫嚣的魔音,缓缓的握上夏泽深放在膝头的修长手指。
一秒,两秒,三秒,那人一动不动,似乎默认了他的行为,按捺住心底狂喜,许臻朝着他绽出一抹艳丽又勾人的笑意。
☆、束缚
比起你的自由,我情愿自己痛苦。——《夏泽深·一句话日记》
凌敬睁眼时,有一瞬恍惚,这是个全然陌生的房间。
十一二平左右,墙壁简单的刷成白色,房里只有一张一米二左右的床、一张桌子和两扇门。凌敬猜测其中一扇应当是通向外面的,至于另一扇,却不知是连着什么。
也不知道是天色确实不早了,还是因为窗帘是遮光的,房间光线昏暗,像已日落西沉。
桌子上摆了几个瓶瓶罐罐,在灰沉沉的房间里,呈现出一种怪异的颜色。除此以外,别无其他。
此时他正侧躺在床上,全身一点力气也没有,凌敬拼劲全力,也只能小幅度的抬起胳膊,颤抖着没坚持几秒,又重重的砸了下去,撞上床面发出一声不轻不重的响声,在安静的室内听着有点震耳欲聋的意味。
凌敬喘了口气,半睁着眼回想他是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的,去学校的路上,拐过一条小路的时候,突然被捂住了口鼻,再醒来就是这里了。
显然是早有预谋。
仔细回想了一下近来有没有拉什么仇恨,确实有几个奇奇怪怪的人,但是思来想去,反倒越发不确定起来。
想罢,他又细细的将房间浏览了一遍,最后将目光锁定在天花板的东南角,一抹幽暗的红光冷厉的紧锁着他,把他的一举一动都投射到某个角落的屏幕上。
作为行业的附属产品,凌敬曾研究过摄像头这一类的东西,只是没有深入。不过也足够让他肯定,那里藏着一只眼,至于是不是唯一的,还不好说。
不远处的房间里,男人看着屏幕中的少年,那双眼正一眨不眨的看着自己,给他一种穿透屏幕就在眼前的错觉。
有点意思。男人愉悦的扬唇。
秘书抱着需要审阅的文件来到夏先生办公室门口,还没来得及敲门,门忽然从里面开了,露出许总监那张漂亮的脸,但此时他的表情不太好看,看到他也没有往常的热络,只是敷衍的点了点头,然后便错身离开了。
秘书奇怪的看了眼他的背影,却惊讶的发现他走路的姿势…有点怪,联想他刚从夏先生办公室出来……秘书瞬间脑补的有点不好。可是…play完不应该是这种表情啊。
摇摇头,认真的去给夏先生送文件了。
回到自己办公室,许臻的脸已经完全沉了下来。
终于得以摸到夏先生的小手,还没等他激动完一秒,那人竟然抬腿就踹了他一脚,然后对他说了一个他经常接受到的字,“滚!”
膝盖的韧带因为姿势的原因拉伸过度,疼的有些过分,但没什么能比得上他此时的狼狈不堪,不敢置信。
他钟爱的夏先生竟然直接把他踹开了,自尊心严重受创,许臻头一次没给夏泽深好脸色,一言不发的爬起来就朝门外走去。
回到办公室自顾自的生了会儿闷气,又不由懈气,夏先生大概巴不得他不缠着他吧。
直到下班后葛文岱来接他,他还提不起什么劲头。
“怎么了?没什么精神。”男朋友的温柔体贴被夏泽深的冷酷无情一衬托,更显得暖人心弦。
许臻一声不吭的抱住他,心底又难受又愧疚,决定以后还是把心思都放男朋友身上吧,虽然他没有夏泽深厉害,但好歹对自己好啊。
葛文岱摸了摸许臻的脑袋,笑道:“怎么还撒上娇了?”
许臻蹭了蹭他,“腿疼。”
葛文岱霎时便紧张了,“腿怎么会疼的?哪里疼啊,我看看。”
许臻连忙推开他,“哎,别了,没什么事,就是扭了一下,先回去再说。”
葛文岱却不应,非要撩起许臻的裤管看,本来也只是扭了一下,表面完全看不出什么,男朋友这才稍稍放心,“回去拿红花油按摩一下,过几天应该就好了。”
许臻乖乖点头。
葛文岱刮了一下他的鼻子,又无奈又宠溺,“你啊,真让人不省心。”虽然这样说,但语气里却满是甘之若饴的成分。
车开到一半,葛文岱忽然说:“等一下吃完饭我送你回去还要去一趟公司,有个项目出了点问题需要加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