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林钝的怨气已经消散。他开始反省自己的错误。可能有些矫枉过正,每回何在风忽然打动林钝,他便会不自觉想,自己也有不对,要不他们再试试看。林钝从来只喜欢作出一个决定后便义无反顾,如今却摇摆不定,这比作出错误决定不得不承担后果都还更让林钝讨厌。
电脑屏幕上显示的文字简直变成希伯来语让林钝看不懂,他下意识听着身边床上之人的呼吸声音。然后,他发现武侠小说说得挺对。林钝注意到何在风呼吸的节奏变了——准确地说,何在风似乎忽然停止了呼吸。
可是,哪有人睡觉的时候屏住呼吸的?
“睡梦中不知不觉停止呼吸”这种说辞倒是似曾相识——林钝因为自己的想法而蓦地一惊,差点没从床上跳起来,就在这时,何在风忽然坐起身来。
林钝反应不过来的愣愣看对方。何在风转身面向他。
“你知道,我特别讨厌和别人同床共枕。”
林钝当然知道,虽然何在风家的沙发睡着还挺舒服,但每次都被对方赶下床,这种通过切身体会对事实的认知是最深刻的。“然后?”
“如果你真的希望我放手的话,我们可以试试厌恶疗法。今晚,我们睡在同一张床上,或许我会忍受不了,因此不再对你那么执着。”
今天何在风已经一反常态讲了三个笑话,林钝不确定这是不是第四个笑话,他迷惑地端详对方看起来很认真的神情,仿佛是真的如此认为……可是他还没白痴到相信这种话。
何在风看着他,眼神里依稀有近乎委曲求全的隐忍:“我们什么也不做。”
说实话,林钝到对于“做还是不做”的这类问题看得挺淡的,倒不是说他对一夜情的态度特别开放,只是,反正和何在风早就有过各种深入“互动”,再加上如今他们在“一年约定”中,真发生些什么也算是自己的义务,林钝相信,何在风只要稍稍坚持,自己也不至于顽固拒绝。
然而,现实却有些出乎林钝的意料。何在风对林钝的态度堪称相敬如宾,就连好不容易设计两人同住一室,也丝毫没有想要做什么的意图,甚至现在,对方向他保证“什么也不做”。
……所以,再拒绝单纯的同床共枕的提议就显得他太过分了。
林钝收起了笔记本,“别抢我的被子。”稍微挪动了一下位置,率先躺好,背对对方。
很快,他背后的床垫凹陷下去。在林钝反应过来之前,何在风从身后用双臂紧紧将他环住。何在风用得力气很大,以至于林钝觉得自己肯定挣脱不开,为此索性放弃挣扎。
这和何在风说好的“什么也不做”多少有些出入,林钝没追究,那双用力的手臂快把他勒得透不过气来,但他却很快安然入睡,在十几分钟仍前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的情况下。
林钝在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才发现,抱着他的人大概一整个晚上没有放过手。感觉一个溺水的人抱救生圈大概就是这种抱法,连睡着了都没有一刻怠慢。
为了起床,林钝试着挣脱开那双手臂,他没能成功,反而把何在风弄醒了。有一刻,林钝不觉幸灾乐祸:“你的手被我压麻了吧?”
“……你开心就好。”
这话说的,好像是他开心被对方抱着睡似的。林钝琢磨着自己该怎么反驳,敲门声在这时响起。
大清早,会来打扰他们的人不外乎是Andy。林钝倒并未因此觉得Andy有多烦人或讨人厌,相反,他其实挺欣赏Andy的态度,Andy并没有过分强求,他试着接近争取何在风的行动力很强,算是“尽人事”的那种,不过,对于结果,也算得上自然,有种“听天命”的意思。这和之前林钝的做法很像,林钝可不想讨厌以前的自己,所以,他一直以比较正面的态度来面对Andy。此刻,见何在风没有什么开门的意愿,他主动来到门口打开房门。
结果,站在门口的人不是Andy。
睡得乱七八糟衣衫不整的林钝意外望向站在门口的殷一沐。擅于自我解嘲的他很快若无其事笑了笑:“还没刷牙,希望我说话没有口气。”
殷一沐闻言忽然凑近林钝,就在林钝以为对方要亲吻自己的时候——他刚睡醒,脑子还不清醒——殷一沐停了下来,他慎重地在林钝鼻尖前闻了闻,然后一本正经向后者保证:“你没有口气。我倒是闻到甜味,你一定很喜欢吃甜食吧?”
有时候,殷一沐的风趣是连林钝都无福消受的,后者呆了好一会儿,然后才想到正事:“总之,这么早,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虽然昨天林钝的确告知了对方自己的房间号,但他并不是真的打算和殷一沐有特别深入的交往。毕竟,他和何在风还在一年之约里,稍稍与别人调情一番只当是生活小点缀,但如果演变成特别亲密的关系就不上道了。主动招惹了殷一沐的林钝在之后的举动和说辞,明里暗里都表达了顶多“交个朋友”的意思。他没想到殷一沐会这么快就来找他。
……而他更没想到殷一沐的来意。
所以,当殷一沐扬了扬手中那盒新泳裤,并告知“昨晚你说你擅长各种运动,就是不会游泳。我这个人特别喜欢挑战,所以,打算今天收你为徒,保证把你教到会”时,林钝下意识接过对方手中的泳裤,听着对方说“我在甲板泳池等你”,直至对方转身离开,都没能提出任何异议。
拿着泳裤走进房间的时候,林钝注意到何在风深不可测的目光。后者什么也没有说,不过,林钝怀疑对方和自己想到了同一件事。
说到游泳,何在风倒是一个游泳健将,平时也特别喜欢去泳池运动。为了能够和何在风有更多培养感情的机会,不会游泳的林钝特地跟着何在风去了泳池。他当然不指望何在风能教自己,但也没有请教练的他决定自学成才。他的教学思路很简单:狗急了都会跳墙,人快淹死了当然就会游泳。所以,林钝选择了深水区,他在深水区找了一个角落,从最近的距离开始扑腾,游到对角线的另一边。最初的时候,因为距离近,反正林钝能够到泳池边,所以没有出什么意外,可随着拉远距离,有一次林钝没能及时够到泳池边。之后溺水的感受林钝至今仍历历在目,身体变得异常沉,有不能承受的重量,仿佛是能压垮人的绝望。救生员把林钝救上了岸,被人围观的时候,林钝倒没觉得有多丢人,只是,他看到一旁何在风远远望向自己,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那感受却比在水中怎么也挣扎不脱死亡的威胁还要难受。当时,大概是他第一次清晰意识到自己在做无用功。
时过境迁,现在林钝已经淡去溺水的痛苦,包括当时迎向何在风目光的感受,不过,一旦再回想,他的记性让他足以还原所有细节——他猜这是自己没有办法回头的原因,他与何在风之间有太多不愉快的往事,只有分开才可以让这些回忆彻底被掩埋。
接下来这个早晨在林钝与何在风之间异常沉默,林钝率先洗漱完毕,之前何在风会提等他一下一起去用早餐,不过今早他什么也没说,这让平时也不好意思不给面子拒绝的林钝找到独自行动的机会。他迅速在自助餐厅用了早餐,然后回房换了泳裤,穿着浴袍来到甲板泳池。
说起来林钝对于自己最近拖泥带水的风格深恶痛绝,他想过在殷一沐的问题上自己应该干脆一点,既然没打算和人家建立什么长远计划,那么现在就不要有什么交集。但游泳这件事对于林钝来说,就是他跌倒过的一个坑,不把这个坑埋了,只会让他牵肠挂肚。
鉴于对方只是玩暧昧,什么也没明说,林钝不方便自作多情来撇清关系什么的,以防万一,大不了找个机会不着痕迹告诉对方自己并非单身——这也不算说谎——林钝在这个早上决定全身心投入到学游泳的任务中。
清晨的邮轮甲板同样热闹非凡,大概在阳光爬上甲板之前,人迹便已经先行抵达。幸运的是,泳池里的人并不多。还没走近泳池的林钝远远就看到一个泳姿矫捷的身影。那个人当然是殷一沐,林钝下意识打量对方,他觉得殷一沐比何在风的身材要好,何在风可能比殷一沐稍稍高了两公分,但殷一沐的身材有更能让人感受到力量的视觉冲击感……林钝不知道自己干嘛拿这两个人比较。意识到这一傻气的行为,他很快端正思想,将浴袍随便放在一张长椅上,来到泳池边。
刚才潇洒进行着自由泳的身影不知何时在泳池里消失,林钝迷惑地走近,寻找总不至于会隐身术的对方。就在这时,一条人影忽然从他面前的水里冒出来,趁着林钝没有防备,那人影一把将他拉入了泳池。
等林钝意识到是殷一沐把自己拉下水的时候,他的整个身体都沉到了水里。
事实上,甲板泳池不过就是一个娱乐性质的非正规泳池,水深差不多1米5,即便不会水,林钝也不至于在这个泳池里溺水。然而,这个认知丝毫帮助不了林钝。他一直以为勇敢的人不会因为一次溺水而从此害怕水,可是,也许他没有自己想象中勇敢。林钝的身体在水中体会到曾经恐惧与绝望的复苏。
他拼命挣扎着,直到有人把他拉出水面。
说不上是生气还是什么,林钝瞪向虽然救了他但首先把他拉下水的人。“你平时都是用这个要淹死人的方法来教人游泳的?”
殷一沐摇头:“只针对那些怕水的人。”
这么一说,从来悟性很高的林钝明白过来。的确,经过刚才那么一折腾,大概是类似以毒攻毒的办法,曾经因为溺水而害怕的他忽然发现害怕本身原来也不过就是那么一回事。包围在他身边的水,变成了顶多就是比较厉害,但还不至于能击败他的敌人。
唯一让林钝疑惑的是——
“你怎么会以为我怕水的?”
首先,他不会承认自己怕水,其次,正因为这样,他想不明白殷一沐是怎么察觉的。
殷一沐不以为意地耸了下肩:“你说你擅长各种运动,所以我想,之所以不会游泳,唯一的可能性就是你怕水。”
“其实我并不怕水。”林钝装模作样地给自己挣面子,“不过你让我发现原来我也不怕淹,勉强还是要谢谢你。”
之后的学习过程就轻松了很多,说起来殷一沐几乎没告诉林钝任何“动作该怎么做”的指令,但他却神奇让林钝轻松就浮在了水面上。
“你真是有学狗刨的天分。”殷一沐在林钝学有所成的时候若有所思地端详了林钝一番,然后一本正经得出这个结论。
林钝心想你都没教过我姿势,狗刨有多逊,就说明你这师父有多逊。但不管怎么说,他还是个挺尊师重道的人,再多的腹诽也就自己默默吐槽了。
时间差不多,殷一沐率先撑着泳池壁跃出水面上岸。林钝在这时注意到殷一沐的脚趾。他曾以为小脚趾指甲分两瓣的杨恩是外星人。“原来杨恩说的是真的,纯汉族的小脚趾是有两瓣指甲的,而南方人中这种情况很常见。”林钝是北方人,当初他怀疑自己是不是被忽悠了,现在算是得以印证。
殷一沐闻言笑了下,“看来我的汉族血统挺纯正的,”说着,他随口追问了一句,“严恩是你朋友?”
“你果然是前后鼻音不分的南方人。”林钝边上岸边随意感叹说,“我的朋友叫杨恩,后鼻音的那个木易杨。”在说出“木易杨”的时候,忽然觉得这个词很耳熟。
“是嘛?我还以为我挺嫩风亲强后鼻鹰的。”殷一沐一本正经把所有的前后鼻音都说错。
林钝忍不住笑,“殷一沐先生,你实在太会风强后鼻鹰了。”说着,脑中灵光闪现,他找到“木易杨”熟悉的原因了。木易一沐,殷一沐的名字如果是字谜的话,可以说藏着一个“杨”,倒过来念,殷一沐就是木易殷……林钝愣了下。
——倒过来念殷一沐的名字,对于不注重前后鼻音的南方人来说,恰好可以念成杨应。
林钝怎么也没想到,让他下意识觉得可信并可亲的人竟然能在一秒之内让他感受到刺入骨髓的寒意。他不知道杨应究竟是什么人,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但如果殷一沐真的就是杨应,那么,对方接近自己一定怀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接下来的时间里,为了不让杨应起疑,林钝耐着性子又学了好一会儿游泳。
杨应放养式的教育模式让林钝不觉庆幸自己有足够的空间整理思路。
不管事实如何,最重要的是,林钝会找出其中的真相。
☆、第 16 章
何在风在这个早晨听着殷一沐提议教林钝游泳的时候,才忽然真正意识到自己与林钝关系的分水岭在哪里。
那时的泳池,他与林钝第一次一起游泳。何在风以为林钝是会游泳的。在他想象中,不会游泳的人不至于从深水区下水。他没留意林钝在那儿做什么,因为如果他张望对方,搞不好就会被对方以为自己对对方感兴趣。
于是,当有人出事的时候,何在风没想到那是林钝。泳池里的大家第一时间都停下来,担心地往出事的区域看过去,何在风没有看,那时他没想当英雄,会游泳的人未必能救人,搞不好还会被溺水者缠住一起拖下水,这种工作还是交给专业的救生员为好,也算对溺水者的一种负责态度。所以,何在风没有朝出事的地方看,而是扫视四周寻找林钝。林钝是会不计后果救人的那类人。何在风希望林钝别救人不成反倒被溺。
……然后,找不到林钝的何在风最终看着对方被救生员救起。何在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上岸的,在不少人关心地围着林钝的时候,他站得很远。事实上,他没有办法走近,作为见死不救的人,他甚至不敢让其他人知道自己与林钝是一起来的。并不是说他害怕他人的眼光,也并不是说他的确做错什么,只是,他单纯害怕着。
吐出水醒来的林当时与何在风对视了一眼。前者的眼神特别平静。后来他们一起离开的时候,林钝也表现得毫无异常。何在风有想过向不会游泳的人解释并不是所有会游泳的人就由救人的能力,他认为自己不算做错什么……却莫名觉得自己做错什么,这让他什么都没说出口。
现在想来,林钝应该是那时决定放手的。那时林钝的内心便决定了一年之期的结束是个终点。迟钝的人不知道自己的决定,继续着一年之约,可在他自己不知道的情况下,他的身体已经本能作出了正确的举动。最后的两个月里,林钝看起来和之前一样努力争取着何在风,但作为当事人,何在风能感受到变化。他因此越来越急躁……而他是如此愚蠢,直到此刻才意识到这件事。
如果可以,何在风会在这个早晨厚着脸皮同林钝一起去甲板泳池——但实际他不可以。
他选择任林钝进行自己的活动,而他没有去泳池,只是来到二层甲板的扶栏边看着林钝与殷一沐的互动。当殷一沐把林钝拉下水时,他差点想直接从二层甲板跳入泳池去救人。但最终,他并没有那么做,因为他知道自己是甚至没发现林钝不会游泳的人,而殷一沐则是真正在教林钝游泳的人。殷一沐这样一个陌生人竟如此懂林钝,他没有采取填鸭式的教育,反而完全让林钝自己发挥。林钝就那么摸索着,短短一个上午至少学会了狗刨。
在中午时分,何在风看着两人一同离开泳池。
何在风并不打算破坏什么,可他真的看够了,也受够了自己只能远远看着。猜想两人回房洗澡换衣服后会一起共进午餐,他决定加入。
邮轮上不止一间餐厅,但何在风能肯定林钝会选择甜食更棒的那家。在稍稍等了片刻后,他来到那间餐厅。
走近大门,何在风一眼便看到了已坐在醒目位置的殷一沐。林钝似乎还没到,何在风迎向殷一沐不动声色望向自己的目光,若无其事地走近。“那么巧,殷先生。”
“是啊。”殷一沐附和着说,“邮轮那么大,我们也能遇上。”他将暗讽完美结合在最自然的语气中。
何在风只作不察,寻找着能让他顺势落座的台词。就在这时,殷一沐的手机响起。
尽管邮轮上没有手机信号,但安妮公主号提供了特别的通信服务。为了方便船上乘客相互联络,申请了服务的手机可以在船上的无线局域网内联系。简单说来,船上的乘客们只要支付一笔费用,便可以用手机与同船的朋友通话。而此刻,打来电话给殷一沐的,正是林钝。何在风下意识望去,看到殷一沐亮起的手机屏幕上是林钝的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