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着一张脸,那脸色几乎能滴出水来一般,阴暗的走廊里,那双眸明亮得好像凝了两团火焰,显示出他此刻是如何的愤怒,厕所门被他随手摔得震天响,他暴躁而又压抑着,像是走到爆发的边缘,又仿佛冷静到了骨子里。
他走到傅之卓面前,声音沉静但难掩急切:“能不能帮个忙,我要马上出国。”
这个要求让傅之卓皱起眉:“你要出国做什么?萧然,你说清楚点我说不定能够帮你。”
程萧然捏紧拳头:“赵煌让人抓了欣蕾,我得去救她,对了,赵煌手底下有一个人叫杜哲,今天也来了,他是直接行动者,我要带上他。”
傅之卓拦住他:“萧然,你先冷静下来,我们先弄清楚状况,我在国外也有人,可以直接救人,比你自己出国还要快。”
程萧然怔了怔,紧绷的脸色缓解下来:“是啊,你说的有道理,杜哲,找杜哲,他知道得最详细。”
傅之卓沉声唤道:“阿洪!”
阿洪不多时就把杜哲拖过来,一脚踹在他膝弯上,杜哲重重跪在地上,即便有颇厚的地毯挡着,也听到一声闷响,杜哲痛得脸都白了,眼睛掉在地上,十分狼狈。阿洪从腰后摸出一把枪抵在他脑门上,另一手抓着他头发往枪口上按:“不想死的就给我老实回答,有一句假,我崩了你。”
阿洪是上过战场见过血的,那股宛如实质的杀意和血腥味顺着枪口直往杜哲脑门里渗,即便平日里表现再沉稳智慧的杜哲也慌了神:“我、我说。”
“陈欣蕾被你关在哪里?”傅之卓代程萧然问。
“在加州一座小镇上,我什么都没做,是煌少要问她一点事。”杜哲眼里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暗光,慌忙说,“我打电话让我的朋友马上放了她,我只是听赵煌的吩咐办事,你们也放过我吧。”
程萧然冷笑一声一脚踹出去。
但有一条腿比他更快地踹在杜哲身上,几乎就正中胸口,杜哲被踢飞出去,重重倒在地上,痛得整个人蜷缩起来,像个虾米一样,嘴巴张得大大的,像是吸不进去气一样。
程萧然看向傅之卓,傅之卓收回腿,轻蔑道:“让你打电话,好让你的人转移人吧。”他转头对程萧然说,“萧然,这人目光不正,心思狡猾得很,他落入我们手里,自然他也想自己的手里抓住点筹码,这个电话要是让他打了很有可能让他送出去某些暗号或者指示,陈欣蕾反而更危险,我有一个兄弟就在加州做事,很快就能感到,让他直接过去救出人,你觉得怎么样?”
程萧然深深地看着他,轻吸一口气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他一开始就打算自己带上杜哲出国,而不是让杜哲下命令去放人。
用催眠术从杜哲口中挖出最确切详细的地址,然后他出其不意赶过去救人,那才是万无一失,不过赶过去的这段时间确实很容易发生变数,傅之卓的方法显然把中间的时间降到最低。
“不过你那位朋友真的可靠吗?”他不想让陈欣蕾再有任何意外。
傅之卓笑了笑:“放心吧。”他看向阿洪,阿洪会意:“我带这小子下去问出地址,程先生,你就放心吧,一定把人给你全须全尾地救回来。”
阿洪揪起杜哲的衣领要走,迎面却走来几人,还是那最后入场的几人,那个相貌和程萧然有六七分相似的成熟男子越过阿洪看着不远处的程萧然:“需要帮忙吗,加州有我们的人。”
他说的是“我们”。
程萧然眸色微动,不知如何应对。
之前没注意,现在才发现这人的声音有些嘶哑,语气僵硬,不知是因为太过激动还是很少讲话,他眼睛里的东西实在太多太复杂,程萧然虽然依然承受艰难,但至少读出了他的诚恳,那是一种近乎谦卑和祈求的姿态。
程萧然心口如同被什么撞击,他后退一步低下了头,退入傅之卓身侧阴影。
陆津南眼中掠过失望和一抹苦涩,急切地上前一步:“孩子……”
傅之卓弄不懂这位和程萧然之间的关系,即使从头目睹到尾的他心中非常震惊,也确信此人情态感情并非作伪,但在程萧然已经做出回避的姿态的时候,他自然要护着程萧然,他不着痕迹地护在程萧然身前:“这位先生,萧然现在有些累了,有什么话等以后再说好吗?”
说完他就点头致意,然后转头对程萧然说:“先跟我去休息,陈欣蕾那边有任何进展都会及时告诉你,好吗?”
程萧然迟疑片刻,点了点头,在确认陈欣蕾安全之前,他完全没有心思去认什么亲,面对从未见过的亲生父亲。
傅之卓轻轻环住他的肩膀离开,以保护者的姿态离开了众人视线,陆津南看着他们依偎的背影,情绪莫辨,雅恩叹了口气:“我们慢慢来好吗?还是先约程述年见一面吧。”
……
程萧然简直坐立难安,知道四十分钟之后,傅之卓接到电话,陈欣蕾已经营救成功,他才感觉自己从泥沼里被解救出来。
他迫不及待地跟陈欣蕾通话:“欣蕾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他们有没有为难你?”
陈欣蕾充满后怕的语气说着:“我还好,他们没有伤害我,但一个劲地问我你的事,对不起我泄露出去了,他们不知道给我吃了什么,我那时候的意识很模糊,连自己说了什么都不知道,萧然对不起。”
程萧然默然须臾,和声细语地安慰:“这不关你的事,是我没有考虑到,是我拖累了你。”
他让傅之卓让他的朋友帮忙把陈欣蕾安排回国,这才泄了一口气,仰靠在沙发上深深喘气。
陈欣蕾帮了他太多,真的太多,甚至不惜自己的名声和以后的婚姻产生问题,替程萧然“生”了孩子,程萧然实在亏欠她许多人情,他很喜欢这个女孩子,如果她因为自己的事情出事,他一辈子都无法安心。
傅之卓倒了一杯温水给程萧然,然后坐在他身边,沙发凹陷下一块,他看着程萧然慢慢地说:“萧然,现在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是吗?”
程萧然身体微微一震,抬头看了看,这个28 房间里只有他们彼此,安静,隔离,只有他们两个,是说话的好时候,也是坦白的好时候。
而程萧然背负这个秘密也已经够久,刚才被当众骂成是怪物,尽管他没有感到害怕,反而为这些愚昧的地球人的少见多怪感到可笑,但不可否认,他很不高兴,心里也是有负担的。
能够说出来,还是说给傅之卓的话,所有的压力都会消失不见吧?而且只要他能够接受,他就能为自己分担所有的一切。
可是他会毫无芥蒂地接受吗?
在同性恋在整个社会上都处于难以被接受的大环境下,傅之卓能够接受男人生子这种惊世骇俗的事吗?
程萧然深深吸一口气,露出一个苦笑:“好,我说过交流会过后跟你坦白一切的,现在索性就劝说了吧,你刚才听到了吧,赵煌说我是怪物,其实他并非颠倒黑白无中生有,某种程度上,他说的是实话,或许,你马上也会这么认为。”
傅之卓面部一绷,俊美的面孔沉了下来:“胡说!你怎么会是怪物?赵煌他这么说找死!”
程萧然苦笑:“你先听我说完再做评断。”他看了看傅之卓,又收回视线继续说,“他还提到了我的儿子……”
说到这里他突然有些说不下去,一个是为赵煌说恩恩是小怪物而愤怒,另一方面,他瞒了傅之卓这么久,实在有些无法启齿。
傅之卓的目光却静了下来,突然道:“他说你给恩恩弄了个假身份。”这句话他记得特别牢,因为这句话让他的心弦剧烈跳动起来傅之卓不是笨蛋,根据赵煌高呼的寥寥几句话的潜藏含义,再结合程萧然一年来前后表现,他可以得出一个结论,小家伙的儿子绝对不是小家伙和陈欣蕾生的。
但如果不是他为何要骗自己,如果不是陈欣蕾生的,那还会有谁?那段时间小家伙根本没有和别的女人接触过。
或许孩子根本不是亲的?
可那又有什么好瞒的?而且看小家伙对孩子的态度,说孩子是领养的谁也不能相信。
和陈欣蕾联合作假,苦心孤诣地瞒骗自己,孩子如今的年岁大小,即便那个猜测是那么的荒诞,但傅之卓也不得不往哪个方向想,只要那么想,所有的困惑,所有的谜团就能够解开。
傅之卓语气蓦然柔和了下来:“恩恩的父母另有其人是不是?”
程萧然唰地抬头,定定望着傅之卓的那能够将人吸摄入深渊的眼眸,半晌点了点头。
“恩恩是你的亲生儿子,这毫无疑问对不对?”
第82章 接受
程萧然又缓缓地点了点头,他已经明白傅之卓的意思了。
他猜到了。
傅之卓轻轻地抽了一口气,即便是他此刻都忍不住有些紧张起来:“可是他并不是你和陈欣蕾的孩子。”
程萧然再次点头。
“上次我无意中听到你和伯父的通话,以及你和徐谨行的对话,你担心恩恩说话晚,七八个月的孩子不说话是很正常的,你是通读过医书,通过医学范畴的东西很懂,不可能不知道这种生理常识,所以其实恩恩比表面上的月份要大。”傅之卓用力握了握自己的双拳,面上依旧淡然从容,很好地掩饰了内心的剧烈起伏:“可是在陈欣蕾之前,你没有和任何女性有过亲密接触……再结合赵煌所说的,所以我可不可以做一个很大胆的设想。”
他蹲下身去,和程萧然平视,握住程萧然在身体两侧收紧的拳头,专注地凝视着他,声音极其轻柔,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连呼吸都屏住了:“恩恩其实是你自己生的,是我和你的孩子,对吗?”
程萧然用一种极为复杂的目光看着傅之卓,忽然笑了:“傅先生,你可真厉害,想象力可以这么丰富这么大胆,一般人可都想不到这上去。”他嗓子有些发紧,停顿了片刻才低声说,“恭喜你,猜对了。”
他闭上眼,叹了口气,故作轻松地说:“如果你一时半刻接受不了这个事实,我可以给你一点时间来消化,实在接受不了的话,我们就好聚好散,以后就不要再来往了,我现在也算事业有成,一个人养孩子完全可以……”
其实他心里却在狞笑,眼前这个男人如果敢露出一丝一毫的嫌弃,哪怕只是迟疑,他都会把这男人揍得连他妈都不认识,然后套上麻袋丢到海里喂鱼去。
以前是没走到这一步,心还很宽,想的都是如果傅之卓和别人一样将他和恩恩视为异类,其实也可以理解,他又不是非要赖着这个男人,老死不相往来最好。可是现在他却没法看得那么开了,这家伙这么撩拨自己,搞得天下第一情深意重的样子,都把自己弄得有些小小的动心了,要是敢嫌弃他们父子,哼哼,他要他好看!
心里转过无数折磨人的酷刑,面上却一副苍白无奈的样子,傅之卓在他点头承认的那一刻,即便已经有足够的准备,脑海中依然一片空白,震惊,狂喜,峰回路转,以为自己这一辈子都不会有孩子了,都做好把小家伙的孩子当作亲生儿子来养的决心,结果发现这个孩子根本就是自己的,是小家伙为他生的,是他们两人的血脉结合,绝对是惊喜中的惊喜候,感觉被巨大而甜美得令人疯狂的馅饼砸中了。
他整个人都凌乱了。
这个时候他几乎无法分出心神去探究男人如何生子这个问题。
可是下一刻看到小家伙闭着眼,脸色苍白,犹如接受审判一样的表情,他心疼得不行,顿时别的念头都没了,将他按到了自己胸口:“瞎想什么呢!我怎么会嫌弃你们,恩恩是我们的孩子,我开心都来不及,在你眼里我就那么愚昧狭隘?”
程萧然大大松一口气,紧绷的双肩悄悄放松,闷在傅之卓怀中,暗暗道,很好,麻袋用不上了。
他闷声道:“你不会觉得很奇怪吗?赵煌都说我是怪物。”
“那是他少见多怪。”察觉到他情绪低落,傅之卓深怕他留下心结,安慰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男人生子的新闻又不是没有过,别人的眼光不用在意,我会让所有人都说不出半个字来,萧然,难道你也觉得自己是怪物吗?”
程萧然目光沉了沉,微微退开,看着傅之卓的眼睛缓缓地说:“我不觉得自己是怪物,但我担心你会这么觉得。”像只担心被遗弃的小狗一样。
傅之卓心里缩了一下,有点闷闷的痛,就是抱着这样的担忧和恐惧,他的小家伙才死死瞒住这件事,一个人偷偷地生下孩子,一个人默默地把孩子养大,他根本无法想象那样的场景,那些事情,他竟然一无所知。
他心痛地摸了摸程萧然冰凉的脸,脑门抵着他的脑门,哑声说:“傻瓜,怎么会这么想?”
要怪就怪他们的开始并不美好,怪他为什么非要在那个时候出国,怪他还差点认错了人,怪他后来明明对小家伙上了心,却轻易被激退,对小家伙不闻不问,直到在国外重逢……
“那个时候在医院里碰上,你是刚刚……”
程萧然点了点头:“刚生了恩恩。”
怪不得他当时那么虚弱,他非但没有体谅,没有帮忙,还胁迫他答应什么一年之约,傅之卓觉得自己渣透了。
“都是我不好。”其实想想,更早的时候,他就发现小家伙有点不对劲,他还抱过他,发觉了他腰线的加粗,任何时候都要穿一件宽大外衣,那么瘦的一个人,非要裹得像个球一样……
傅之卓恨不得时光回到那个时候,狠狠抽当时的自己一巴掌。
情绪翻涌,他心中五味杂陈,愧悔与惊喜交织,他定了定神,郑重地说:“我不嫌弃你们,我也绝对不会觉得你是异类,相反我太高兴了,萧然,我真的很开心。”
程萧然听得很熨帖,但也有点意外:“你不怨我一直瞒着你?”
“可以理解,当时我们认识不久,了解不多,你不信任我是正常的,这样的警惕心非常好,这一年里,其实你一直在考验我对吗?”
程萧然觉得再没有比这人更合自己心意的人了,怎么就这么思想开明,这么通情达理,这么为他着想呢?他心中一热,忍不住伸出手去抱了抱他的脖子:“不错,现在我宣布,你通过我的考核了。”他笑起来,镜片后的桃花眼都弯了起来,喜悦之情毫无遮掩地溢出,“我决定接受你了,彻彻底底毫无保留地接受你。”
其实要验证傅之卓说的是否是实话,知道他到底是如何看到恩恩的存在的话,只需要用精神力催眠他,探查出他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想法就行了。
但程萧然从最初开始就不想用这个方法,一开始确实只是想给这个人一个机会,毕竟是自己孩子的父亲,他也想尊重傅之卓;而到后来,是想慢慢地了解这个人,用自己的眼睛、用自己的心去判断;而现在,如果傅之卓真的是心口不一,那这演技他也认了。
他相信这个人没有骗自己,所说的一切都是发自内心,真心诚意。
程萧然笑眯眯地说:“高兴吗?”说着又觉得自己有点亏,“早知道你能够这么轻易接受,思想这么前卫,我还千方百计瞒这么久干嘛?不是都做了无用功吗?”
一个人在那防来防去,想想真有点傻。
傅之卓为那句“毫不保留地接受”弄得眼神都深了一下,好好的思绪一下子歪到不知道哪里去,可是再看小家伙一脸喜悦单纯,他又觉得自己这时候想那些实在太不应该。
他轻咳一声,拍拍他的头:“所以警戒心是好的,这件事我是理解,但该算的账还是得算,不过现在不是说着的时候,我能见见、见见恩恩吗?”
此刻在念出这个名字,他只觉得心底如同滑过一抹电流般的悸动,那是他的孩子,是他的骨血啊,小家伙给孩子取名叫恩恩,以前他还有些嫉妒程萧然对这孩子的看重,可是现在知道了真相,他只有满心无比的动容。
强压至今的冲动再也抑制不住,只想马上见到那个孩子。
程萧然笑了笑:“这是当然。”他想到什么慢慢瘦了笑容,也放下了圈着傅之卓脖子的手臂,“不过要先把这里的事解决掉。”
傅之卓显然也想到了外面有些复杂的情况:“那个和你容貌相似的先生到底是……”
程萧然轻叹一声:“那人叫做陆津南,是我的父亲。”他看了傅之卓一眼,“就是生了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