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骏声喜欢请程显吃饭、给程显买东西,用他从程显那里挣来的钱。这一点说起来好像颇为滑稽,仿佛他们俩多此一举,把这只手里的钱转到那只手里。可是小草包不这么想,程显也不这么想。程显喜欢看到小草包拿到报酬后抿嘴微笑的样子,而小草包也喜欢偷偷下楼买回一盒卤菜熟食交给程显时程显挑起眉毛询问的表情。渐渐地,小草包开始不满足只给程显买吃的,而是学会从巷子里那些小货摊上陆续买回一双拖鞋、一件短袖汗衫、两条大裤衩什么的。买回来后马上要求程显试穿,穿上后围着程显,左看右看。
尺寸一般来说都是合适的,——程显本来就是个标准的身材。瞧着他的程程穿着自己给他买来的这么合适的衣服,我们的小笨犬就会像每一个甜蜜的小伴侣那样露出又骄傲又欣悦的表情。这时他总会忍不住追问一句:“程程,你喜欢吗?”
面对这样的小笨犬,程显还能说什么呢?即使他一点儿也不需要这些衣服,即使这些新衣服再普通不过,可他心里就是有暖洋洋温软软的东西瞬间漫过。这样一只傻乎乎的小笨犬,还总想着对他好来照顾他呢!
程显望着一脸期待的岳骏声,说:“我很喜欢。”说完他揽过岳骏声,口对口融融地按上一个吻。
沉陷在这个吻里的岳骏声是多么鼓舞快乐,发起这个吻的程显心里又是多么五味杂陈。
之前说过,他不想跟一个儿童谈恋爱。可是,仿佛无法避免地,他还是走到这一步,拥抱着凡事懵懂的岳骏声,做起春花秋月的梦。然而即便在梦里,他也没有抛去兽的现实和沉重,即便在他抱着岳骏声热吻缠绵的当口,他也始终保持着一份清醒。否则,凭他对岳骏声的热望,他难道不想将事情推到最后,完全地占有岳骏声吗?否则,凭眼下岳骏声对他表现出来的依恋和顺从,难道他在占有其身体的过程中还会遇上什么阻碍吗?
将事情推到最后——程显对此想过多少次,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那么多次他在冲澡的时候自`慰,又是那么多次跟岳骏声接吻之后他借故上厕所,一个人默默地对着单调的瓷砖消去欲`火。他破天荒地克制住了自己,他对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何能自律至此,他也不想去弄清楚。他就像是一头粗枝大叶的野兽,好不容易跟枝头的一朵小花朝夕相伴了,只敢轻轻地去嗅一下那朵小花的香气,至多用爪尖若有若无地那么点一下,而不敢一掌把花儿扑下枝头,或是啊呜一口把它咬下来吞进肚子里去。
程显如此克制压抑着自己,神气上难免带上点儿阴郁,他小心地不把这点阴郁在岳骏声面前流露出来。幸而这股情绪来得快去的也快,每当岳骏声蹭到他怀里的时候,他就全然顾不上这股阴郁了。搂着已经完全成熟的大人样的身体,享受着一个坠入情网的儿童的心灵对自己的依赖。他当然知道这看上去有多么古怪。可即使面对着一个只有六七岁的心灵,他也忍不住放纵沉陷。被人依恋被人爱慕被人需要,且这个依恋爱慕需要他的人正是他所钟爱怜惜的,这种一来一往互相肯定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地震动着程显那颗孤狼似的心。
当你独自一个活在世界上,即使你很强大,不容易被轻易伤害,你也总会感到一股陌生,一股带着敌意的寒气。你需要时刻提防,时刻警惕。即使一切看上去风平浪静,也很难放松了神经。程显对此体会得太多,所以当他感受到岳骏声向他表示出来的天真的爱慕,当他看到岳骏声是这样依恋他需要他,当他看见岳骏声总是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对他好的时候,他就会感到某种情感的涌动,以及随涌动而来的一丝眩晕。这就像春日的阳光照耀着河上的冰层,慢慢地河底的暖流争相冲撞,受到召唤一般,往上、再往上,要冲破冰层出来了。对程显而言,岳骏声就是那春日的阳光,在阳光之下,他心上的冰冻一点点地融化。他很快就要离不开岳骏声,离不开这春日的暖阳;他很快就要将自己的一颗心完全暴露在外,没有一丝防御了。
“程程,我的头发真的好看吗?”小草包拿手摸着自己新剃成的小平顶,已经是第三次这样问程显了。
程显将洗好的碗一一放回搁板上,他看岳骏声一眼,“嗯,我觉得挺好。”
立秋过后,“秋老虎”来势汹汹,好几回岳骏声摸着长长了的头发喊热。程显二话不说,这天吃完饭就带小笨犬上巷子里的剃头铺削了头发,顺带也削了他自己的。老剃头师傅擦擦擦擦挥刀如风,十分钟剃一个头,清一色的小平顶,用老师傅自己的话说:“非常清爽!”
程显朝镜子里一看,——他自己倒没什么,他是一直顶着那当兵的发型过来的。主要是岳骏声猛看上去好像少了点儿什么,头上光秃秃的。不过看久了,觉得到底精神一点儿,很像个朝气、利落的大男孩了。之前岳骏声留着那种卷心菜头,头顶上毛发旺盛,四周围剃得单薄,蘸上发胶一梳,说不尽的油头粉面。程显看那发型不顺眼久矣,这不,逮着个机会就让老师傅给岳骏声推平了,也不理会那小笨犬一脸委屈地拿手在头上摸来摸去。
付完钱,程显拉着岳骏声就走。
程显在前面走的急,岳骏声的步子却拖拉着。程显什么也不说,拽着岳骏声走到拐角的小店,给他买了一根冰棒和一包奶糖,然后放慢脚步,缓缓地领着岳骏声往家去。
湿热的晚风轻柔地拂掠,风中有浓郁的草木的清香。知了在街边的树上鸣噪,路边晃动着一个个纳凉人的影子。走着走着,程显突然问:“现在你还觉得头上热吗?”
“不热了,但是也不好看了。”小草包十分郁闷地啃着冰棒,过了一会儿,又问:“程程觉得呢?”
程显看他一眼,“这样比以前好。”
“程程觉得好?”小笨犬似乎一心想要说服自己,他把程显的手抓得紧紧的,“那就好。”
然而回家后,岳骏声还是一个劲儿地对着镜子猛瞧,两手不停地摆弄头发。
程显走到厨房收拾,把多余的碗筷洗一洗放回橱柜。在他收拾的当口,岳骏声跑来问他:“我头发是挺好的吧?”
他说:“挺好。”
过一会儿,小草包又跑来问:“我头发不难看?”
程显答:“不难看。”
五分钟过后,岳骏声又问了差不多同样的问题。程显压着声音回答了,“你头发没问题。”
三遍过后,岳骏声终于不再来问,而只是躺在沙发上无精打采地吃糖,开着电视却不去看。
见他如此,程显心中流过一波阴郁。看来他眼中的“挺好”,连只有六七岁心智的岳骏声都怀疑。当然了,他执意要岳骏声剃掉之前的发型,并非由于那个发型不好看,而是那个发型以及那个发型所代表的世界,让程显感受到一股威胁。
那个世界跟程显无所交集,格格不入。来自最粗糙的丛林世界的程显,对那个精心修饰雕琢的世界几乎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反感和憎恨。他几乎可以肯定,一个热衷于那样一个发型的岳骏声,一个对那个世界恋恋不舍的岳骏声,很难真正地理解他,同他长久相伴。一种恐慌感驱使他推平了岳骏声的头发,他在暗暗地同那个世界抢夺岳骏声。他把岳骏声牢牢地攥在手里,攥在这个小小的H城的老城区,攥在远离繁华的寻常巷陌,以为如此便能如愿以偿,便能过上他想要的那种生活。有一个问题他从来不敢去想,那就是这种生活是不是也是岳骏声想要的?如果不是,他该怎么办?
呵——他带岳骏声逃离了Y城,逃离了Y城的人和事,到如今还能谈什么怎么办?当初是岳建益自己说把儿子交给他的,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好怎么办?一个像他这样一头从丛林中撕杀出来的野兽,何必去婆婆妈妈地思考这个那个,像个战战兢兢的娘儿们似地一遍遍地问怎么办?
程显胸中渐渐涌上一股无名火,他像是碰见敌手一般沉下脸来。他径直走到沙发旁边,定定地凝视一边吃糖一边看电视的岳骏声。又是那种赛猴戏的综艺节目,嘈嘈杂杂的男女使尽浑身解数地做戏。程显一皱眉头,俯下头想要亲吻岳骏声。他想像往常一样用一个吻来驱散烦忧,用一个吻来消除两人之间可能存在的距离。他也需要这个吻来坚定自己的信念,也需要这个吻来助他看清现在和未来……
正当程显要吻下去的时候,岳骏声突然“咯”地一笑。他被电视上的综艺节目给逗乐了,笑得嘴角弯弯,眼里亮晶晶的。接着,他抬眼看到了程显。
“程程,来一起看电视——”
程显望着他无忧无虑的笑脸,望了好一会儿。他低低地说:“你自己先看吧。”就像一头逃回丛林的兽那样走向卧室,走到阳台,对着外面的夜景。
二十六、
平凡无奇的夜景,明明暗暗? 牡苹稹Bシ康暮谟柏⒃诟浇樗孀畔哪┎业牟趺3滔猿聊乜醋耪庖磺校胨谜馄椒驳サ鞯娜兆咏雷≡揽ド钠笸汲僭缫О堋<词乖揽ド皇歉鲇凶帕咚耆现男”咳兀庵制椒驳サ鞯娜兆右苍缤砘岜谎崞R残硇〔莅窍不端模庵窒不队卸嗬慰克参薹ɑ卮稹比唬紫人芸赡苋狈ψ矢褚蟾枰桓龌卮稹?br /> 对着这夜色,程显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从叔叔那里听来的一件事儿:一个不再年轻的男人取了个小他许多的妻子,两人的年龄差了差不多一轮。男人很爱妻子,帮助她,教导她,保护她,让她过上虽不算富足但至少衣食无忧的生活。但是很快,小妻子就厌烦了丈夫的管束,厌烦了这种日复一日无休无止平静的一眼望不到头的日子。她年轻的心渴望着刺激,她天真的脑袋还满是幻想,她看见电视书报杂志里那些光鲜的男男女女,整夜整夜地羡慕与叹息。后来,小妻子逃走了,离开了年长而无趣的丈夫,逃到她心目中最繁华的地方,尽情冶游。她的丈夫追过去找她,希望她回家,可是他的小妻子却告诉他要离婚,因为她爱上了别人,爱上了别样的生活……
“程程,你怎么了?”正当程显越想越陷入躁郁的时候,身后发出这么一声。岳骏声光脚跑来,攀着门框瞅他。
程显呼出一口气,“没什么,你不去看电视?”兽在心情不好的时候都宁愿独自待着。
小草包探究地看着他,“程程,你在不高兴。”
沉默在两人之间一点一点发酵。程显看看岳骏声,“骏骏,你要是想,以后还是把头发按照以前留起来,到时候我再找一家好点儿的理发店给你修剪。”
岳骏声一愣,“程程你不是觉得我的头发挺好吗?”
阳台上没有开灯,程显只见到岳骏声昏昏灰灰的身影,浑身上下唯一双眼睛最是明亮,直直地盯住了他的心。
程显对着那双眼睛看了一看就避开了,他开始移动脚步,“嗯,我是觉得挺好,但是你觉得呢?你要是不喜欢,还是把头发留起来,照你喜欢的来,没什么……嗯,你去看电视吧,去看电视……”
说着他从小草包身边走过,走进卧室,开了灯。他胡乱地在柜子里翻找,随便抓了一件干净的汗衫在手里。他听见岳骏声的脚步声去了客厅,心底有漫漫的茫然云雾般升起。等到那脚步声回转了来,他心上的茫然又是一阵动荡。他意识到岳骏声刚刚关掉了电视,“……怎么不看电视了?”
也就随口这么一问,却不想一个温暖的身体抱上来,“程程,你在为什么不高兴?”
岳骏声从后面将程显抱住,下巴搁在他肩上。他的手环到前面握住程显的手,他的脸颊贴紧程显的脸颊,“程程,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气?”
程显抓抓他的脑袋,“乱讲,我不会对你生气。”被人拥抱的感觉像海水般漫过他的全身,这是他头一次被当作关怀的对象获得的拥抱。这种感觉多么陌生而奇妙。他一直是那么强悍,多少年前他就开始充当保护者的角色,给如今这只拥抱着自己的小笨犬做保镖,给其他形形色色的人做保镖,帮助捉人。他跟危险为伴,他与阴谋同行。他几乎从没有想过自己也是需要被保护的,被一个比他稚弱这么多的人关心爱护。知道有人在替你担心,知道有人在注意你的哀乐,知道有人愿意与你分忧,无论他们自己是否担当得起,——
程显心上的冰壳儿如被风蚀的墙纸一般纷纷剥落,他干涸了不知多少年的眼窝突然有一丝泛酸的异样。——人啊!不管是什么样的人,不管是多么强悍的人,都是渴望其他人的陪伴和解语的!何况程显只不过是一头凭本能而搏命的兽,他既非最凶狠也非最毒辣,他甚至算不得最优秀的斗兽……
“骏骏,总有一天你会离开我,去过你喜欢的生活罢?”
程显的声音干涩迟疑,要不是背对着岳骏声,他压根儿问不出这样一句话,这句暴露了他全部弱点的话。直到此刻,他才恍然发觉自己是这样的弱,脆弱亦懦弱。一系列梦魇般的片段潮水般朝他涌来,让他想起他跟岳文龙的那一夜,想起事后岳文龙气定神闲讽笑的表情。他想起岳文龙说“你最不愿让谁见到这录像”时的音色,一下出惊,猛地抓住岳骏声的手,飞快地转过身。
小草包有些诧异地望着他,却是温柔而单纯的诧异。他抬起胳膊搂住程显的脖子,用孩童那种天真、笃定的口吻在程显耳边道:“程程,我不会离开你。我喜欢的生活就是跟程程在一起的生活。没有了程程,就没有我喜欢的生活。离开了程程,我就再也喜欢不起什么生活。所以,我不会离开程程,就像程程也不会离开我一样……”
这番话乍听之下有点儿电视剧台词的味道,但此时此刻,连程显这头素来强硬的兽也不得不承认,这番台词式的告白是那么有力地抚慰了他动荡难安的心。他紧紧紧紧地抱住岳骏声,抱住这具温柔顺从的肉`体,像是于一片无望的恶海中抱住一根浮木。
岳骏声也紧紧紧紧地抱住他,一边呢喃地用嘴唇触碰他的脸跟脖子,唤道:“程程,程程……”
于是程显就像才反应过来似地,也开始亲吻岳骏声,吻他的脸,吻他的脖子,吻他的下巴,吻他的嘴唇……
他们俩像是第一次发现了彼此的存在那样亲吻,吻得热烈,吻得灼人。也是第一次,他们的吻里掺入了情`欲,两人四手已经不满于拥抱住对方,而是在彼此的身上越来越重地抚摸揉搓。他们像是要牢牢地攫住什么,又像是要从这昏惨惨的世上抓到点儿令自己感到安全的东西,而这眼前的人正是个现成的,而这眼前的人也正是心里想要的,那么——
不知是谁拐带了谁一把,他们不知不觉地倾倒到床上,越来越急促的热吻里,有什么东西渐渐发生了变化。两个人的喘息都变得艰难,他们其实已经顾不上喘息。程显的手贴在岳骏声的屁股上揉搓,他的下`体已经明显地涨起,一下下顶着岳骏声的身体。而他也清楚地感受到岳骏声那里的硬度,他完全知道这样直杵杵的硬度意味着什么。
“程程,程程,”岳骏声拽着程显的衣服又拉又扯,他童稚的头脑被成熟的身体里熊熊燃烧的情`欲烧得一派昏沉。昏沉中自有一股甜蜜,教他欲罢不能地追逐轻咬程显的唇舌,不遗余力地与之厮缠,同时难耐地扒着程显,很想把程程的衣服给扒下来。他那不听话的小混球戳上来了,一浪浪叫嚣着要他做些什么,要程程做些什么,要他跟程程一起做些什么。小草包被那浪头逼得无法可想,他被那一波`波的热望激得无处可逃。他不是第一次体会到这些,之前在洗澡时、在睡梦中、在他好几次跟程程接吻的时候,他都有用这种感觉。却没有哪一次的感觉像今天这般强烈,这般要活活地焚毁了他。他没有别的办法,唯有紧紧地缠住程显,在程显胸前身下又摸又抓,好像程显有办法替他排解。
“程程,程程……”他越来越催促地贴在程显身上叫唤,不知怎么地,他笃定程显能帮他,他早就知道这一点,没有谁告诉过他这个,但他就是知道。他要程程帮他,他要程程帮他!
程显不比他更加好过,他远比岳骏声更加渴望那水`乳`交融的一刻,——那温暖到极致、世间万物都不复存在也不应存在的一刻。眼看这一刻就在眼前,眼看一切都将水到渠成情起情悦。作为一只兽,他当然知道该怎样放开了手脚地去做、去如愿,他早就该毫无挂碍地这么做了!这只小笨犬是他的,这只小笨犬早在十多年前就该是他的。张黎黎去世后,岳骏声更是只能归他所有。与他相比,岳建益算什么,整个岳家算什么,这个世间的伦理法度又算得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