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看顾,叫温彦之的手,无论如何舍不得甩出去。
——睡着了又能拿他怎么样,不也只能由得他。
“这不是浑蛋么……”温彦之轻叹句大不敬的话,身火难抑,再看着齐昱这张脸,更要不好,只能恨恨低头,在他唇角印下一吻,索性将他搭在自己腰上的手拂了去,最后定定看了他一会儿,终究径自披了衣裳轻声推开门。
瞬间,门外四个暗卫脑袋从廊柱后探出:“温员外,睡好了?不睡了?”
温彦之将身后的门合上,板起脸:“没睡。不睡了。”
四个暗卫顿时有些失望,却听温彦之又接着道:“劳烦各位一事,若皇上醒转——”
“要告知温员外吗?”暗卫神情再次点亮,十分善解人意。
温彦之清秀的眉梢挑起一些,一字一顿,特别和气地笑道:“皇上一醒,请诸位,务必,立即,告知我。”
这种“我根本不生气”的神情,这种“我不过是稍微强调一下”的断句,这种“就算不告知我?6 舱娴耐耆还叵怠钡目谄?br /> “好好好。”四个暗卫吓得连连点头,只觉温彦之此刻的表情,像极了御书房里指点江山的自家皇上。
——什么叫夫妻相!
——大约就是折磨别人时,都有一张,同样的,笑脸。
——李司丞,这里好可怕,我们想回京嘤嘤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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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彦之回自己屋内换过衣裳,踱来踱去背了三五遍金刚经,又喝了几大杯凉水去火,终于将方才被齐昱挑起的欲念给压下去。
因次日要拜会谭庆年,故他坐下想看治水图纸,看了两页又觉图造之事尽在脑中无需再看,且是担心龚致远,便随手捏了本行馆里的萦州城记,坐到了龚致远屋里去翻。
他垂眼翻着翻着,约莫半个多时辰,忽闻床幔后传来一声轻弱的“温兄”,抬头看去,龚致远正平躺在床榻上,眼神格外迷茫地侧脸看着他。
“我还活着么,温兄。”龚致远蔫尸淌气道。
卧榻君子,入幕不卷帘,乃为敬。温彦之隔着床幔笑:“龚兄尚在人世,与我等污浊为伍,不过是睡了一觉罢了。现下觉着好些么?”
龚致远满脸大梦方觉的懵然,自己默了些时候,终于还是怯怯问:“温兄……刘侍郎他,真的是皇上?”
温彦之沉沉点点头:“是。”
“那——”龚致远声音都有些抖:“温兄你,岂不是在和皇上……君臣……”
“对。”温彦之干脆打断他。
“温兄你是不是疯了!”龚致远猛地坐起来:“哪怕真是刘炳荣,身后一个西疆望族就叫人发憷,这‘刘侍郎’竟还是今上!你不顾念温家往后声名也罢了,可皇族龙嗣,我朝国祚,怎生是好?今上如今若是同你……那,那今后——”
“今后,”温彦之截住他的话头,“且留到今后再说。”
龚致远一把掀开床幔抓住他胳膊:“贤王爷就是皇室宗伯,同在萦州治水,到时候若是瞧出你与今上之事,温兄你如何保全啊!”
温彦之笃定道:“皇上会保全我。”
龚致远真不知说他什么好,重重地摇了他两下:“温兄啊温兄,你醒醒!前年彭家庶子犯嫡,叫宗伯活生生打死在宗庙里,三司五寺何尝说过一句话?何尝睁过一只眼?我朝纲常严明,江山便是世家大族构同的江山,发起狠来刑度也要让位!氏族通规、宗室行法,国策落不进家,罔论皇族之中家事大者,帝王威慑亦不作数!发落于你一拍两散还算好事,可今上勤政爱民是难得明君,若由此事叫不怀好意之人构陷了去,丢了皇位岂不可惜?”
温彦之被他摇得一晃,脑袋在他咄咄之言下胀得生疼,终于打掉他的手站起来,腿上的诚记册子啪嗒一声滚落在地上。
“别说了。”
龚致远坐在床边上叹气,看他这模样也不好受:“哎,怪我多嘴。罢了罢了不说了,我先去向皇上请罪受罚,若之前不敬之罪还能留得命在,今后温兄你要受剐,我龚致远也陪着你去受剐。”
“龚兄,我何德何能,你待我如此……”温彦之喉间一哽,心头是热。其实他心知,往后若真有上刀山下油锅之事,龚致远并不真能陪着他去,可今时今日,龚致远身为个正常男子,竟也能将他这上不得台面的断袖之情体谅到如此地步,事到如今还为他考虑,真叫他悍然感动,早是言语无法说出。
龚致远起身来穿衣,鼻子也是红红的,低着头找袖口,不去看他:“温兄,你以为我不知道么?当年东平府赶考途中,你根本不是巧合遇上我,而是见我穷困,便一路在后跟着。若不是你在途中,在京城,接济搭救了我一次又一次,我今日何得能陪同圣驾南巡治水?怕早冻死饿死被豺狼吃了!我妹妹还嫁什么人,有什么嫁妆,我母亲拿什么瞧病,一家人要怎么过活?你同我,今后切莫再说这些,前三年你避着同科避着我,是不愿再提工部旧案,如今万事已休,方先生也得救,云珠安好,我龚致远能再同你知交一场,万万大幸,有甚能做,你但说便是。”
“龚兄,你言重了……”温彦之抬起手背擦过鼻尖,止道:“皇上午睡,且晚些时候再去请安罢。比起陪我上刀架,你不如先陪我出去散散心的好。”
龚致远趿好靴子披上大袄,笑道:“成,治水也要开始,逛逛萦州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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萦州城位居九州之一,观其规模与人口,同胥州都是有的一比。
淮水支末松松绕城两圈,蜿蜒入城,萦州被兜在河岸当中,宛如被这方水域捧在了手上疼爱。常年时节,周边五谷丰登、地税颇足,可赶上水域疼爱得过了,发大水时,连累国库也得遭殃。往年九府统录时,南部十八府之中,萦州所在的江陵府便是贡资最为富庶者,一处能顶其余五处。当时还在九府做副督的温旭之,曾有一信写给萦州刺史,赞说“萦州不涝,天下管饱。”虽是夸张了些,却也说得很是道理。
大水方歇,当初决堤之时,全赖河道总督谭庆年,坚持一旦涨水就闭城保州的策略,萦州此时街道、屋舍尚无大碍,早一个月都修葺完工,此时虽不比过去两年热闹,四处商铺亦有暂闭的、转手的,可楼宇还在,瞧得出往日辉煌。
温彦之断然拒绝了暗卫的盛情跟随,与龚致远只寻了两个衙役随同指路,便沿着知州府和行馆前头的长街走到市集,用过些茶点,听衙役讲了些风俗民生,便步行出了城。
越往城外,叫卖小贩越发少,不过因驻军比周边多些,倒也暂且没有来时瞧见的那些不善灾民,偶或一两个棚屋搭在道边,也都清清静静。
“明日我拜会谭总督,你可去向蔡大学士讨看赈灾册子。”温彦之一边走一边同龚致远道,“届时河道开工,运水、供水需要如何,怕也有花销,龚兄你要受累了。”
“我们许尚书说过一句话,温兄你知道么。”龚致远笑了笑,“他说六部之中,五部都是花钱营生,花得少点还能得褒奖,唯有户部是个抠钱活计,抠少了还挨骂。在户部能不能干好,偏就瞧人会不会省钱。我打小穷惯,一个铜子儿能和我妹妹掰成两瓣儿用,温兄你放心,沈公子斥资一到,我管保给你省出好几年的维护。”
温彦之闻言莞尔,抱拳笑道:“那我先行谢过龚兄省钱之恩。”
“好说,好说。”龚致远也就装模作样和他还礼。
终于走到了城门楼脚,此时却见一大帮子百姓聚在石墙下,闹哄哄地抢看着什么。龚致远眼神好,当先指着城墙脚上贴着的明黄纹纸,唤温彦之道:“瞧瞧!有皇榜呢!”
诵榜的传官已然走了,人群叽叽喳喳都在相互转达榜旨,二人跟着衙役凑上去看,只见皇榜有两张,左边那张盖着刑部、御史台、大理寺三司授印,翰林落笔委发,温彦之甫一看去,目光当即被两字勾住,整个人顿在原地——
“昭雪!”龚致远指着那榜文,开心地大叫道:“温兄你快看!周林叛孽处斩,朝廷给秦尚书全家平反了!”
温彦之脑中嗡嗡作响,待他反应过来时,发觉自己早已无礼排开了前面的人群,人正杵在那皇榜跟前,一时间黄纸、黑字、红印,团团皆在他眼前飞舞:“……原工部尚书秦文树,受叛孽罪臣周滨武、林孝开等栽赃陷害,嫁祸贪污叛国之罪,其冤可悲,特勉昭雪。现经查明,叛孽俱伏,念秦氏一脉,孤忠未尽,追复秦文树元官,以礼改葬,并酌访求其后,特与录用受封,以慰秦氏天灵英魂……”
榜尽之处,正中盖了天子龙印,赤色云泥上气势磅礴的“准榜昭雪”四字,力透纸背,温彦之只需一眼,便知那是齐昱的亲笔。
一时之间,胸中云雾翻腾作了霞蔚,好似万里天光放晴,好似千里冰封顿融,他喜,喜到连话都说不出来。
周遭哄闹之中,温彦之只觉被人拍了肩膀,一城民和善问道:“哎,小兄弟怎么哭啦?和这尚书大人认识啊?”
“温兄……”龚致远也是红着眼眶,从怀里掏出白绢子递到温彦之面前。
温彦之接过绢子捂住脸,那另一张榜是什么也来不及再看,急急便挤出人潮,奔出城门去找了个静处。龚致远担忧地一路在后头追,不多时总算是赶上了,只看着温彦之已然将泪拭去了,一双眼还红着。
龚致远好生喘气道:“温兄,这是好事,你节哀,今后好好照看云珠就是,如今秦尚书在天之灵,能得平静了……”
——是,能得平静了。
这平静来得如此突然,几乎叫人措手不及,忍不住就要落泪。
像是一把木头勺子,将温彦之胸中的郁积全都挖出了,他顿然空茫起来,却空茫得如此欣慰,只觉三年等待,三年努力,原以为此生此世都只能追悔,此生此世都不可能做成之事,竟然成真了。
“不过,秦尚书那么快能昭雪,也多亏了皇上罢……”龚致远立在温彦之身边徐徐道,“皇上一路都与我们同行,这皇榜怕是早备好了留给三司施压,叛逆处决迅速,都未等到冬末……温兄,慈为与乐,悲为拔苦,皇上这慈悲,尽是为了你啊。”他从温彦之手里扯过润湿的绢子,拍了拍他肩膀,再想起方才行馆里和温彦之说的话,又叹了口气,想了想,道:“或然……”
“或然皇上他,真能保全温兄你罢。”
第七十六章
日头在西空沉了沉,未及晚饭时候,天色却已泛出了暮霞。
温彦之与龚致远出了城门后,跟着两个衙役走,一路听着衙役带乡音的说解,行至江边丘台时顿见殷红日头下江面辽旷,水波动荡东流,全不似北地露月时节的千里冰封,只江风带着冷汽向人袖口中钻,方有些冬意。
衙役往下游遥遥一指:“大人,那边就是萦泽口。”
温彦之随着望过去,江烟漫在不远处,约莫二三里外隐约可见一方堤坝,垒得怕有百尺来高,一层层新红旧棕,显然是补过一道又一道的,竟就是历朝威慑百官的那道淮水大坝。萦泽口看上去竟有些萧索,不甚当得起威名,更有些当不起那花在它身上的几百万两雪花银子。坝脚有灰白的颜色,看不真切,他料想是助坝的砂石包袋。出京前的治水折子中,早有人报到御前替这些填补砂石筹款,温彦之镇日在御前听着,也已耳熟能详。
其实一朝发起水来,这些砂石堪比鸿毛,留在此处,不过是个安心作用。温彦之想起三月前齐昱在御书房里批那折子时的神情,轻蹙眉头沉着眼,尽是深邃,对此自是清楚的,可饶是如此,却还是提腕批了个“准”字。
只因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鸿毛之用,好过百无一用。
齐昱登基至今,翻年就是庆元三年,在御书房里坐了几个日夜,就为淮南治水担心了几个日夜。如今站在这江边,面对萦泽口大堤,温彦之忽而想,若是这方堤坝不再崩决,是不是齐昱今后在皇城明台之上,也可早一刻放心歇息?
“对了,温兄,”龚致远看着这江景忽而想起了一事,“方才那皇榜,你瞧见右边那张没?”
温彦之摇了摇头,“写的什么?”
龚致远笑道:“是礼部着发的榜文,江水滔滔、日月同辉歌咏一番,醒示百姓万寿节快到了。”
温彦之闻言一愣。
万寿节?
……糟糕,这几日忙里忙慌兜兜转,这等大事竟也忘了。
百官何人不知,万寿节是畅月二旬,齐昱过生辰。过去年年在宫中执事,逢了这日,延福宫里派出赏赐,四品以上官得金镜珠囊、缣彩,五品以下官得束帛几匹,内侍宫女亦有吉银。礼部聚集京中耄耋之翁在乾元门外候着,取长寿之征,吉时一到,便循序到紫宸殿上恭祝皇上长寿永康,一番规矩轮下来要过去大半日,正午礼制,齐昱还需珠冠玉绶为惠荣太后奉茶奉餐,感念慈母养育之恩,下午还有邦交使臣参见恭贺,夜里一番大宴,间或指点一两桩婚事凑喜,都是寻常。
上到齐昱本人下至扫洒公公皆嫌冗杂繁复之事,今日却叫温彦之有些想念起来,只觉没了那些,好似这万寿节的氛围都少了,竟叫人转脑就忘个一干二净。
这可怎么办,他什么都没备下。
龚致远瞥了眼跑到旁边偷懒的衙役,压低了声音嘿嘿地问他:“温兄你早就想好要送皇上甚么贺礼了罢?哎呀,到时候能叫皇上高兴极了。”
温彦之怔怔看着他,良久,耿直道:“龚兄,其实,我……给忘了。”
“啊?”龚致远下巴快落到地上,简直是恨铁不成钢:“昨日李侍卫还在说要安排暗卫给皇上祝寿呢,我心想你应当记得比谁都清,不好意思讲罢了,没成想你竟是忘了!”
温彦之抬起手挠了挠头,又不安地踱了两步,连连问他:“李侍卫如何安排的?李侍卫还说什么了?”
“还能说什么,”龚致远回想了下,“那时他说的刘侍郎,也就是皇上罢,富贵摆在那处,估计也不缺甚好坏物件,不过求个别出心裁罢了。李侍卫想,要不叫暗卫排出影子戏,偷偷排,不叫人知道,待皇上不经意间,寻个夜里僻静时候,忽然掌上灯笼来上一出。”
“此法甚好!”温彦之清明的眼中亮起来,几乎要抚掌称颂,“不如我去同李侍卫商量——”
“且住且住!”龚致远连忙拉住他,神色作难地张嘴道:“温兄,你寒不寒碜,就不能自己想一个么。暗卫如影,用影子戏自然是好的,你瞎凑什么热闹。”他朝远远的城门努努嘴,“皇上帮你可费了不少力气呢,你就不想着好生为皇上祝寿,回报回报?”
——这道理很是。
秦家平反昭雪岂是易事?齐昱从不将拨乱云云挂在嘴上,甚至在温彦之偶或提起时,都叫他切勿作想。温彦之长久来,还当他是忘了,是搁置了,没想到今日忽见了皇榜,竟然大事已成。
原来他真在意甚么,从来,都是说到做到的。
温彦之见了皇榜泪都落下,心底的感动岂是虚假?可他脑子里就是一根筋,花前月下的话本从没看过多少,且也只记得当中郎情妾意时的定情信物,便如齐昱给他的那枚紫玉扳指一样,统共那么几个物件。不是祖辈留下的玉佩,就是姑娘头上的簪子,这些物什天南海北朝贡时不知送过多少,递到齐昱跟前只能算敷衍,都是放到库中落灰的命,今后赏赐给下面官员罢了,从来放不进眼里。
那又送什么好?
温彦之将自己与齐昱间数月以来想了一路,发现自己唯独送给齐昱,不过是昭华寺同屋时的两根百米酥,和胥州宅子里的那枚草编的指环。
——好似,确实,挺寒碜。
温彦之抿了抿嘴,默然反思,突然自己都替齐昱觉得冤屈。
龚致远看着他这样子,也是摇了摇头,不过却道:“温兄你性子便这样,皇上约摸也是知道的……实则,就算你送捧泥巴给皇上,皇上也能当成彩云,情人眼里能出西施,你也别太挂心。”
“不。”温彦之再次耿直道:“真送泥巴,他肯定会打我的。”
靖王献塑泥之事犹在昨日,当初便是齐昱不想碰那泥巴才逼他捏玩,他若敢送齐昱泥巴,估计第二日就别想下来床了。
龚致远:“……”
安慰你两句,还当真了。
他叹了口气,劝温彦之道:“畅月二旬,尚有二十来日,温兄你不急这一刻罢,还是好生寻思寻思,毕竟天家不缺宝贝,心意到了最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