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安远远地望着他,再从他的摊位前慢慢走过。她从各色包包上抬头微微仰视他的脸时,他的漆黑双眼正专注地望向别处。祁安暂停脚步朝他望着的方向看去,视线的延伸被凌空挡住,那是在街对面左右两幢气派大厦后面的丝毫未经修饰而全然处于施工中期阶段的高层建筑。那条狭而高的正在施工中的建筑面貌似乎吸去了他的全部注意力。在自由权利原则的情况下,兴许可以就两者的关系进行多面向多角度的联想。当她转回头再仰视向年轻摊主时,发现他已经转换了视觉目标。
她当然没有买他的包。只买当下真正需要的东西,是常年行走生活中早已固化的习惯。自己并不是世间金钱的永续流动不可或缺的一环。祁安从他桌前的侧边走过,沿着台阶拾级而上,坐在他后方超市广场外的冰冷石砌凳子上,视线刻画出他在微微吹拂的冷风中僵直的背影。
她在看他,也似乎知道他正看在什么方向上。祁安伸直双腿,把帆布袋放在脚上,怀里堆着折成两节的大团大衣外套,电脑包自右肩经石凳垂挂下来。两肩肩膀与地面水平而对。
只是,会否有人在像她看他一样地看着她呢?他又以怎样的心思神色在看她呢?一双粉红色运动鞋突然出现在她正看在远处地面的余光中。那抹粉红在灰色水泥地面上被加了大把粉色颜料般的快速晕染开来,渐渐占据了整个视野的中心,并且具有层次感地堆叠起来。异常的色泽夺目得可怕,与灰色地面相区分的界限也逐渐模糊而失去了分明的圆润线条。一眨眼睛,那些也许真正存在的东西依旧存在着,只是现在这一刻并不在自己眼前。
祁安倏尔转回头,极力扳正注意力神经,使劲一眯眼睛后去盯视自己放在大衣外套上呈十字包拢着右手的左手,去盯视虎口边上已经变得很淡了的被荆棘拉出的一条狭长疤痕。皮肉被荆棘拉开来滋生出粒粒血液时的刺激快感,已经如疤痕一般淡去。肉眼可辨的淡疤的存在,似乎只是作为自己曾经有那么一种经历的提醒。然而若身为曾经经历过的自己的记忆比疤痕和刺激感淡得更彻底,那么这疤简直就是极其丑陋的附加物,也将使这只手涂上不堪。只有历经时间依旧不可磨灭的记忆,才使得这疤痕如同十指关节上的纹路一般自然。
看罢手指,思虑的边缘掠过粉红色耐克运动鞋。想要寻找什么预言一般,祁安摊开双手手掌,平放在大衣外套上,微微俯首一条条细看起掌内的纹路。
生命线和智慧线在开头部分短暂地叠合,分开后的两线都向极远的方向各自延伸开去,深刻而分明的线条在尾端共同演变出岔路,泾渭分明却分不出谁是主干线。一条纤细的健康线凌厉地斜跨而过,将两线尾段的四线毫不留情地进行切割。一条平直而另一条呈拼接状的两条平行的浅淡命运线,共同从生命线失去痕迹的地方出发横冲直撞地向上延伸。只是,其中的一条消失在了感情线上,而另一条则融进了感情线里。与感情线交融的命运线,一路延伸至中指根部。也许并非融进了命运线且伸至根部,而是较另一条稍微迟些地消失在感情线上。感情线在三线最贴近的距离处陡然转弯后向上延伸至中指,在尾部上开出众多细小的枝杈。三条异常分明的主干线,似乎将整个手掌切分成了四大区块。右手明显且唯一地异于左手的是,智慧线除了在尾端一分为二,在中指以下的中间部分上,在稍稍变淡变浅几毫的地方就开始向上衍生出另一条线,在急转弯后与主线平行着向斜下方延伸,此条衍线在健康线的边际上开始短暂地消失,片刻后又接替般的沿同一斜向方向往下延伸至手掌的最边缘。整张手掌上,毫无章法地布满了细细小小的短线条,似乎正齐心协力地欲将几条主线推翻。稍微四指并拢着兜起手掌,三条或四条印痕分明的线条愈加深刻,而感情线更是独霸专权般要将整个手掌切成两半似的深深地割进不知痛楚的皮肉里。
到底该对手掌的纹路持有怎样的可谓正确的信仰?
去年将近半年的时间里均辗转在西南一带。住在高山上混沌而又异常分明的高龄老伯将祁安的左右两只手一先一后拉过去仔细端详好久。老人将视线聚焦在祁安的脸上,隔了许久后慢而又慢地告诉她,凡事不要在心里纠结太久,不要进行过多的猜想,尝试真真正正心境坦然且无所畏惧地面对接受来到她面前的一切人事物,手掌上杂乱无章的纤纤纹线就会减少很多。他说她已经很幸福了,而且还在不断地添福加寿,那么她也更加地要能够发自内心地去知足和感恩了。
着名族服饰的老伯,普通话说得磕磕碰碰,这在祁安并不是太大的难题。只要是声似普通话的发音,内在语言系统都能够进行准确的转译辨认。他告诉祁安,她是注定要不停地远离有亲人居住着的家那样一个地方的。年少时道路虽然很不平坦,可是所有的一切,终究会花好月圆般的完满起来。就算要不得不地继续走下去,也要对路上的安全感怀有信心。且不要辜负她自己内在深处的热切渴盼。很多东西她虽然没有明明白白地意识到,可却是切切实实地存在于那里的。对已知者无惧存怜,对未知者抱持敬畏的慷慨之态,心地能愈见豁达而清朗。
老人能勘破天机一般,对刚住了三天的祁安谆谆教诲。他和她的妻子早起,慢走,修茶种菜锄草,养猫养狗,和几里开外的乡人交谈。在寂寥的高山里,她惊讶自己遇上的主人家竟似满怀玄学智慧的逸士。然而老人却说自己并无特定的宗教信仰,任何有益于心灵向上成长开化的教义都可以没有界限地在一个人的内心归海。
为何自己会把老人家晦涩的指示语记录在手机的便条上?老人家在两人平静地面对面坐着,在半露而不露的含蓄地谈着天机之前,便一语中的地明说了在祁安意识中深刻而颇觉不愿去进行细节性回想的往事。
“看到我们想到家里的老人了吧。一人出门在外,不必要过分牵挂此刻自身之外的家中人和事啊,你的当下任务在于此时此刻此地的你自己。永远不要轻易把自己褒扬为加害者,而进行所谓的同理心思考。生命的形式本就是互生互助,而你也一直在不依赖地执行着……来到你身边至离开的人,都是为了配合某个阶段下你须经验的生命任务,而你对于他们也同样如此……你敞开心怀去经验,便是一种积极的等待,你意识到的没有意识到的所需要的一切,都终将到来。”
与老伯的谈话发生在晚饭后傍晚的露天庭院里。睡在与老人家一起铺就的阁楼地铺上,祁安恍惚觉得自己漂浮在从小镇去祁连山路上的尘埃中。那晚,祁安时隔数月后重又做起了在那条昏暗山路上的怪梦。
从小镇学校放学后返回祁连山的家中,伙伴迷失,道路受阻,不见灰色天空,犹如走在世外异境里。所有的惊悚瞬间,都发生在迷糊双眼的迷蒙灰暗之后。那些无法通过使劲睁开而仍旧迷糊的双眼进行直观感知的景象,似乎统统发生在内向的心里。然而只观形式的双眼,毫不妨碍心对恐惧而熟悉的内容的全面掌握。做完久违而熟悉的梦,祁安当即睁眼醒来,全身乏累,勉强摊开双手展在眼前,凝视尚在黑暗中的掌心纹路。在默默无声的流泪中再次沉沉睡去。第二天醒来,梦中的意境之感依旧存在,进入梦境时知道自己正在做梦的意识也依然清明,只是怎么也想不起此次与此前内容形式均大致相同只是部分细节稍有差异的梦的实况。
住在高山上的时间里,祁安阅读的是被标榜为畅销书的《与神对话》系列和粉红色封面的《一辈子做女孩》,以及英伦才子阿兰·德波顿关于爱情命运观的《爱情笔记》。离开高山进入崭新的城市暂留生活后,每天一部的电影中,竟然都或多或少地涉及着其中人物关于手纹的解读,而整部影片都似乎在着力证明着关于手纹解读的正确性。法国电影《Head In The Clouds》,更是没有任何反命运可能倾向地结束了女主人公三十三周岁之后的生活,坦诚而□□地臣服于片头中以占卜为职业的女人关于其生命长度的预言。看着影中女人放荡不羁的生活,像是看着另一个可能的时空中的自己。
离开高山后的生活,所遇的一切,似乎都在努力地向她证明着手纹释命在全球范围内的通行原则。尽管总是有那么多的江湖骗术,荒诞不经。刚离开的延吉老人家也拉过她的手看她的掌心,只不过那老人家并没有大方议论,“纹线看起来生得很好,会很有福气会很高寿啊”是她唯一的解读,在已经大致了解了祁安的居无定所的生存况味之后。
执意而为或是顺其自然的一切心思或行为,似乎都是必然地会发生和将要发生的。不论怀有怎样的意识意志,双脚均会自然而然的步入某条轨道。所有关于现实境况的反应,最根本地作用反馈于身心的,不幸,灾难,不该,后悔,懊丧,痛苦,幸福,兴奋,惊喜,安慰,满足,不一而足,惟感觉而已。
对身体和意识进行调节并支配的,似乎也就是“感觉”这么一个抽象物而已。
用一只手的食指画完另一只手掌心的纹路,祁安将手掌翻转,紧紧捏住紧贴掌心的有着些许坚硬摩挲感的大衣呢料。左手手背上的的狭长刺痕赫然在目。茵茵大草原上,形单影只的白绵羊能够以不动声色而慢条斯理的食草动作,于无意识中,在覆盖草原的天空下加倍放大自己在寥寥草原上的存在感,即使它娇小得融进草原里。
突然很不想戴着帽子,她甚至想摘掉围巾,让自己整个人晾在冷风中。就着垂着头的姿势,微微向左侧歪脑袋,抬起左手从左侧边缘拉下帽子。长发全都一股脑儿地倾摆到了左手边。正起脊背扬起下巴直视前方,再用左手把被棒球帽彻底压瘪的头发微微搔乱。过长刘海中分而出从两边额角处晾下,带着幅度柔和的弯曲,左边的刘海向外张扬,右边的发线萦绕至下巴将整个侧脸兜住。看着凌乱错杂的发线且略微显得干枯的金灿灿,祁安一把将它们甩至后背。落下重重的击打,显示着自己的分量十足。
整理完毕头发。把棒球帽的柔软面卷成一捆侧俯身塞进电脑包的电源适配器放置隔层里。拉上拉链的时候,向右斜扫的头发漫过手背戳进隔层开口中,被心急的拉链刺啦一声缠住些许。细微而尖锐的痛感在发尾仍旧麻木的时候稍纵即逝。
收起向前屈伸的双腿,用双脚夹住帆布袋。两米长的灰色羊绒围巾在巨大的绕圈后经两肩从身前垂落,在膝上的大衣外套上堆成一团。双手乖乖地十指交叉着置于双腿最上方。俨然一座静静坐立着直视前方有所思又无所思的雕塑,若不是那在张扬着凌乱交错的金发间往来冲撞穿梭的冷风,破坏了她身上这和谐的缕缕宁静。
前方的视野里已经不是只有那个在冷风中孑然傲立的年轻摊主。从超级市场出来经她身侧而过的着红色鞋面高跟长筒靴的年轻女子,已经用她自己外露的热情将冷峻摊主潜在的火苗点燃。
女子一头闪亮渐变棕黄色笔直长发,笔直的齐刘海俏皮地搭在向两侧微挑的细长眉毛眉峰上方,深红色的唇彩在白皙的脸上张扬着弹性的性感。修长的双腿被肉色的丝袜包裹着,好像它们在被黑色皮质衬裙包拢及没入红色长筒靴之前就是不经庇护地直接袒露在冷空气之中。大红色的短款皮衣使她在性感之外更添一分干练的气质,也更加持她脸上高耸双颧的女权气势。
女子滔滔不绝,拿起桌子上的包包向作为摊主的年轻男子一一交流了个遍。清亮的声音传入她的耳朵,不给乘冷风而来的沉默有空隙可钻而紧紧搭着的,是年轻男子就包包问题自信而铿锵的应答如流。女子脸上跃然的笑脸从头至尾都未有过懈怠。也许在每次大幅度弯腰俯首拿包包的间隙,会让脸上的肌肉进行速战速决的放松,而在下一刻抬头微微仰视年轻男子的正脸之际,连她内在潜藏着的热情似乎都在那一刻被彻底释放了出来。开口启齿间,活泼的语汇从唇际喷薄而出。
年轻男子左右来回走动着,举起一只手时而搓搓脸,时而摸摸后脑勺,另一只手则在外套口袋里时进时出,似乎全身都因面前那似火的女子而忙碌起来。从他的身后看不出他到底是兴奋,是紧张,还是受宠若惊。男子带着地域特色的声音尽管自信而铿锵,却不及女子的高亢而清亮。女子总是习惯于将男子的专业介绍性话语,再简而又简字正腔圆地似重点强调地确认一遍,并就着包包的色彩同生活与生命的某种共生性修饰配上适当拖长尾声的感叹性语音。
在她静坐不动地静静观测约莫十五分钟的时间后,女子仍在继续细节采访似的询问着各种包包于她似乎还未惊现的个性特色。期间,经过的人总要顿然慢下脚步来侧头观看,似在看火力全开的两人,又似在看璀璨缤纷的包包。在女子付钱买下第一个大红色小皮包之时,年轻男子的摊位已经被几对年轻情侣和几个独自行走的女人包围起来。经过的男生也似乎微微停驻了更长的时间。
“得到了你两个这么棒的包包,下次再见到就是朋友喽!”年轻女子右手拿着手机贴在耳际,左手拿着一粉一红两只小皮夹高高举在空中,大幅度地扭转着身子跟投眼望去的年轻男摊主挥手再见。
嘈杂的人堆前,辨别不出哪句是年轻男摊主的回应,买了两只包包的年轻女子已经坐进了她停靠在路边的红色小汽车里。一时压倒性地盖过人声的,是汽车启动时的轰鸣。
祁安觉得离开的年轻女子为他引来的客源,也许是他守株待兔一整天都不会有的收获。围在摊前看包的人们,与年轻摊主几乎全无交流,除了必要的价钱一问。她们做出决定前皆胸有成竹,无需卖主的参考意见。
视线右移,从恢复内敛稳重的年轻男摊主前的一群只管俯首默默看包或与身旁的人窃窃私语的男女身上离开。便捷折叠小凳子上靠着粗大行道树树干而坐的中年女人,胳膊杵在膝盖上身体微微前倾着,用一只暴露在冷风中的手紧紧揪住脖子上的围巾,整个脖子不留一丝缝隙地缩在了围巾里。披散的棕黄色头发在风中乱搅着。她的头随着远远到来再远远离去的行人的行走动作而转动着,下巴在膝盖上的手臂上吃力地上仰。整个上半身似快要匍匐在坚硬的地面上,躬起头向人们的行走顶礼膜拜。纯然属于一厢情愿的。脖子也许也会知道时时转动的疲倦,它也会一动不动地朝向一个方向以引导视线专注的目光。好像那远行而去的步调声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力,或是那将行至跟前的鞋子能带给她某种足以令她一下子放松紧揪着围巾的动作的惊喜。
她离目前门庭若市的年轻男摊主只不过十来步的距离。背后梧桐树上残存的枯叶飘落在她的摊子上,她向前倾身伸长手臂一把把它抓起然后搁至树脚下。左右扫视一遍,将目光停留在她右对面的年轻男摊主的方向上。眼神没有耐人寻味的复杂情绪,她只是看着,近乎木然地看着,好像她看的不是与自身现在无人问津的摊位现况正相反的现象,她看的只是那一个个踩在各式鞋子里的人。那些人曾经从她的摊位前经过,或许将要向她的摊位走来再离去。只是看着,也许有所期待,平静的脸上向上转起的眼睛里难寻一句类似嫉妒的隐语。
祁安从朝这个方向走来开始,就已经注意到这个蜷缩在小凳子上面的中年女人了。在专看年轻男摊主的时间里,几次对上她事先投来的视点,在视线相触后最先转移视角的也是她。是查看一番后自然而然的转移。也许她目之所及,没有一处能够唤起她的内在情绪,若有也不至于强烈到值得让它外露。她的目光,被什么涂抹上了缺少能够引起某种内在共鸣性情感的而可称之为冷眼旁观的色彩。不具肃杀性,当然也没能招徕客人的温情。她的流转目光似乎在传达一种信息,别人买不买她摊子上的东西没关系,她也依然作为那些东西的所有者在这里若无其事地存在着。
正视着年轻男摊主的后背,一直将专注的余光留给同在照着某种规则做摆摊子生意的中年女人的正面。从她踏着曝露在中年女人迎视的目光之下的脚步站在年轻男子的摊子之前,到她持续观测了约莫半个钟头的现在,中年女人片语未言。