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字刚出口,他就猛地被程显拉进怀里。程显胳膊收的死紧,上下唇贴着岳骏声的耳珠,呼吸间吹热了那圆妥的小肉。然而他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只是单纯地抱住他,一声不吭。
岳骏声看不见他的脸,但他好像已经知道程显的答案。程程总是这样,明明什么都没有说,就能教自己明白他,这该说是程程厉害还是自己聪明呢?
岳骏声微笑地也抱住程显,觉得程程的这个反应比任何答案都要好,而他跟程程之间就算什么都不做,就这么简简单单地拥抱,心里也变得满满当当的什么都不再想要。其实他个子比程显要高,可是每一次被程显抱着,他都会产生其实程程比他要高的错觉。他是那样的爱恋依赖程程,无论他长了多高,在程显面前,他都是那个在“新世界”被程显护在身后的小不点儿。只是如今小不点儿长大了,开始想要以自己的方式来爱护程程,好让程程每一天都过得高兴一点儿。——呵!离开程程,说什么傻话呀!这是他永远永远都不会去做的事,这是他最怕最怕的噩梦啊!
这个噩梦此刻在程显胸中正逐渐幻化成灰,落成沉寂的一堆。他抱在怀里的小草包对他说他离不开他,其实程显又如何离得开小草包。小草包以为程显的反应是世界上最好的答案,他又岂知他自己的那一番话在程显听来更是胜如仙乐。只是程显拙于表达,更不会激动到流眼泪,唯有给他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同时也是给自己一个信念:他相信岳骏声是爱他的,即便这小草包只有六七岁的心智。但六七岁上的爱情也是爱情,它并不比年长者的爱情打了折扣。无论这种爱情在别人看来是何模样,无论今后会发生何种变故,都无法抹煞此时的岳骏声对程显表现出来的感情。——他听到了吗?这只小笨犬想跟他一起过日子,过很长很长的日子,还要把他的零花钱都拿出来,为他们俩的将来做打算。程显那颗孤僻的猛兽的心不禁为之动容——这真的是他的小妻子,他可爱贤惠的小妻子,只要他的小妻子一日愿意陪他走下去,他也必当一日勇猛振作,携着他的小妻子潇洒同行呵!
秋天忽来忽去,几场雨一过,温度同树叶一道刷刷地往下掉。程显领着岳骏声上商场买冬衣,顺道将帽子、围巾、手套什么的也一并给买了。售货小姐把东西打包递给他们,程显接下就走。走了几步,一回头,看见岳骏声还站在原地,没有跟上来。他刚想发问,就见那小笨犬紧张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叠整齐的钞票,对售货小姐说:“我……也跟他买同样的一身,一样的羽绒服,一样的帽子、围巾和手套……按照他的身材买。”用手指指程显。
售货小姐听得扬起眉毛。
岳骏声说完话,就涨红了一张脸,他本来就生怕钱不够。正想再解释一番,程显插了进来,“那就按我这个块头再拿一?0 祝詹拍翘紫嗤窖摹!?br /> 他又低声对岳骏声说:“把钱收起来。这些钱你不是打算用来买店的么,怎么又来给我买这些了?”
小笨犬脸上现出局促苦恼的神气,“程程,我想给你买的东西太多了,钱却太少,我就说我得出去干活挣钱……”
程显捏他脸蛋一把:“这事儿我们以前不是讨论过了?你一出去挣钱,咱们在一起的时间就要变少。要是那样,即使你用钱给我买来再好的东西,也比不上我能天天见到你来的高兴。”
那边岳骏声慢慢地收起钱来,“嗯,程程怎么高兴,我就怎么做……这钱还是用来买店。”
程显听了不置可否。买店做生意又是件容易的事儿么?即使是一家小小的文具店,三百六十样事事精细,也能叫人操碎了心。这种伤神的担子,哪里有这只小笨犬想得那么轻巧?但他不想泼岳骏声冷水,更不想把硬梆梆的现实塞进那颗温软的心里。炎凉的世间百态,由他一力承担就行,他这只懵懂的小考拉只要过得安稳快乐便好,更多的人世间的阴影,他是愿费大力替他遮挡住的。
售货小姐将第二套衣帽装进袋子里递给他们。程显付了钱,跟岳骏声一人一个大袋子,并肩走出商场,来到外面。岳骏声不时地打开袋子往里面看。程显给小轻摩开锁,推了小轻摩走过来。岳骏声看看他,眨了眨眼,忽然取出帽子、围巾、手套,一一戴到自己身上,又对程显道:“程程,骑车风大,你也把这些东西穿上。”不由分说地,上前抢过程显手里的袋子,拿出那三件样,当街给程显逐一佩戴。
程显知晓他的心意,一动不动地站着由他摆弄。等到完了事,他见岳骏声与自己俱是一般的藏青暗纹的帽子手套和围巾。两厢映衬,两厢配合,在这映衬和配合中有股说不出的妥帖、柔暖。尤其刚才岳骏声亲手给他佩戴这些,此情此景可谓平生所未有,即使程显老脸皮厚,也不免垂下眼去,以掩饰心中突如其来的荡漾。可惜商场门口人多眼杂,只这一小会儿,已经有好几个过路的冲他们多瞧了几眼,败坏了程显的兴致。
程显手搭上岳骏声的背,“坐上来,我们回家。”两个大袋子搁在前踏板上,等岳骏声抱住他在身后坐稳了,程显一拧把手,呜呜地往他们俩位于老城区的爱巢驰去。
二十九、
自从上一次岳骏声向程显说了要攒钱买店的事,程显便辞去了快递公司的活计,好好同小草包在家耳鬓厮磨了几天。他做赏金猎人期间赚到的佣金本就不少,这么些年积累下来,如今完全可以供他们两个闲手闲脚地过上很长时间。只不过他不便向他的小笨犬解释为什么他没了工作也有钱买吃穿。所幸岳骏声多数时候都呆里呆气,只晓得要攒钱,却并不知道买一家店到底需要多少钱,两个人过日子又需要多少钱。何况攒钱也只是他忽而想起忽而又忘却的事,每天听着窗外萧索的西风,他跟程程一起踢球、一起做饭、一起做那“舒服的事”还来不及,真正让他去思考存钱、开店、生计的工夫可谓少之又少。尤其他习惯于干什么事儿都听程程的,他喜欢什么事儿都由程程来告诉他该怎么做。每次程显一叫他“骏骏,来帮我烧壶水”,“骏骏,把热水器的插头插上”,或是“骏骏,看一下汤烧好没有”,他就感到一小股又一小股的快乐。我们的小草包非常非常地信赖程显,他相信程程会替他们俩安排好一切。而他所需要的就是帮程程的忙、照程程所说的去做。在他眼中这个世界就是个简单又幸福的所在。
买了冬衣返家的两个人正遇上街巷里的晚市。尽管上午已经买了些菜,但看看水灵灵的笋和青椒,程显还是忍不住停下来捞了两袋,拐弯的时候他又在卤菜铺子割了半只烤鸭,而后才跟着拥挤的人流缓缓地挪动。
经过丁字路口的时候,人车太多,程显不得已停了好半天。无意间他往旁边文具店的方向一望,隐约瞧见那店门上贴了一张招聘启事,要招什么看店的人。他正要细看,前方已经留出空档,程显一拧把手趟了过去,心里已是存下个念头。
大包小包地回到家,小笨犬蹦蹦跳跳仍是兴奋不已。他戴着新买的帽子手套围巾,一样也舍不得脱下来,站在镜子前观赏了又观赏。程显见他高兴也不打断,自己先上厨房铺开家伙烧煮,咚咚咚地切青椒和豆腐干,热了油锅,又去冰箱里拿虾丸肉圆等备汤。
“程程,我来给你帮忙。”抽油烟机才呜呜了三五声,小草包就带着新帽子出现在厨房门口,一边摘手套一边瞅程显正在切什么菜。
程显知他心意,“来,把那几只笋子洗了,一会儿下锅炒炒。”
小草包中气十足地“嗯”一声,撇了手上的东西,转身去取鲜笋。
“用热水洗,不要用冷水,这样手不会受冻。”程显又嘱咐一句。
每回洗菜他都要加这么一句,很自然地引来岳骏声半真半假的娇嗔:“知道,——可是程程总是用冷水洗菜的呢!”
程显不以为然,“我肉厚经得住冻,你皮那么嫩冻坏了怎么办?”丢了锅铲,程显亲自给小笨犬在盆里兑热水,又指导说:“刨刀慢慢地刮,别把手刮破了。”
又引起岳骏声的不满,“我有那么笨,剥个皮儿也能把手刮破?我刨了那么多苹果土豆萝卜的,程程见我刮破手指没有?”
程显腾出手捏他一下脸蛋儿,心想:你笨一些才好,太聪明了我可兜搂不住。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烧菜煮饭,完了支开桌椅,又你一言我一语地挟菜扒饭。那头岳骏声早将电视机打开着,胡乱拨了个瞧着热闹的频道,旋低了音量权且当个背景音。此时夜幕降临,几根树枝顶着伶仃的叶儿斜在窗外,被风吹出忽忽的哨子声。外面越是冷落萧条,越是衬出屋子里的温情脉脉。岳骏声被几只肥鸭脯子喂得心花怒放,他用筷子指着摆的稍远的一碗杂烩汤,“程程,给我挟个丸子吃。”自己一条长腿借着桌子的遮掩,在底下一撩一撩,有意无意地去蹭程显的腿。
程显瞥他一眼,知道自己已经把这只小笨犬惯出了模样。他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是笑叹不已,——还有什么比一只偶尔耍些小手段的小笨犬更加可爱的呢?他一连挟了五六七八个丸子到岳骏声碗里,自己一只脚却脱了鞋子,轻踩到那蹭过来的脚面上,“丸子可够了?”并不提脚下的事。
小笨犬脸蛋儿略略泛红,“够啦!”赶忙把脚撤回来。
吃完饭,又是一阵忙活,收拾桌子刷盘洗碗,叮叮咚咚,水声哗哗。不一会儿各就各位,程显搂了岳骏声倒在沙发上休息说话。肚里有食,爱侣在畔,这生活怎么瞧怎么美好。
岳骏声脱了鞋子,横开在沙发上,上半身伏在程显身上,脑袋搁在程显肩窝里缓缓磨蹭。程显抱着他,曲起一条腿,懒懒地竖着,目光沉沉,仿佛在思量些什么。角落里,电视机上的画面变化不断,放低了的音量声中能听见人们唱唱跳跳和飞快说话的声音。这声音又远又近,像市井里的轻哗,又像是密友间的低语。
岳骏声朦胧着眼睛,撅着嘴唇轻啄程显露在外面的皮肉,从脖子、肩膀一直亲吻到手臂。亲一会儿,歇一气,歇一气,又亲一会儿,过了半晌,小草包瞥眼去瞧程显,奇怪今晚程程怎么这么安静,对他这番亲热的举动怎么一点儿反应也没有,他可不想一个人唱独角戏啊!
“程程,”小笨犬往程显的身上拱,“你在想些什么?”他摸上程显的脸,把脑袋深埋进程显的肩窝,深深地吸气又叹气。暖饱思淫`欲,我们的小笨犬一吃过饭,不是打着哈欠渴睡,就是小肚子里毛毛地想要做那“舒服的事”。一开始他还知道要羞赧节制,几次一过,他就跟未经文明驯化的小笨犬一般一心只念着痛快了。所幸他只是一只小笨犬,而且还是个很乖的小笨犬,他只擅长用小笨犬的方式表达愿望,比如像现在这样一声一声地叫程程,让程程注意到他,跟他说说话。
程显神游了一会儿,回转过来,习惯性地亲了岳骏声一口,“骏骏,前阵子你说要开文具店,今天我就见到路口那家店在招人看店。反正我们现在也没什么事儿,不如去做一做看一看,看看这里面有些什么门道,这一行是能干呢还是不能干。怎么样,你愿不愿意去?”
岳骏声也不知道听明白没有,只见他捧着程显的头,很认真地问道:“那程程去吗?程程去,我就去。”
程显就笑了,“我当然去,这还用问,我做什么都带你。”说完他亲了亲岳骏声的嘴。
说干就干。第二天程显就带着岳骏声往街口的文具店去问工。店老板是个五十来岁的男人,对他们两个并不陌生,“你们不就是常来买冰棒和图画纸的哥俩吗?你们想来看店?”店老板颇为诧异,本来他是指望招两个五十岁开外退了休的大姐,可靠肯干的那种。卖文具看小店这种活计,也是中年阿姨更加合适吧。
“嗯,前段时间突然有事,辞了快递公司的工,这不又出来找活干嘛!这年头合适的活不好找,我昨天见你这儿招人,就想着好歹离家近,我们跟你又不是生人,要是能先干上一段时间再好不过了。我想我们哥俩就先给你干着,你以后要是招到合适的人了,不给我们整班,给些零碎的代班也行。钱多少都好说,图的就是离家近,顺便打发时间……”
程显拉着岳骏声站在店里,跟店老板隔着柜台说话。店老板虽说是生意人,却只是个小生意人,有点精明,也有点举棋不定的犹豫。他望望身膀彪悍的程显,又看看对自家铅笔盒笔袋图画纸爱不释手的岳骏声,肚子里总丢不下一分犹疑。好半天,他用手敲一敲柜台,决定来个折中的办法:“呐,其实我就是想找个中年大姐来看店,不过既然你们住的这么近,又挺照顾我生意,我也不好意思一口拒绝你们。这样好了,每周末我都要去批发市场进货,这段时间店里得有人,你们愿意的话就这段时间来店里替我。另外有时候我家里有事,你知道我老婆身体不好,儿子又小……可能经常需要人来顶班。情况基本上就是这样,能做长班的人我还会继续招,眼下只有这些散钟,你们愿意干吗?”这时候门外进来个客人,店老板趁机忙碌起来,留程显他们自己寻思去。
程显就在肚里笑,什么愿不愿干,本来就是带着小考拉瞧新鲜的打算,有的干就干,没的干拉倒。等到那买东西的客人结账出去了,他上前对店老板说:“愿意干。是不是这周末就开始?”
比起以前满街乱窜的送快递,这看文具店的差事可谓清闲至极了。每回接了班,店老板前脚刚走,程显后脚就在柜台后边的小转椅上坐下,双腿交叉,眼神放直了望住门口,好似老僧入定。他来这边本来就是为了消遣,亮起一双招子不叫人偷了什么去就成。哪像那只小笨犬,认认真真蹲在架子边理货,笔芯放哪里,小饰品放哪里,胶棒放哪里,贺卡放哪里,他都一一牢记。记完了也不歇着,满店里走来走去地看,还掏出个小本子在上面写画,一站就是半天。
程显就忍不住问他:“看店就是看店,你在那儿忙手忙脚那么勤快干什么?店老板见你这么用心,不但不会高兴,还会担心你偷学他生意经……来,让我看看,你的本子上都划拉了些什么?”
“啊?”岳骏声呆愣愣的,他把小本子递给程显,“可是我就是想知道他都进了哪些货啊!”顿一顿,“这样我们以后开店不就什么都知道了吗?”
程显望着本子上稚嫩的字体夹杂着图画,又定睛看了看岳骏声。那小草包仍旧一派坦然地瞅着他。
“你倒是想得远,”程显“啪”地阖上本子,还给小草包,“店老板在的时候可别干这事儿,明白么?”趁店里没人,他逮着岳骏声的脸蛋儿亲了一口。
“嗯!”岳骏声立刻两眼闪出光亮,他紧挨着程显坐下,抓着程显的手摸了又摸。他知道在外面比不得家里,不能跟在家里一样动不动就勾着程程的脖子依偎来去。他只好尽量离程显近一些,时不时拿目光去捉程显的眼,次次都能确认那里面有对自己的不变的爱意。这番爱意鼓励着他,叫他不停地用他那不甚灵光的脑瓜子去问他们两个谋划未来。他是真的真的愿替程显分担重担,他也是真的真的认为开一家小小的文具店是个不错的主意。他自己就顶喜欢那些笔啊本子啊稿纸啊卡片啊之类的东西,他以为跟其他东西比起来,这些文具有一股特别的温和亲切之处。他多么想依靠买卖这些东西负担起他跟程显的生活啊!如果这个店老板能够做到这一点,他跟程程又为什么不可以呢?我们的小草包是勇气非凡的,就算他生来并不是个勇气非凡的人,他对程显的爱情也让他变得勇气非凡了。
如此,岳骏声总是怀着一颗隐隐激动的心在文具店里帮忙,无论是给东西打价格还是站柜台收钱,他都在暗暗地学习和努力着。程显见状也不问破,任他勤劳的小蜜蜂般在店里拾掇。只是每一次擦着夜色往家走的时候,他总是把岳骏声搂得更紧了。
寒风一阵紧似一阵,他们俩穿着相同的羽绒服,戴着相同的帽子、围巾和手套,走在萧瑟的巷子里,从来都不真正觉得冷过。
三十、
二人合心,其利断金。虽说眼下并无什么金子可断,但至少有一样东西在时光的流逝中被冲刷得越来越淡,那就是程显对未来的忧心。在这样的冬令时节,每天他与岳骏声再自然不过地起居、亲热,兼或偶尔看看文具店,就是这般平淡无奇的日子,让他心中时刻充满了踏实与宁静的感觉。渐渐地,他不再以为这是他侥幸偷来的幸福,哪天钟声一响就要被人收回。他日复一日地感觉到,这样的生活正是自己想要的,也正是岳骏声想要的,而且他们俩也在共同为这样生活的长久和更加美好而努力。甚至岳骏声比他还要努力些,这只看上去懵懵懂懂的小笨犬,如今可真是铆足了劲儿要拿下一家文具店来,一心要靠买卖笔墨图纸养活他们两个。瞧他每日里举着小本本写写算算的模样,还没事就爱拉着程显上批发市场转悠。见着什么新奇的玩意儿都取来给程显看,“程程,这个怎么样?你喜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